第36章
我們過河,向北駛去,穿過擁擠的普什圖廣場,從前爸爸常帶我到那兒的開伯爾餐館吃烤肉。那屋宇依然挺立,隻是大門上了挂鎖,窗戶破裂,招牌上不見了“K”和“R”兩個字母。
在餐館附近,我見到一具屍體。那兒行過絞刑,有個年輕人被吊起來,繩索末端綁在橫梁上,他臉龐青腫,壽終那日,他穿着殘破的衣服,染着皿迹。人們對他視而不見。
我們默默駛過廣場,直奔瓦茲爾・阿克巴・汗區。我目光所及,見到的總是一座塵霧籠罩的城市,還有生磚壘成的建築。在普什圖廣場往北幾條街,法裡德指着兩個男人,他們在繁忙的街角相談甚歡。其中有個金雞獨立,他另外那條腿從膝蓋以下不見了,懷裡抱着一根義肢。“你知道他們在幹什麼嗎?就那條腿讨價還價呢。”
“他要賣掉他的腿?”
法裡德點頭:“在黑市可以賣個好價錢,足以喂飽你的孩子好幾個星期。”讓我意外的是,瓦茲爾・阿克巴・汗區的房子多數依然有屋頂,牆壁依然完整。實際上,它們保存完好。牆頭仍有樹枝伸出來,街道也不像卡德察區那樣,到處是廢墟垃圾。褪色的指路牌雖說偶有彎曲和彈孔,仍指引着方向。
“這兒不算太糟。”我評論說。
“别奇怪,現在多數重要人物住在這裡。”
“塔利班?”
“他們也是。”法裡德說。
“還有誰?”
我們駛上一條寬廣的街道,兩邊是相當幹淨的人行道,還有高牆聳立的住宅。“塔利班背後的人,政府的真正首腦,你也可以這麼叫他們:阿拉伯人,車臣人,巴基斯坦人。”法裡德說,他指着西北方向:“那邊的十五号街叫迎賓大道。他們在這兒的尊号就是這個,賓客。我想有朝一日,這些貴賓會在地毯上到處撒尿。”
“我想就是它!”我說,“在那邊!”我指着一處地标,小時候,我常靠着它認路。如果你迷路了,爸爸過去說,記得在我們街道的盡頭,有一座粉紅色的房子。從前,附近隻有這座屋頂高聳的房子是粉紅色的。現在還是這樣。
法裡德轉上那條街。我立即看到爸爸的房子。
我們在院子裡的薔薇花叢後面找到那隻小烏龜。我們不知道它怎麼會在那裡,而我們太高興了,顧不上關心這個。我們把它塗成鮮紅色,哈桑的主意,也是個好主意:這樣,我們永遠不會在灌木叢中找不到它。我們扮成兩個孤膽英雄,在某處遙遠的叢林,發現一隻巨大的史前怪獸,我們将它帶回來,讓世人開開眼界。去年冬天,阿裡造了一輛木車,送給哈桑當生日禮物。我們假裝它是巨大的鐵籠,将烏龜放在上面。抓住那隻噴火的怪獸了!我們在草叢中遊行,背後拖着木車,周圍是蘋果樹和櫻桃樹,它們變成高聳入雲的摩天大廈,人頭從成千上萬的窗戶探出來,争睹樓下的奇觀。我們走過爸爸在無花果樹林邊上搭建的那座小拱橋,它變成連接城市的巨大吊橋;而它下面的小水塘則是波濤洶湧的大海。煙花在壯觀的橋塔上方綻放,兩邊有荷槍實彈的士兵朝我們敬禮,還有巨大的橋索射向天空。小烏龜在車上颠來颠去,我們拖着木車,沿紅磚車道穿出鍛鐵大門,全世界的領導人起立鼓掌,我們報以敬禮。我們是哈桑和阿米爾,著名的冒險家,無人可以匹敵的探險家,正要接受一枚表彰我們豐功偉績的勳章……
我小心翼翼地走上那條車道,太陽曬得磚塊色澤黯淡,磚縫之間雜草叢生。我站在我爸爸房子的大門外面,形同路人。我把手放在鏽蝕的鐵栅上,回憶起兒童年代,為了一些現在看來微不足道、但當時覺得至關重要的事情,我曾成千上萬次跑過這扇大門。我望進去。
車道從大門伸進院子,當年夏天,我和哈桑就在這裡輪流學騎自行車,先後摔倒,它看起來沒有我記憶中那麼寬。柏油路裂開閃電狀的縫隙,從中長出更多的野草。多數白楊樹已經被伐倒――過去哈桑和我常常爬上那些樹,用鏡子将光線照進鄰居家,那些仍伫立着的樹如今葉子稀疏。病玉米之牆仍在那兒,然而我沒有看到玉米,無論病的還是健康的。油漆已經開始剝落,有數處已然整塊掉下。草坪變成棕色,跟彌漫在這座城市上空的塵霧一樣,點綴着幾處裸露的泥土,上面根本沒有東西生長。
車道上停了一輛吉普,看上去全然錯了:爸爸的黑色野馬屬于那兒。很多年前,野馬的八個氣缸每天早晨轟轟作響,将我喚醒。我看見吉普下面漏着油,滴在車道上,活像一塊大大的墨漬。吉普車後面,一輛空空的獨輪車側傾倒地。車道左邊,我看不到爸爸和阿裡所種的薔薇花叢,隻有濺上柏油的泥土和雜草。
法裡德在我背後揿了兩次喇叭。“我們該走了,老爺。我們會惹人疑心。”他喊道。
“再給我一分鐘就好。”我說。
房子本身遠不是我自童年起便熟悉的寬敞白色房子。它看上去變小了,屋頂塌陷,泥灰龜裂。客廳、門廊,還有樓頂客房的浴室,這些地方的窗戶統統破裂,被人漫不經心地補上透明的塑料片,或者用木闆釘滿窗框。曾經光鮮的白漆如今黯淡成陰森的灰色,有些已經蛻落,露出下面層層磚塊,前面的台階已經傾頹。和喀布爾其他地方如此相似,我爸爸的房子一派繁華不再的景象。
我看到自己那間舊卧房的窗戶,在二樓,房間的主樓梯以南第三個窗戶。我踮起腳,除了陰影,看不見窗戶後面有任何東西。二十五年前,我曾站在同一扇窗戶後面,大雨敲打窗片,我呼出的氣在玻璃上結成霧。我目睹哈桑和阿裡将他們的行囊放進爸爸轎車的後廂。
“阿米爾老爺。”法裡德又喊了。
“我來了。”我回他一句。
發瘋似的,我想進去。想踏上前門的台階,過去阿裡經常在那兒,要我和哈桑脫掉雪靴。我想走進門廊,聞聞橙皮的香味,阿裡總是将它們扔到爐裡,跟鋸屑一起燃燒。我想坐在廚房的桌子邊,喝茶,吃一片馕餅,聽哈桑唱古老的哈紮拉歌謠。
又是一聲喇叭。我走回停在路邊的陸地巡洋艦。法裡德在車裡吸煙。
“我得再去看一件東西。”我跟他說。
“你能快點嗎?”
“給我十分鐘。”
“那麼,去吧。”接着,我正要轉身離開,“都忘了吧,讓它容易一些。”
“讓什麼容易一些?”
“活下去。”法裡德說,他将煙蒂彈出車窗,“你還要看多少東西?讓我替你省下麻煩吧。你記得的東西,沒有一件存下來。最好都忘了。”
“我不想再遺忘了,”我說,“等我十分鐘。”
當我們爬上爸爸房子北邊那座山的時候,我們,我和哈桑,幾乎一點汗都沒出。我們在山頂奔走嬉鬧,彼此追逐,或者坐在傾斜的山脊上,在那兒可以将遠處的機場盡收眼底。我們看着飛機起降,又嬉鬧起來。
如今,當我爬上崎岖的山頂,氣息粗重,仿佛要噴出火來,臉上汗水直流。我站着喘了好一會,身子一陣刺痛。然後我去看那廢棄的墓園,沒費多少時間就找到了,它仍在那兒,那株蒼老的石榴樹也在。
我再次倚着墓園的灰色石門,哈桑就在裡面埋葬了他母親。過去那扇折葉松脫的鐵門已經不見了,濃密的雜草已經占領這片土地,幾乎将墓碑全然掩埋。兩隻烏鴉栖息在墓園低矮的圍牆上。
哈桑在信中提到,石榴樹已經多年沒有結果實了。看着那枯萎凋零的樹木,我懷疑它是否能夠再次開花結果。我站在它下面,想起我們無數次爬上去,坐在枝桠上,雙腿搖晃,斑駁的陽光穿越過樹葉,在我們臉上投射出交錯的光和影。我嘴裡湧起強烈的石榴味道。
我屈膝蹲下,雙手撫摸着樹幹。我見到我所要找的,刻痕模糊,幾乎全然消退,但它仍在:“阿米爾和哈桑,喀布爾的蘇丹。”我用手指順着每個字母的筆畫,從那些細微的裂縫刮下一點點樹皮。
我盤膝坐在樹下,朝南眺望這座我童年的城市。曾幾何時,家家戶戶的圍牆都有樹梢探出來,天空廣袤而澄藍,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的晾衣線挂滿衣物。如果你仔細聽,興許你甚至能聽到來自瓦茲爾・阿克巴・汗區的叫賣聲,兜售水果的小販高喊:櫻桃!杏子!葡萄!日暮時分,你還可以聽到鐘聲,來自沙裡諾區的清真寺,召喚人們前去禱告。
我聽見喇叭聲,看到法裡德朝我招手。是該走的時候了。
我們又朝南駛去,回到普什圖廣場。我們和好幾輛紅色的皮卡擦身而過,車鬥上擠滿荷槍實彈、留着大胡子的年輕人。每次遇到他們,法裡德都會低聲咒罵。
我付錢住進了普什圖廣場附近一間小旅館。三個小女孩穿着統一的黑色服裝,戴着白色頭巾,緊貼着櫃台後面那個瘦小的四眼佬。他索價75美元,那地方相當破落,這個價格簡直匪夷所思,但我并不在乎。為了給夏威夷海邊的房子付款漫天要價是一回事,為了養活孩子這麼做又是一回事。
房間沒有熱水,破舊的廁所無法沖水。隻有一張鐵床,一張破褥子,一條舊毛毯,角落擺着隻木椅。正對廣場的窗戶破了,還沒修補。我放下行李箱,發現床後的牆壁上有塊幹了的皿迹。
我給法裡德錢,讓他出去買吃的。他帶回四串熱得響的烤肉,剛出爐的馕餅,還有一碗白米飯。我們坐在床上,埋頭大吃。畢竟,喀布爾還有一樣沒有改變的事情:烤肉依然如我記憶中那般豐腴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