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徒縣,客棧内。
陳瑀讀着楊一清的來信,青筋暴起,案幾上的茶壺被他一掌拍在了地上。
“怎麼了?出什麼事了?從來沒看你發這麼大的火!”房小梅趕緊走了過來,将茶壺從地上撿起。
“東南!”陳瑀說這兩個字幾乎是從牙縫裡蹦出來的,“楊廷和幾乎将東南海防衛所所有我布置的軍事指揮官都撤了,魏文禮被降為指揮佥事,以吳邈為總督東南備倭。”
“吳邈?”房小梅疑惑的道:“他隻是個巡查禦史,如何備倭?”
“呵呵!”陳瑀笑的很難看,眼中仿佛帶着火焰,“如果單換了吳邈也罷,畢竟魏文禮還在,官兵素質就在,可是楊廷和那老匹夫,将福建浙江幾乎所有沿海衛所的将軍都換成閩商林家的人!早知當初收拾閩商三家的時候就應該連地崛起!”
這時候房小梅才知道陳瑀之所以這麼憤怒的原因,閩商這群人,絕對是以利益為先的主,楊廷和這次大換皿,無疑又是造出一個折家沿海軍事集團,隻是折家改換成了林!
辛辛苦苦五年,才将東南治理的相對穩固起來,這一次換皿,日後沿海海防會如何真是令人擔憂!
“無論如何,你現在已經不在朝廷了,這些事就算了吧!”房小梅勸慰道,“你知道麼?牛家莊村東那些土地終究還是投獻給了徐家,雖然上有政策,免征夏糧稅,但是徭役卻還是如常,徐家将村東所有男人都征了,以此舉逼迫他們就範!
你看,你想改變,可是你終究還是改變不了,大明積弊實在太多,如何能改?你辛辛苦苦構建出來的改革框架,隻是在楊廷和剛上台,就全部土崩瓦解,你還沒有看透麼?”
其實房小梅不想說這些負能量的話去打擊陳瑀,可是現在也是時候給他潑以潑冷水了,讓他看清,以他現在薄弱的力量根本改變不了大明什麼現狀!
“如何就此算了,沿海可都是大明的子民,如果真是被倭寇嘗到了甜頭,你知道後果麼!”陳瑀不敢說後來嘉靖朝倭寇究竟泛濫到什麼程度,也不敢說沿海倭寇有多少是大明的子民,一旦閩商集團控制了東南沿海,百姓沒了生計,什麼铤而走險的事都能做的出來!
“怎麼能不知道,可是你現在又能怎麼辦?内廠沒了,你的官丢了,現在朝廷幾乎是楊廷和獨大,就算是楊一清在吏部,何鑒在兵部又能如何?票拟權都在内閣手中,錦衣衛也在他們手中,東廠谷大用也是投靠了楊廷和,你說還能怎麼辦?”
陳瑀握緊了拳頭,心中仿佛染了一團火。現在的大明仿佛如一塊完整的布匹,在正在被楊廷和一點點的撕裂!
一種無力感從心中漸漸生了起來,負面情緒幾乎涵蓋了他所有的身心,論政治鬥争,他真的不如楊廷和,他從楊廷和那裡學到很多東西,他總是自信的以為自己可以控制一切,這真是一個笑話!
現在回想一下,一些他理不清楚的事也在腦海中若隐若現。
馬中錫是他布的局,他是故意讓馬中錫總督河北的,他早就知道陳瑀這邊的策略了!
可是他是怎麼知道的,到底哪裡出了岔子?究竟是何人反叛了?一個人的名字在他腦海中漸漸的浮出水面……
“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陳瑀将書信擱下後,無力的癱倒在了案幾上,雙目帶着從未有過的迷茫。
“說實話,我從未見過如此消沉的你。”房小梅心中也不是滋味,“無論如何,都不應該放棄希望不是嗎?”
陳瑀不想在讨論這些話題,楊一清寄過來兩份書信,他拆開了另一封,看到後神色終于緩和了一點。
“怎麼?楊大人還是心疼了他的寶貝女兒?”
陳瑀點點頭,“他已經在和徐家交涉了,估計不久後徐家就會發休書,隻是楊大人此後怕是臉上無光了。”
“楊大人不是那種看重表面功利之人,是楊大人讓我覺得你們這些險惡的官場之中,還是有一些良知在的。”
“靠,你這話說的,難倒為夫沒有良知麼?”将房小梅攬入懷中,十分認真的道,“沈飛和楊若兮的事急不得,要等這些事緩一緩,可無論如何,他們終究還是有了一個好結局。
其實說實話,開始我自己都沒有信心,我覺得這件事真的太過瘋狂,至少放在大明也太過瘋狂,但是這件事之後讓我相信,世上無難事,隻要你肯去認真對待他,無論結局如何,至少可以讓自己無憾!”
他含情脈脈的看着房小梅,“這次回錢塘之後我就八擡大轎給你娶回來!你會不會怪我沒有在榮華之時娶你,卻在這落魄的時候娶了你?”
“瞎說,若是我在乎這些,早就跑了,哪裡還會跟着你受苦?”
“瞧你這話說的,最起碼我家中還有點餘糧的!”
“呵,你以為你錢塘商會的絲綢這次還能那麼容易銷售麼?”
“好吧……”
這個時候,沈飛很不合時宜的走了進來,見到陳瑀和房小梅後,扭頭便準備走!
媽的,怎麼這陳大人總是喜歡白日宣淫!
“站住,給你說個好消息,你的事成了!”陳瑀叫住了沈飛。
“什麼?真的?休了?”
“廢話,接下來你有什麼打算了?休書這兩天怕就下來了。跟着我去浙江也沒有什麼事了,何不留在丹徒,抓住這個機會偷偷摸摸的增進點感情?”
“額?大人瞧你說的,光明正大的又如何?”沈飛憨憨的笑了笑,俊秀的臉上露出一抹笑容,兩頰竟還紅了紅。
陳瑀是真心為這個兄弟感到高興,從開始之時沈飛将這個荒唐之事告訴他,那個時候陳瑀心裡也是消極的,畢竟楊若兮成了婚,還是國公家的兒媳,而且還帶有兩個孩子。
在這個封建禮俗教條成規的年歲,想要做出這麼癡人說夢的事,無異于白日做夢。
可是事情終究還是成了,這讓陳瑀相信,世界上真是有愛情的,其實說什麼無奈、家境之類的客觀原因來左右愛情,那不是愛情,真正的情感是強大到可以沖破一切道德底線的。
步入六月,陳瑀便和房小梅起身,沿運河朝浙江南下。沈飛則自然的留在了丹徒。
來回在京師和杭州的路途,每一次心境都有所不同,在快抵達錢塘的時候,陳瑀獨自租了一條小船,沿運河岔道,自己泛舟返回錢塘。
進入岔道之後,河路便開始逼仄起來,這裡相比這寬廣的運河風景更甚,接天蓮葉無窮碧的荷花相互鬥豔,青色宜人。
什麼國家大事,現在都可以放在一邊,悠長的渠道上,四處可見青碧荷葉,或有含苞待放之荷花骨朵,或有幾珠蓮蓬立于荷葉之上。
一切的一切都那麼恬然。
陳瑀将小船停了下來,摘了一株蓮蓬,剝了下來,香甜可口。
三秋桂子、十裡荷花,嬉嬉釣叟蓮娃,這裡采蓮女也逐漸多了起來,頗有江南婉約韻味。
陳瑀不禁笑道:“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怎度怎度,驚起一片鷗鹭。”
“滿足你!”房小梅不知從哪裡掏出一壺陳年紹興女兒紅。
“娘子這是要讓我入醉啊!”陳瑀提起酒便喝了起來,全然不顧書生形象,駛過一葉小舟旁,将酒豪放的遞給老叟。
那老叟也是個痛快人,提起酒壺便仰頭喝了起來,良久後抹了嘴上酒水道:“好酒!”
老叟将酒扔過來後,陳瑀又是猛灌了一口:“泛舟荷葉深處,抛卻家國瑣事,一壺濁酒,喝盡興衰,道盡輪回,二十來年夢一場!”
這一天,陳瑀在小舟之上喝的酩酊大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