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0.第350章 之子于歸宜其室家(一)
冬日,邺城郊外,漳河邊。
無風無雪的天氣,但是很冷,空氣裡氤氲着一層薄霧,有一種朦胧的神秘,而且讓人覺得更冷了。
這一段漳河河面并不十分得寬闊,也不十分得深廣,如淺溪般蜿蜿蜒蜒地伸向遠方不知道什麼地方去。再往遠處看,極遠處是一重又一重的山,深深淺淺,像是水墨畫出來的。山的再遠處就是天,天高地闊,不知更遠處是什麼世界。
高澄站在河邊眺望着遠處的山和更遠處的天,一動不動。
高王寵姬鄭氏在一乘華麗的馬車裡。微微掀起車簾的縫隙,鄭大車看到立于她眼前不遠處高澄的背影。她并不是個心思重的人,但這時也覺得心情複雜。
這一段的漳河,沿岸邊是一株接着一株金葉榆,隻是葉子都落光了,隻剩枯枝,而且每一株都還很細弱,點綴在漳河岸邊倒是很别緻。
黃門侍郎崔季舒穿着官服,有點抗不住寒冷,但也不敢亂動,遠遠地站着。他看了一眼眼前稍遠處立于河岸邊、金葉榆樹下的大将軍高澄,那高大挺拔的身影也同他一樣是官服在身,卻态然自若一點不怕冷似的。
眼看着太陽将要落山了,柔然公主的車駕按理說早就該到了,可直到現在也不見蹤影,也不知道是有意擺譜讓人久等,還是真的出了什麼意外,崔季舒的心裡實在是舒服不起來。
就為這個柔然公主,他之前自以為是地給大将軍出了那個蠢主意,違逆了大将軍的心思,讓高澄遷怒于他,這次可千萬不能再犯這樣的錯誤了。
這時遠處有一隊人馬匆匆而來,高洋第一個先擡起頭去看。他站的地方尤在崔季舒後面,誰都别想看到他的表情,他卻能把所有人都看在眼裡。
可這不像是柔然公主的車駕。
等到近了才看出來,原來是高澄的心腹,散騎常侍,中軍将軍陳元康。陳元康是被高澄遣去尋找柔然公主車駕的,看樣子是無功而返了。所有人都看到陳元康至高澄面前下馬,上前幾步伏在高澄耳邊低語,大将軍凝神細聽,然後突然又回過身來掃視了一眼,不知道是在尋找什麼人。
蒼頭奴劉桃枝看到郎主的神情甚是肅然,他料定是有事,便走上來等吩咐。
“柔然世子走了多久?”高澄低聲問了一句。
“回郎主,已經走了一個時辰。”劉桃枝記得清楚。
高澄沉吟不語。秃突佳去迎他的妹妹一直沒回來;陳元康是他遣去找人的,也沒找到,究竟出了什麼狀況?可千萬别在這個關鍵時刻出問題。
“來了!來了!大将軍……”不知是誰喊道。
高澄及他身後的所有人幾乎都聞聲便擡頭而望。果然看到柔然世子秃突佳騎着馬不緊不慢地已經往這邊來。他身後是大批的柔然人,中間簇擁着一乘氣派華麗的車馬,想必就是柔然公主的車駕了。
鄭大車不知什麼時候已經下了車,正立于高澄身後沉默不語地仔細觀望。她心裡并不把這個柔然來的公主放在眼裡,不過倒真想看看這個即将正位嫡妃的主母是什麼樣子。
柔然人越來越近,高澄清楚地看到秃突佳是滿面輕松的樣子,知道并沒有什麼意外,他心裡總算也放心了。隻有快點把這個小公主送進他父王的洞房,他就算是交卸了責任,沒他的事了。至于以後怎麼哄着這個小公主開心,别讓柔然人有不滿,那就全是他父王的事了。
“小郎君!”秃突佳下了馬,不急不慢滿面笑意地走過來,一邊大聲喚高澄。
“賢弟,殿下在車中?”高澄迎上秃突佳,同時在間隙掃了一眼那乘馬車。其裝飾之華麗,也可明白這位柔然公主在朔方郡公阿那瑰心裡的地位和阿那瑰對這次和親的期許。至少也是心裡甚為滿意吧。
“阿叔!”突然從車裡傳來一個稚嫩的聲音,又清脆又響亮,好聽極了。
這聲音明顯是個小女孩,聽得高澄心裡一顫。記得秃突佳告訴過他,他的妹妹年過及笄,不應該聽起來聲音這麼稚嫩。
别人也都怔住了。
這時車簾忽被掀起,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身姿靈巧地一躍而下,紅通通的臉蛋可愛極了,一雙眼睛黑得發藍,很有神地掃一眼眼前的場面。小女孩突然蹦蹦跳跳便走到高澄面前,看着高澄笑道,“高王是來迎接我姑姑嗎?”
高澄這才想起來這小女孩剛才叫秃突佳“阿叔”,那顯然并不是要嫁給他父王的那個柔然公主,而是要嫁給他九弟步落稽的小公主叱地連。高澄心裡一下子輕松下來,又覺得這女孩甚是可愛。
還沒等高澄說話,也沒等秃突佳阻止,叱地連在目不轉睛地看了高澄半天之後帶着興奮笑道,“高王如此美麗,姑姑一定喜歡。”
秃突佳輕責道,“不可無禮,此乃高王世子、大将軍,爾夫君步落稽的大兄。”
小女孩驚訝地睜大眼睛看着高澄似乎有點不敢相信。
高澄身後那幾個人看到叱地連的誤會,個個心裡别有深意。
鄭大車自然是覺得這柔然公主還是嫁給高澄最好,這樣麻煩就到了不她自己身上。如今連婁妃都要避居,更别說她隻是妾室。
高洋是覺得,大兄千方百計地要把這個柔然公主推出去,将來必要自食其果。
崔季舒則是在心裡感歎不已。
高澄看到這女孩不知怎麼忽然想起了元仲華小時候的樣子,便覺得親切,難得竟放下姿态問道,“爾姑姑可在車中?是否勞累了?請殿下出來一見可好?”
誰知道小女孩又言出驚人,“姑姑并不在車中。”說着便不管不顧地四處顧盼一邊道,“我困倦了……”她已打起哈欠來,又看了一眼高澄,喚了一聲“大兄……”然後便自顧自地又上車去了,想必是去睡覺。
高澄沒心思和她計較,并不管她,但居然柔然公主并不在車裡,這讓他又詫異了。這個柔然公主竟然這麼難見一面,這倒讓他心裡好奇起來了。
秃突佳忍不住暗笑,看侄女上了車,走到高澄身邊伏身低聲笑道,“小郎君也該喚我‘阿叔’了”。
高澄側過頭來薄怒道,“爾是真不想留在邺城了嗎?”
秃突佳笑夠了,又哄着高澄低語道,“小郎君息怒,弟還多有仰仗小郎君之處。小郎君萬不可棄我于不顧。”
“爾那妹妹究竟在何處?”高澄實在沒耐心了,一雙綠眸子瞪着秃突佳問道。他心裡覺得這個柔然公主真是個麻煩。
他距離秃突佳如此之近,秃突佳被他盯得一寒,立刻又伏在他耳邊低語道,“妹妹貪玩,棄車而騎馬,想必也跑不遠,小郎君不必擔心,必定很快便來。”
高澄突然一笑,睨着秃突佳低語道,“汝妹妹不來,我便送你入宮去給主上當舞姬,一輩子留在邺城别想回去。”
他這突然一笑又看秃突佳心裡一蕩,暗想怪不得人人都說大将軍容色傾國,這一颦一笑就已經讓人心旌動搖了。知道高澄這是開玩笑,也順口笑道,“如此甚好,弟本來就想留在邺城。”
高澄剛想再說什麼,秃突佳已經指着遠處道,“這不就來了嗎?”
高澄心裡已經是期盼極了,聽他這麼一說立刻被吸引了所有的注意力,向着秃突佳指的方向去了。他急于趕緊回去脫卸責任。
鄭大車眼力很好,已經看到一隊柔然人、個個皆是女子,皆能矯健娴熟地騎着馬到了近前。最前面的女郎在任何人看到她的一瞬間就能抓住他的所有注意力。秃突佳略有得意地看了一眼他身邊的高澄,這得意是因為他知道,高澄必然會後悔。
月光是第一次來邺城。
自從在長安親眼目睹了孝武帝元修之死,她便無論如何也不肯答應她的父親朔方郡公阿那瑰讓她嫁到長安去做皇後的計劃。因此才讓她的阿姊落英取而代之。而她并不知道,他的父親阿那瑰和兄長秃突佳對于那件婚事後來并不滿意。後悔沒有逼着宇文泰休妻,而慶幸的是他們最愛的女兒、最喜歡的妹妹沒有嫁給那個傀儡皇帝元寶炬。
月光始終記得孝武帝元修死前對她說的話:回去找個一心人,不要回長安,也不要嫁入帝王家。
她并不知道的是,為了她的婚事,她的父親阿那瑰和兄長秃突佳費盡了心思。阿那瑰對這個高王是滿意的,想必正是因為高歡心思精明,所以才更會看在柔然勢力強大上對他的女兒一心。而且,他不相信世上會有人不肯對他的女兒一心。他相信,隻要高王看到他的女兒,隻要他們在一起,他一定會真心喜歡她、寵愛她。
阿那瑰的第二重保證就是,讓他的兒子、月光的兄長秃突佳住在高王府,日夜監督高王,不許他去寵幸别的女人,要盡快讓他的女兒為高王生育子嗣。他決不能讓月光落個孤苦凄涼。
柔然公主月光,頭發結多辮,披散肩頭,被風吹得飄拂飛舞。她穿着玄色衣袍,足下着靴。發間無首飾,身上無裝飾,不修不飾已經讓人覺得豔絕塵寰。但見她神色冰冷、倨傲,毫無妩媚謙和之态,在鄭大車眼裡一看就是沒有女子的柔美之态,她懸着心又放了回去。
高洋掃了一眼便不幹己事地走到一邊去了。在他眼中,美貌女郎見得太多了,最不喜歡的就是那種倨傲、冰冷的。
崔季舒看了一眼高澄,不知道他心裡悔不悔。
誰都沒留意到,月光身上背着弓。而這時她已經将弓摘下端在手中,随手抽了支羽箭。馬上月光穩穩坐在鞍上,竟還能張弓搭箭地瞄準。這讓人人都心頭大驚,不知道這個野蠻又任性的柔然公主要玩什麼遊戲。
陳元康一瞬間心都亂了,可這樣的場面,這樣的人,他怕失了分寸,給大将軍惹出麻煩。
高澄看月光在瞄準,倒饒有興趣地盯着她,覺得這女郎甚是有意思。但想必她也不敢玩得太過分,所以他也懶得大驚小怪。
月光突然松手一箭。
然而,那支箭居然是向着高澄疾飛而去的。
一瞬間高澄也心頭一亂。一念之間心頭雜亂叢生。他可以躲開,可是不知為什麼,他居然一動不動,并沒有躲。他這一世沒有這麼孤注一擲地賭過。
羽箭呼嘯而過,正中高澄頭上的三梁進賢冠。這是月光心裡設定的路線。如果高澄不躲,羽箭絕不會傷到他。如果他躲了,正因為他動了,亂了,有可能羽箭會傷到他。可能會隻傷皮肉,也可能會丢性命。
月光心頭震動了,初次見面,他竟然這麼信任她,竟然和她這麼有默契。
月光心頭滿不是滋味。
她縱馬而來,一眼便看到一男子如鶴立雞群。那個青年男子雖也一樣穿着讓她分辨不明白的大魏官服,但卻比别人格外不同。儀态萬方是她生平僅見,絕無第二,就是她在長安見過的天子也比不了。
這一次,看熱鬧的人是鄭大車,還有崔季舒。
眼看着高澄頭上梁冠脫落掉在地上。發髻上的簪子也掉了,頭發都散了。一瞬間烏發一瀑而落全都披散在肩頭。不但沒有狼狽之态,反倒别有一種韻緻,美到極處。
秃突佳卻吓得變了顔色。他知道有時候可以跟高澄開些無傷大雅的玩笑,但絕不能過分。
“大将軍息怒,妹妹沒分寸,不懂事,請大将軍恕她年幼。”秃突佳已經作揖賠罪。
這時月光也下了馬,走到近前。
“月光!”秃突佳大喝一聲。
這一聲大喝把近前的高澄和遠處的高洋都驚到了,一起盯着秃突佳。雖然誰都沒問,但都聽出來了,是這位柔然公主的名字叫月光。高澄心裡覺得有趣,高洋卻覺得别扭。
月光還是那副冰冷倨傲之态,走到秃突佳面前。
“爾還不快向大将軍請罪!”秃突佳怒道。
月光面無懼色,一點不遮掩地直視高澄。這男子頭發披散的樣子美如傾國傾城的女子,可他身上的霸氣卻不是女子有的。
高澄也不說話盯着她。
“兄長錯了,大将軍不是高王長子嗎?我是大将軍嫡母,豈有母親向兒子賠罪的?”月光振振有辭,讓所有人都訝然了。她這一堂皇之論又讓人不敢苟同。人人都怕高澄忽然發起怒來,惴惴不安地看着高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