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林軍按照他們的生存經驗,選擇了聽從甯王的指令。
但這不代表,他們會無條件順從甯王。
譬如夜半開宮門這事,是從來沒有過的先例,他們無論如何不會依從。
他們不但不依,還把此事如實禀告了聖上。
雖然聖上卧病在床,神志不清,未必能聽懂他們在說什麼。
他聽不聽得懂,是他的事。
禦林軍若是不禀告,便是他們的過錯了。
“皇爺爺醒着呢,隻是嗓子不舒服,說不出話來。你盡管禀告吧,本郡主替皇爺爺記着。”
龍婉眼珠子一轉,站在聖上的床前,甚有氣勢地對一位禦林軍指揮使說着。
那位指揮使越過她小小的身子,朝她身後的龍床看去。
床上放着明黃的帳子,看不清床裡的情形,他不知道聖上是否真的醒着。
一時猶豫了起來。
龍婉那一雙像極軒轅玦的桃花眼,登時挑了起來。
“七使,當着本郡主的面,你敢如此無禮,偷觑皇爺爺的禦帳?!”
她小小的年紀,這眼角一挑,頗有幾分軒轅玦的氣勢。
七使一時受驚,連忙低下了頭。
她竟然,連自己統率的是哪支禦林軍都知道。
七使不禁冒出了汗意,抹了抹額頭。
“下官不敢,請群主恕罪。甯王帶着府中侍衛,叩響宮門,試圖入宮。宮門不到時辰就開啟,是從未有過的先例,所以下官回絕了。”
“是甯王親自帶人來的?”
龍婉絲毫不慌張,像是早就知道會發生此事一般。
七使一怔,很快答道:“回郡主,是。”
“那你還待在這裡做什麼?甯王親自帶人來,你以為他會白跑一趟麼?若是他強行要入宮,你會怎麼做?”
龍婉從床邊的小幾上,随手拿了一塊蜜餞,放在嘴裡咬着。
那一看便是聖上喝藥的時候,用來解苦味的蜜餞。
原來這位龍婉小郡主,就是這樣照顧聖上的。
七使一瞬間有種沖動,想說小孩子要少吃蜜餞,會蛀牙。
可龍婉迫人的氣勢,仿佛在告訴他——
隻要你敢說,你就死定了!
“回郡主,甯王不會的。宮門開啟閉合是死規矩,除非聖上醒來命令下官,否則下官是絕不會開門的。”
他說着,不自覺又越過了龍婉,朝床上看去。
聖上依然毫無反應,就好像床上并沒有人似的。
這是他身為禦林軍指揮使,應有的覺悟。
龍婉笑得眯起了眼。
“很好。”
說着又拾起一塊蜜餞,塞到了七使的嘴裡,七使瞪大了眼睛。
“快去宮門處守着吧,皇爺爺這裡有我呢。快去快去!”
等七使匆匆離去,龍婉索性抱起了那一盤子蜜餞。
“皇爺爺的藥太苦了,這盤蜜餞,還是一并帶過去吧。”
她低聲喃喃自語,卻并不對着床帳裡頭說話。
而後小心翼翼地抱着盤子,生怕把它打碎,順手把床帳遮嚴實了些。
盡量不讓人看出,那帳子裡頭并沒有人。
她又向四周望了望,确認并沒有人看見,便輕車熟路地朝後殿一繞,很快不見了蹤影……
甯王一行在宮門外等候,禦林軍固是不肯提前開門,他也沒有辦法。
他并不想在禦林軍眼中,把自己弄成謀朝篡位者的形象。
畢竟,他還需要禦林軍的支持。
一直等到了卯時開門,他才帶着自己的親信護衛,朝着長生殿而去。
在他的身後,禦林軍七使與手下将士,遠遠望着他離開。
“大人,咱們就這樣看着麼?甯王殿下,可是帶着自己的親衛進宮了啊……”
他身旁的士兵憂心忡忡,朝他問道。
哪有進宮探望聖駕的皇子,帶着親衛進宮的,又不是去厮殺。
甯王的用意,可謂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
七使幾不可聞地歎了一口氣。
“不看着,還能怎麼辦?眼下宮城之中,以甯王馬首是瞻。身為禦林軍,你我都隻能聽命行事。我沒有違背開宮門的時辰,便算對得起自己鋼盔上的明黃翎了。”
他的确沒有做錯什麼,隻是對甯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這也是九個禦林軍指揮使,默契之下共同作出的決定。
士兵道:“可若是晉王殿下回來,怪罪下來該怎麼辦?”
眼前這一場博弈,誰勝誰負還不一定。
七使敲了敲他的鋼盔,笑得很是豪邁。
“怕什麼?殿下要怪罪,最多把我們幾個革職查辦。我們并沒有夥同甯王殿下做出不法之事,他也不能要我們的命,更不會危及到你們這些普通士兵。”
他微微眯起眼睛,看向天邊一縷雲彩,後頭冒出了些許晨曦的金光。
“這就是禦林軍生存的法則,永不背叛,但絕不頑抗。隻有保存禦林軍最大的生機,才能護衛皇室的正統。我們真正聽令的人,永遠是聖上。”
他也不管那士兵聽不聽得懂,用手遮住了眼簾。
“去他娘的,這照陽真刺眼!”
他忍不住罵了一聲,轉身便走回了宮門底下。
那個士兵詫異地朝天邊看去——
照陽還在雲彩後頭躲着,怎麼會刺眼呢?
……
長生殿意外地安靜,顯得十分詭異。
按照平常,這個時辰宮人應該在灑掃庭除,準備早膳,準備洗漱用物。
而今日,卻隻有一二宮人急匆匆地走動。
甯王眉頭一蹙,朝身後一揮手,一衆親衛圍住了長生殿。
他快步踏入殿中,隻覺得寂靜森冷。
待走到聖上的龍床前,他才确定了不對勁。
蕭貴妃不在,雲旗和龍婉也不在,這還說得過去。
可李照人也不在,這就更說不過去了。
床帳中微微隆起一個人形,他伸手霍然一揭,将明黃的錦被揭了起來。
果然,錦被之下隻剩一堆枕頭,聖上已經不見了。
“來人!”
元魁從殿外匆匆趕進來,看到一地淩亂的錦被和枕頭,吃了一驚。
“把長生殿封鎖起來,任何人不得進出。再命人到宮中各處尋找,一旦找到蕭貴妃的蹤影,立刻來報!”
他說的是蕭貴妃,而不是聖上。
一則,把聖上轉移到别處去的,必定是蕭貴妃。
找到了她,就能找到聖上。
二則,萬一找不到聖上,他也不能讓旁人知道,聖上不見了……
隻要旁人不知道,那他照樣可以,挾天子以令諸侯。
甯王的人找遍了宮中各處,都沒有找到蕭貴妃的蹤影,華清宮已經人去樓空。
蕭貴妃的貼身侍女椒香也不見了,其餘的人無關緊要,問也問不出什麼東西來。
甯王也并沒有指望他們能找到,反而在城中下了另一道命令——
封鎖京城四大門,尤其是南城門,以龍騎營重兵鎖之。
南城門,那是晉王的船隊,歸來的方向。
封鎖的動作在命令下達之時,很快就得到了實行。
因為京城之中各長街大路,都沒有百姓敢出門走動,城門處更是空曠一片。
隻消把城門一鎖,再布置上重兵,連疏散都不必。
那些守城的士兵面色嚴肅,龍騎營的将士更是滿面蒼涼。
這樣的城門,這樣的京城。
他們這些年輕氣盛的士兵們,還是頭一次見着。
灰暗,寂靜,白日似深夜。
分明頭頂的陽光是燦爛的,遠處的府邸宅院是富麗堂皇的,卻一下子都失了顔色。
年紀尚小的士兵,感到一絲害怕。
“大叔,我們為什麼要把城門關起來?”
偌大的京城,白日商販平民,各國使臣,王公貴族,都要在城裡城外通行。
這忽然就關了城門,必定有大事發生。
更何況人人都知道,晉王殿下這幾日,便要從嶺南回到京城了。
這個時候把城門一關,難道就是為了,不讓晉王殿下回來?
他身旁一個中年男子,是個職位不高的将領,朝他噓了一聲。
“才入虎騎營的時候,我教過你啥?”
兩人之間不像将領與手下,反倒像是一對父子似的,親密地談起話來。
那小兵歪着頭想了想,道:“大叔說,要當一個好軍人,最重要的是,就是服從。”
“那第二重要的事呢?”
小兵年小體弱,記性卻很好,稍稍得意了起來。
“大叔别想難倒我,我知道,第二重要的,還是服從。第三重要的,也還是服從。”
将領欣慰地點了點頭。
“你知道,就别再問了。這件事啊,不是你能問的……”
别說那小兵了,就連他自己,也隻敢在心中想想,萬萬不敢把忌諱的話說出來。
小兵抿了抿嘴。
他知道大叔的意思,是不想讓他繼續追問,隻聽從命令守城便是。
可他還是控制不住地,再度開了口。
“那麼大叔,我隻問一個問題,就一個問題。不關于關城門的問題,好嗎?”
他仗着那将領一貫疼愛他,拿他當自家的子侄一樣看待,才敢這般好奇。
将領歎了一口氣,知道少年人的心性,是非要打破砂鍋問到底的。
“如果,大叔,我是說如果。如果明明知道命令是錯的,我們也要無條件服從嗎?”
他說不問關城門的問題,其實問的還是關城門的問題。
明知道關城門是錯的,他們卻還要把城門關上,并且守在這裡不讓人進出。
那個将領的臉一下子闆了起來。
“如果你認為對就是對,錯就是錯,那還要将軍做什麼?難道你小孩子能判斷的問題,将軍還會判斷錯不成?”
小兵皺了臉,默默地站回到自己的崗位,想着這個問題。
他倔強的表情,仿佛在告訴那個将領——
對,連我小孩子都能判斷的問題,将軍就是判斷錯了。
可惜,龍騎營的将軍現在正躺在床上,因為吸入過多的濃煙而昏迷不醒。
現在率領的龍騎營的,是将軍的弟弟,龍騎營副将龍威。
他正穿着一身金色的铠甲,站在高高的城牆上,威武地走來走去。
迎着晨曦,那身铠甲仿佛能發光。
那個将領歎了一口氣。
若是今日統率龍騎營的是龍駿,或許一切都會有所不同……
京城之外,河道兩岸從花木繁茂,到房屋越來越多。
生活的氣息越來越濃厚,可以讓人清楚地感覺到,正在從荒郊野嶺朝着京城而去。
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
或許是為了迎合詩意,岸邊不知何處,竟傳來了鄉野的牧笛聲。
沈風斓坐在船樓的陰影底下,吹着江風,和着那牧笛聲用腳踏着拍子。
想到很快便能見到雲旗和龍婉了,她心中萬分暢快。
近旁的小船中,卻傳來了煞風景的哭聲。
女子的哭聲?
沈風斓這才想起,蘭公主還被關押在某個不見天日的船艙中,就像沈風翎被她關在驿館的某個角落一樣。
她看起來堅強,真的這麼孤零零被關了一路,還是忍不住哭了。
眼看到京城了,對于蘭公主和元魁勾結,刺殺她和軒轅玦的恨意,她也消得差不多了。
便命人把蘭公主帶到了大船上來。
“娘娘,是要押着來,還是綁着來?”
陳墨從救出他們之後,就變得格外活潑。
似乎是為了鍛煉自己的性子,話也比從前多了許多。
沈風斓不禁白了他一眼。
“這有什麼區别嗎?你押着她,難道還怕她能逃脫不成?”
話多的陳墨一點都不可愛,還是以前那個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的木頭樣,要可愛一些。
“哦。”
陳墨像是聽得懂她的心聲一般,瞬間癱了臉,飛身到小船上把蘭公主帶了出來。
她一個人被關在一間四面不透風的船艙,不禁悶熱,更重要的是無聊。
沒人同她說話,隻在每日吃飯的點,把飯菜送去給她。
她偶爾聽到門外有人的動靜,同那些人搭話,卻沒人肯理她。
久而久之,她幾乎狂躁到要發瘋,終于明白沈風斓為什麼不要她的命了。
她分明就是用這樣的法子,讓自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就在她已經不抱任何希望之時,船艙的門卻忽然打開了,陳墨出現在她面前。
“陳墨!你别走!你千萬别走!我聽說你最近在學說話,大家都不愛聽你說話,你跟我說!我求求你,你跟我說話吧!”
她連忙抹幹淨眼淚,急切地朝陳墨道。
陳墨冷着臉蹙起了眉頭。
又是哪個護衛這麼三八,看犯人就看犯人,還要在門口聊天?
居然說大家都不愛聽他說話,真是胡說八道!
“公主,就算沒人聽我說話,我也不跟你說話。”
其實他每次看着蘭公主,高鼻深目,總會想到另一個人。
她的美貌,和紅妝有些相似。
紅妝也是極其豔麗的容貌,與尋常的漢人女子相比,頗有些異域風情。
可惜蘭公主心思歹毒,和紅妝完全不同。
隻要想到是她嗦使元魁派死士到嶺南刺殺,陳墨就對她沒好臉色。
他再想說話,也不會同蘭公主說。
蘭公主急了,故意用激将法。
“你不同我說話你來幹什麼?早飯早就送過了,你是來送午飯還是晚飯?”
現在還是早晨,哪來的午飯和晚飯?
她這話分明是諷刺陳墨,陳墨想起方才沈風斓的樣子,依樣畫葫蘆白了她一眼。
卻并沒有如她所願,開口反駁。
“走吧,我們家娘娘有請。”
說着朝門外的護衛一揮手,讓他們把蘭公主雙手捆綁起來,送到大船上頭。
蘭公主大喜過望。
沈風斓,竟然肯見她了?
她現在隻想有個人同她說說話,否則她就快要憋死了。
如果那個說話的對象是沈風斓,那就更好了。
她主動伸出雙手,讓護衛把她綁上,走出船艙看見外頭的陽光,還覺得有些不真實。
真是久違的陽光。
她在護衛的帶領下上了大船,隻見沈風斓慵懶地坐在船樓陰影下方,正怡然自得地欣然兩岸的景緻。
她的雙手捧着一杯清茶,時不時小口地啜上一口。
慢着,雙手?
蘭公主以為自己眼花,使勁揉了揉眼睛,這才發現沈風斓的确雙手都在。
她不是斷了一隻胳膊嗎?
刹那之間,她想明白了一切。
“沈風斓,你的手沒斷?你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