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着雲旗和龍婉是聖上賜名的份上,百日宴上,衆皇子來了個齊全。
不看僧面看佛面,聖上認為他們兩是帶來祥瑞的孩子,他們就得跟着喜歡。
太師府和定國公府來得同樣齊全,小陳氏帶着沈風樓夫婦和沈風翎,除了沈太師沒到,就連定國公都攜妻帶子地來了。
這是陳徐行頭一遭,以沈風斓母舅的身份到晉王府上。
沈風斓親自到府外迎接,隻見一儒雅清瘦的中年男子,衣冠楚楚,款款而來。
“見過舅舅。”
她迎上前行了一個福禮,陳徐行親手将她扶起。
仔細端詳着沈風斓的面龐,他道:“斓姐兒瘦了,還不如從前在閨中時了。”
這話說得和陶氏一般無二。
沈風斓笑得甜蜜,大抵這世上所有關心孩子的長輩,都會覺得孩子一段時間不在身邊就瘦了。
“從前在閨中淘氣,貪吃貪玩的,舅舅還提那時做什麼?”
她一邊說着一邊将他們朝裡頭引,“舅舅舅母,轼表哥,裡頭請。”
“誰敢說我們斓姐兒淘氣?你自小聰明乖覺,百十個孩子裡也挑不出一個比你強的。”
陳徐行看着斯文儒雅,嘴上維護起沈風斓來,倒強硬得很。
又問道:“聽說你父親今兒沒來?”
沈風斓答道:“父親政事繁忙,小姨母和大哥大嫂,還有三妹妹都來了,就在裡頭。”
他身居太師之位,隻要不是聖上召見,有什麼忙在這一時的?
陳徐行心知,這不過是個托辭。
他不願與晉王府多扯上關系,生怕聖上疑他結黨才是真的。
沈風斓一向聰明,必定能猜出這一層來。
為了避嫌連自己嫡親的外孫、外孫女都不肯一見,這般行徑真是令人心寒。
“也罷,讓他忙去,有舅舅在這也是一樣。”
沈風斓心間一軟,覺得陳徐行說這話時,比沈太師更像是她的父親。
一行人進府之後,外頭又來了一輛女眷的馬車,帶着長公主府的明黃徽記。
長公主的兒媳馬氏從馬車上下來,身邊跟着的婢女一味低着頭,連扶也沒扶她。
馬氏也不惱,反而湊到那婢女耳邊說了什麼,被那婢女不耐煩地躲開。
她面色一僵,很快又恢複了正常,帶着婢女步入了府門。
賓客皆至,因百日宴隻請的親戚,人并不多,男客和女客齊聚一堂。
沈風斓這邊招待着太子妃、恒王妃和馬氏等皇家命婦,還有小陳氏、木清華和沈風翎等。
對于長公主府來的人是馬氏,而不是衛玉陵,沈風斓由衷地松了一口氣。
馬氏她從前是見過的,性格潑辣爽利愛開玩笑,跟素不相識的小陳氏和木清華,也都能聊到一處去。
事實上她的丈夫并不是長公主和衛老将軍的兒子,隻是衛家旁支過繼來的嗣子,在長公主府的地位完全比不上衛玉陵。
沈風斓對她很是佩服。
一個身份尴尬的人,不但讓自己活得不尴尬,還能風生水起八面玲珑,不得不說是一種本事。
軒轅玦在太子那一席陪坐,同席的有諸位王爺和陳徐行,并沈風樓和陳執轼。
沈風斓端起茶盞來,廣袖半掩着面,目光不露聲色地投向男客那邊。
坐在首席正中的是太子,穿着一身明黃的蟒袍,在人群中十分顯眼。
他不過三十上許的年紀,臉面圓潤發福,可以想象桌子底下藏着一隻同樣發福的大肚。
單看他五官還算端正,白白胖胖的一副微憨的姿态,再與同席的晉王和甯王相比,就顯得十分臃腫俗氣。
沈風斓暗暗下死眼盯了他一眼,而後又朝旁邊一席看去。
這一席上是恒王與齊王及陳徐行。
恒王年歲稍長,生得不似太子白胖,也不似晉王與甯王清俊,倒有一股粗犷的武人氣質。
齊王年紀尚小,生得白淨文弱,老老實實地坐着很少說話,像是小戶人家讀書的兒子。
什麼叫龍生九子各有不同,沈風斓今日算是見識了。
聖上這幾個兒子裡頭,竟找不出兩個相似的。
“大公子大小姐來見長輩咯。”
随着喜娘一聲呼喝,沈風斓收回目光。
那一刹那她瞥見席上的沈風翎,正愣愣地将目光從男客的席上收回。
她不禁眉頭輕蹙。
沈風翎會是在看誰呢?
座中以太子的身份最為尊貴,陳徐行的輩分最高,兩個奶娘先将孩子抱往了他們的席旁。
陳徐行看見兩個孩子抱過來,高興得站了起來,太子自矜身份,仍端坐在原處。
就着奶娘的懷抱,陳徐行各自端詳了兩個孩子一番,然後他伸出手——
抱起了雲旗。
“大姑娘生得和我們斓姐兒一模一樣,尤其是這雙眼睛,又大又黑。”
奶娘愣愣地不知怎麼張口,軒轅玦站起來迎了上去,“國公認錯了,這是本王的長子。”
才滿百日的孩子,不解開襁褓還真難分清男女。
更何況雲旗和龍婉兩個,都生得驚為天人的容貌,美得男女莫辨。
陳徐行有些尴尬,把雲旗放回了奶娘手裡。
他很快又抱起了龍婉。
“這才是大姑娘?大姑娘倒是生得和晉王殿下一個模子。”
反了反了,兒子生得像沈風斓,姑娘反而生得像晉王,這長大了不知是多妖孽的容貌。
眼看陳徐行抱着不撒手了,奶娘正想把龍婉抱回來給其他賓客看,隻見陳徐行從懷中掏出了一樣事物。
那物瑩潤皎潔,猶如月光,彎成一抹圓潤的弧度。
衆人朝它看去,青天白日底下,隻覺得熠熠生輝晃眼得很。
“這難道是磨平了夜明珠制的玉玦嗎?”
太子驚奇發問,這東西比兩個孩子更吸引他的注意力。
把夜明珠從圓的磨成扁的,還能這麼光彩嗎?
虧太子想得出來!
沈風斓心中暗暗感慨,這太子到底是真草包,還是扮豬吃老虎?
軒轅玦倒是看出了名堂,“這莫不是,昆侖冰?”
昆侖山出瓊脂白玉,白玉脂肥質厚著稱,其中還有一種極為罕見的變異,卻是幾近透明的。
在白日的光線下,能夠像昆侖山山巅的冰雪一樣,幾近透明而折射出光芒來。
因此被稱為昆侖冰,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罕見玉石。
衆人一面驚異陳徐行這個舅姥爺,對龍婉的出手大方。
一面不禁揣測,他給雲旗的會是什麼?
陳徐行很快又拿出了一樣事物來,那光彩同先前的玉玦并無二緻,隻是形體小了許多。
竟是一隻昆侖冰雕成的扳指。
再看看龍婉那塊玉玦,衆人一下子就明白了。
這扳指顯然是玉玦當中掏空的部分,順勢做出來的罷了。
這個定國公還真是特立獨行,旁人都對雲旗這個長子珍而重之,他倒反了過來。
女眷這邊把經過都看在眼裡,沈風斓不禁樂了。
她這個二舅舅這麼多年了,送孩子禮物的眼光一點都沒變。
她的那塊玉玦和陳執轼的那隻扳指,不也是這麼來的麼?
翡翠變成了昆侖冰,表兄妹變成了親兄妹。
陳執轼見狀也朝沈風斓看來,二人倒是心有靈犀,彼此相視一笑。
在座無論哪一個人地位都比沈風翎高,她抱不上孩子,隻在旁邊翹首看着。
“這大公子怎麼笑得這副癡傻樣子?”
看着馬氏用繡帕給雲旗擦口水,沈風翎忽然笑了起來。
氣氛一下子冷了下來。
陶氏不悅地瞥了小陳氏一眼,示意她管管沈風翎。
小陳氏尴尬地笑了笑,“諸位别見怪,風翎她是沒怎麼見過新生兒,見識短淺。”
對着沈風翎的時候,目光透着隐隐的陰冷之意。
“胡說什麼,小孩子都是這樣的。”
被身為太師府當家主母的小陳氏這麼一看,沈風翎脖子往後縮了縮。
就在衆人以為這掃興的話頭過去之後,沈風翎忽又道:“小孩子都是這樣?大小姐也不見這樣啊……”
這下連抱着龍婉逗弄的恒王妃,都氣得擡起頭瞪了她一眼。
“沈三小姐也實在太不會說話了,這是你的親外甥百日宴,說這些掃興的做什麼?”
沈風斓面上仍然挂着淡淡笑意,沒有辯解什麼。
最尴尬的還是小陳氏,她是太師府的主母,把沈風翎帶出來丢了臉……
她也同樣沒面子。
她壓低聲音嚴厲道:“風翎!再說胡話,就讓下人先送你回府!”
沈風翎對沈風斓的微妙心理,她是略知一二的。
私底下她要說什麼難聽的話由她去,這會子是當着一衆王公貴胄的面,豈能由她胡來?
她要是連一個庶女都管不了,這太師府當家主母的位置,不如讓給柳姨娘。
男客的席上似乎也察覺到了什麼不對,目光紛紛向這處投來。
沈風翎被小陳氏這一喝,隻能閉上了嘴。
“呀……呀。”
被恒王妃抱在懷裡的龍婉,忽然張嘴呀呀直叫,目光一直落在沈風翎身上。
她伸出一隻藕節似的小胳膊,朝着沈風翎招呀招,似乎想要她來抱抱自己。
衆人都愣在了那裡。
難道這小東西也知道,女眷席上和她皿緣最親的,就是沈風翎嗎?
恒王妃不免有些吃醋,越發抱緊了龍婉。
她要是知道這個小姨母方才是怎樣說她哥哥的,一定不會叫她抱。
站在席旁伺候的浣紗眉頭一皺。
龍婉可千萬别落到沈風翎手上才好……
許是因為龍婉招手太久了,恒王妃心不甘情不願地雙手将她托了出去,奶娘抱着她到了沈風翎跟前。
讓她抱?
沈風翎下意識朝着沈風斓那處一看——
她一襲春裳紅豔喜氣,襯得肌膚如雪,杏眼如一汪深潭。
她就坐在那裡,姿态大方地端起茶盞來輕啜了一口,似乎絲毫不在意是誰,抱的哪個孩子。
沈風翎看着龍婉熱情洋溢的小臉,那張和晉王殿下幾乎一模一樣的小臉上,并沒有沈風斓的任何痕迹。
她終于伸出了手,将龍婉輕輕抱在了懷裡。
龍婉笑得咯咯地,似乎對她很好奇,伸出圓圓的小手來碰她的衣裳。
碰到一下,就笑一下。
沈風翎再不喜歡沈風斓的孩子,看到龍婉的可愛模樣,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那隻圓圓的小手輕輕碰過她的衣裳,又碰過她的鬓發,而後……
“啪!”
龍婉的小手打在沈風翎面上,發出一聲清脆的巴掌聲。
沈風翎瞬間呆住。
席上諸人先是一愣,而後越想越好笑。
起初還是小小的嗤聲,随後直接變成了哈哈大笑。
就連小陳氏和木清華都笑了,她們還需要顧忌太師府的顔面嗎?
一群女眷笑得前仰後合。
龍婉這一巴掌,實在是太解氣了!
沈風翎被衆人無情地嘲笑,自覺丢盡了臉面,奶娘極有眼色地把龍婉抱了回來。
“真是對不住了,我們大小姐有時候伸手蹬腿太使勁了,不小心碰着您的臉了,沈三小姐沒疼着吧?”
反正就是堅決不能承認,龍婉是打了她一巴掌。
一個三個月大的嬰兒能打人嗎?
那是不小心碰着的。
沈風翎有氣也發不出來,被一個三個月大的嬰兒打了一巴掌,這話說出去都丢人。
她漲紅了臉,撫摸着被龍婉打到的地方,還真有些疼。
這麼大點的孩子,怎麼力氣這麼大?
還裝出一副喜歡她的樣子騙她抱,一抱上就打了她。
簡直跟她那個嘴上漂亮的嫡姐一樣有心機!
沈風斓也微微一笑,表示歉意,“龍婉就是這樣淘氣,上次小腿一伸還把雲旗踢下了床,你們瞧。”
她就着奶娘的手朝雲旗額頭上一指。
“這塊疤就是這麼落下的。”
不指還真看不出來,這樣細看,雲旗的額上的确有一道小小的粉嫩疤痕。
太子妃幸災樂禍道:“淘氣也有淘氣的好處,我瞧着倒是雲旗那樣乖巧不好,由着人說他傻他也聽不懂呢。”
馬氏噗嗤一笑,“那有什麼關系?他有個好妹妹給他報仇了。”
說得衆人又是一樂。
沈風翎夾在衆人的笑聲之中,裡外不是人。
“你們那邊說的什麼?也說給我們聽聽?”
太子大剌剌地朝這邊喊了一聲,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模樣。
他今兒來晉王府憋屈得很,難得有個樂子,怎麼也要好好利用。沈風翎霍然站起,“這裡悶得很,我出去走走。”
說罷果然就自顧自出去了。
太子讨了個沒趣。
沈風斓像是沒看見一般,自在地舉杯站了起來,“多謝諸位今日能來雲旗和龍婉的百日宴,真是蓬荜生輝,我隻能聊以一杯薄酒敬諸位。”
馬氏笑道:“這樣好看的孩子,再多十個來請我看,我都能不穿鞋子跑出來!”
太子妃推了她一把,“瞧你目不識丁的,那叫曹操跣足迎許攸!”
衆人舉酒同飲,男客那邊席上,軒轅玦的目光淡淡地落在沈風斓身上。
她是個一杯倒的身子,決計喝不了酒。
也不知道現在酒杯裡頭,裝的是什麼東西。
衆人将兩個孩子都看過一圈,奶娘将他們抱回天斓居。
席面上酒菜紛呈,開始推杯換盞了起來。
女眷這邊對兩個孩子的熱情,還未消退,議論着孩子的眉眼神情。
“這麼大的孩子,誰見了生客不是哇哇大哭的?他兩個笑得,把我的心都笑化了。”
太子妃說得是實話,從她對沈風斓的好臉色就可以看出。
對兩個孩子的喜愛,甚至超過了東宮和晉王府之間的針鋒相對。
沈風斓面上隻是微笑,心裡早就樂開了花。
男客那邊,氣氛就沒有這麼輕松了。
軒轅玦端起酒杯先敬了陳徐行,“國公身為長輩,今日能親自前來小兒的百日宴,本王敬您一杯。”
陳徐行瞧着他的模樣,從前隻知道晉王殿下生得容貌妖娆,放縱不羁,是個不走正道的皇子。
今兒細細一看,倒比從前沉穩内斂了許多。
他滿意地捋了捋幾根胡須,“殿下不必客氣。殿下的長子長女,也是老臣的外孫輩。這皿脈出了五服,在老臣眼中,親情是不出五服的。”
陳徐行拿沈風斓當自家女兒一樣看待,不親眼見着的人,怕是信不過。
不說他給孩子的賀禮那樣珍貴,隻說一個區區百日宴,定國公府攜家帶口地全來了,便可見一斑。
“是,多謝國公。”
太子看着他們爺倆一團和氣的模樣,當下就急了。
一個沈風斓嫁給了晉王,太師府就等于站了半隻腳在晉王的陣營裡,再拉上一個定國公府那還得了?
他胖臉一耷拉,看了一眼陳執轼,眼睛一亮又笑了起來。
“定國公老大人也偏心得很,怎麼就疼外甥女呢?你這嫡親的兒子在這呢,生得儀表堂堂,将來一定能繼承國公大人的衣缽。”
說着就和陳執轼搭話,“世子幾歲了?表字為何?可曾娶妻不曾?”
陳執轼拱了拱手,一一回答了太子。
聽聞陳執轼尚未娶妻,太子又急忙問道:“那可曾定下親事不曾?”
陳執轼愣了愣,一下子不知如何回答。
太子這副模樣,像極了時常來府中做媒的那些婆子。
陳徐行笑着開口,順勢替他解了圍,“男兒家疼什麼,盡管摔打去才能得到曆練。娶妻也不急在這一時,像風樓在仕途上成就不凡,娶得也晚。”
沈風樓謙和地笑了笑,“舅舅别拿我尋開心了,我這是因為守孝。若是能早娶,哪裡還等得到這時候?”
他說的又自謙又有趣,衆人聽了哈哈大笑,女眷這邊也聽見了,都拿眼去瞧木清華。
木清華羞赧地微微低頭。
“真别說,就沖你等了沈大公子三年,我都佩服你。”
馬氏由衷地誇贊她,恒王妃等為了讨好太師府,誇得更是不遺餘力。
太子忽然開口道:“那我們這群兄弟裡,隻有三弟成就最不凡了。”
除了尚未長成的齊王軒轅逸,衆位皇子之中,就差甯王未娶親了。
這當中的緣故,衆人心裡清楚。
太子當衆說出這話來,無非是想讓晉王難堪,卻尴尬了一席人。
甯王在旁慢條斯理地喝着酒,聽着衆人談天時不時地笑笑,沒想到這樣也能成為話題中心。
他慢慢地放下了酒杯,看了晉王一眼。
很快又将目光投向了太子,“太子殿下明着是誇本王,實際上分明是要炫耀你年紀輕輕,便享了齊人之福吧?”
衆人又是一陣笑。
太子的肥胖的面上露出得意之色,“本宮十八歲迎娶太子妃進門,誰想她才進門兩個月就懷上了,這才又娶了一位良娣。”
前後腳一正一側迎了兩個妻妾進門,當真是享盡齊人之福。
太子每每談起此事都十分得意,這邊太子妃聽了,心裡的苦澀湧上眼中。
人人都羨慕她一嫁進東宮就懷上了麟兒,誰能懂她懷着孩子看着自己新婚的夫君,喜氣洋洋迎進新人的憂愁?
沈風斓覺得是時候該尿遁了。
她款款站起,道:“三妹妹怎麼去了這麼久還沒回來?我去尋她一尋,諸位請自便。”
席上衆人一聽便聽出了門道,聽聞沈側妃早産還有這位三小姐的功勞,想來她是不放心讓這麼個禍害在府中亂走吧?
這座上的女眷誰不是高門嫡女,誰家沒有幾個難纏的庶出姊妹?
這種被庶妹陷害的心情,她們萬分理解。
陶氏早就想讓她去把沈風翎找出來了,最好直接打發她滾出晉王府。
“快去吧,這裡我替你招呼。”
國公夫人身為長輩,她要親自招呼,便是太子妃也隻能笑着答道:“不敢不敢。”
沈風斓放心地離開了宴席,朝着天斓居的方向走去。
“派人去找找三小姐吧,找到了送回席上去,小姨母知道怎麼治她。”
有小陳氏這個名正言順的當家主母,她一個出嫁的嫡姐,就不管那麼多閑事了。沈風翎離了席後,一個人随意走到了一處石子路,便在路旁的長廊坐了下來。
她穿着白色繡鞋的腳不住地踢着石子,繡鞋的前端被她踢得磨起了毛,這讓她更是氣惱。
那個長得和沈風斓一模一樣的大公子,還隻會張着嘴傻笑讨人喜歡。
就連流口水馬氏她們也不嫌棄,還忙不疊拿自己的帕子給他擦。
分明是個傻兒子,為什麼大家都喜歡他?!
就像沈風斓從小得盡衆人的喜歡一樣,她的兒女也不例外。
這種感覺令她恐慌。
她甚至害怕,自己的兒女出生,會不會也和自己一樣沒人疼沒人愛?
想到這裡,她憤憤地又踢了一腳。
這一腳用的力氣很大,一塊卵石被她踢得骨碌碌滾了很遠,一直滾到一個路過的丫鬟腳邊。
“哎呦。”
那小丫鬟朝這邊看了一眼,見是沈風翎坐在那裡,慌忙低下了頭。
沈風翎正在氣頭上,一見這丫鬟畏畏縮縮的樣兒,便知是個沒什麼體面的,正好拿來撒氣。
“你過來。”
那丫鬟聽了這話,反而走得更快。
“叫你過來聽見沒有?再不過來,我可喊人了!”
晉王府守衛森嚴,崗哨密布,真讓她一喊,片刻間就會有侍衛來。
那丫鬟隻好認命,硬着頭皮慢慢地走了上來。
“叫你你還敢跑,你知道我是誰嗎?”
面對沈風翎的斥責,那丫鬟隻是低着頭,重重地點了兩下頭。
沈風翎有些狐疑地看着她。
“總低着頭做什麼?擡起頭來我看看。”
“你煩不煩啊?”
那丫鬟不耐煩地擡起頭來,竟是衛玉陵!
“小……小郡主?”
衛玉陵忙掩住她的口,拉她到假山後面躲着,“小聲些,叫人聽見了,定要把本郡主趕出去了!”
沈風翎詫異地指着她那身行頭,“你……你是扮成你嫂嫂的丫鬟混進來的?”
“是又怎麼樣?我警告你,不許說出去,否則你就是和本郡主作對?”
衛玉陵氣勢洶洶地威脅她,又擔心她不答應,一雙眼牢牢地盯着她。
沈風翎試探道:“小郡主混進來想做什麼?”
“不做什麼。”
她輕哼一聲,“我來看看那兩個孩子。”
都說這一對龍鳳胎,為中原大地帶來了祥瑞的初雪,她倒要看看——
沈風斓到底給她的晉王哥哥,生了怎樣的孩子。
“隻是看看?不做什麼?”
沈風翎又重複了一遍,惹得衛玉陵狐疑道:“你這個人怎麼回事,你很希望我對孩子做點什麼嗎?沈風斓可是你親姐姐,你就這麼恨她?”
沈風翎被問得惱羞成怒,“她是嫡長女,我隻是庶女,她何嘗拿我當妹妹看過?”
衛玉陵撇了撇嘴,“得了吧,你還想怎麼樣?她真不拿你當妹妹待的話,就憑害她早産你也有份,她就可以讓你過得生不如死。”
沈風翎一愣,待要說什麼,衛玉陵早已不耐煩。
“本郡主現在去天斓居,但凡叫人發現,我全都算在你頭上!”
說着身形一晃,已經跳出了假山背後。
“等一下!”
沈風翎反應過來,連忙拉住她,“孩子不在天斓居,應該還在前廳。”
正說着,長廊那一頭走來幾個丫鬟婆子,手中抱着雲旗和龍婉。
她們一邊走一邊說話,眼看要走至跟前,兩人忙又鑽回假山後頭去。
“瞧瞧咱們大公子和大小姐,生得多讨人喜歡。那些夫人王妃們,都喜歡得不得了呢。”
一個婆子驕傲地說着,又有一個婆子笑嘻嘻地搭話。
“是啊,别人家的孩子抱出去見人不哭就算好的了,咱們大公子和大小姐,笑得甜着呢!”
要說起來,起初雲旗幾乎都不哭,蕭太醫還請了李老來診脈,說是不哭便是有什麼腦疾。
後來被龍婉一打雲旗就哭了,過後仍是每天笑哈哈的。
衆人這下才明白,像他們兄妹這樣天賦異禀的孩子,有些什麼不同尋常之處,才是正常的。
又聽一個小丫鬟笑着說:“沈三小姐竟然說咱們大公子傻,我看大公子和大小姐聰明着呢,這不,大小姐就給了她一巴掌!”
說到這處衆人齊聲大笑。
假山後頭,衛玉陵瞧了沈風翎一眼,隻見她滿面通紅。
“你為什麼說大公子是傻的?”
沈風翎嘴硬道:“他光會笑不會哭,笑得口水直流,這不是傻的是什麼?小郡主想想,她肚子裡兩個孩子又是被火燒又是早産,怎麼可能半點事都沒有?”
衛玉陵急了,“那是晉王哥哥的長子,怎麼能是傻子呢?”
說着恨不得沖出去看一眼才放心。
沈風翎眼珠子一轉,忽然想到了一個主意。
她湊到衛玉陵耳邊,嘀嘀咕咕說了些什麼,衛玉陵道:“能行嗎?”
“不能行也得行,你要是硬要搶孩子來看,很快就會把人招來的。”
衛玉陵盯了她好一會兒,看着那幾個婆子漸行漸遠,終于下定了決心。
她鑽出假山,整了整衣裳,又扶了扶頭上的雙丫髻。
确認自己儀容體态沒有問題後,這才捏着嗓子,朝着那幾個丫鬟婆子道:“幾位媽媽請留步。”
那幾個丫鬟婆子紛紛停住了腳步,轉過身來。
衛玉陵朝着假山那頭一看,沈風翎早就不知道去哪了。
她硬着頭皮迎上前去,對懷裡抱着孩子的婆子福了一福,“我是長公主殿下的貼身侍婢。長公主今日未能親自前來見見兩位侄孫、侄孫女,甚是遺憾。便命我好生看看大公子和大小姐,回去和她說說模樣,就當是親眼見過了一般。”
這幾個婆子都是專門照顧雲旗和龍婉的,此前并未見過大名鼎鼎的小郡主,聽她這樣一說,上下打量了她一番。
年紀雖小,衣着首飾卻體面,自有一番氣度。
這副模樣,說是長公主的貼身侍婢,的确當得起。
兩個奶娘便将孩子抱在手中,讓衛玉陵就着她們的手來看孩子。
她囫囵看了一眼,隻覺得一個長得像晉王,一個長得像沈風斓。
她下意識去看長得像晉王的龍婉,“這一定就是大公子了吧?”
一雙桃花眼和晉王一模一樣,眼波流轉,顯得格外機靈聰慧。
這樣的孩子,怎麼可能是傻子?
沈風翎真是瞎了眼了!
奶娘不禁一笑,“姑娘看錯了,這是我們大小姐。那才是大公子呢!”
她眼神投向另一個婆子抱的孩子,衛玉陵順着她的目光看去——
雲旗的眉眼似極了沈風斓,隻是神情不同。
不同于沈風斓那令人讨厭的淡淡笑容,雲旗笑得龇牙咧嘴的,燦若陽光。
她情不自禁伸出手去,觸碰他軟嫩如新出爐的包子一樣的面頰。
“住手!”假稱出來尋人的沈風斓,一路往天斓居方向走來,想回房歇息。
沒想到走到這長廊之上,便見護送雲旗和龍婉回去的丫鬟婆子們,正停在長廊之上說話。
有什麼話不能回天斓居說?
她有些狐疑,待走近了,才看到奶娘們抱着孩子,正在給一個丫鬟看。
那個丫鬟看身量不過十五六歲,穿的并不是晉王府的服制。
而且怎麼看,怎麼覺得眼熟。
等沈風斓看到她笑着擡起臉來,伸手去碰雲旗的時候,才看到她的面容。
那是衛玉陵!
她連忙喝止,生怕衛玉陵對雲旗不利。
“娘娘。”
婆子們連忙抱着孩子退到一旁,福身請安。
衛玉陵一愣,沒想到沈風斓會這麼巧,這個時候出現在這裡。
“小郡主,你打扮成這副模樣處心積慮混進晉王府,到底想做什麼?”
她一邊說着,一邊朝雲旗看去。
雲旗還是一副笑哈哈的模樣,笑得嘴角流出亮晶晶的液體,叫人看了恨不得捏捏他的臉。
見雲旗無事,她才将目光投向衛玉陵。
“本郡主要是光明正大地進來,你們會讓我看孩子嗎?我就是要來看看,未來要尊我為嫡母的孩子。”
衛玉陵這種默認自己為晉王正妃的心理,沈風斓早有準備,聽罷隻是冷冷一笑。
她身後那些婆子們都吓白了臉,一個個慌忙解釋道:“娘娘恕罪!她說她是長公主的貼身侍婢,奴婢不知道她就是小郡主啊!”
晉王府誰人不知,雲旗和龍婉的出生,就是小郡主上門辱罵,才導緻沈側妃早産的。
在這些照顧雲旗和龍婉的下人眼中,小郡主三個字,簡直比虎姑婆更可怕。
沒想到她們今日就見到了“虎姑婆”本尊。
幸好她們隻是抱着孩子給她看,沒有把孩子交到她手上。
好險,好險!
要是大公子和大小姐被她……
真是想想就讓人害怕。
見情況不對,跟在沈風斓身後的浣紗,朝着一個小丫鬟使了一個眼色。
那小丫鬟很快會意,瞧瞧朝着前廳跑去了。
“小郡主還是趁早收收你的幻想吧,我早就告訴過你,你是不可能成為雲旗和龍婉的嫡母的。”
事實上,沈風斓雖不想在晉王府越陷越深,她也同樣不能容忍,将來會有個陌生女子來做雲旗和龍婉的母親。
誰生的孩子誰疼,哪怕她再不稱職,也比“後媽”好些。
衛玉陵得意道:“你别高興得太早,上一回我問過母親了,她是騙了我。那又怎樣?就算沒有母親的幫助,我也未必得不到晉王哥哥的心!”
“得到晉王的心?”
沈風斓道:“那你不如回家拿把刀,架在長公主脖子上更快些。”
“你!”
衛玉陵被她氣得說不出話來。
也不知道是為什麼,她每次面對沈風斓,都會被氣得夠嗆。
“你得意什麼?好像誰稀罕做你傻兒子的嫡母一樣!他現在才三個月,養不養得活還未必呢!”
“你說誰的兒子是傻兒子?”
一道冷如刀劍寒芒的聲音,像是一下子掐住了衛玉陵的喉嚨,讓她說不出話來。
“晉王哥哥?”
不遠處,一行數十人快步走來,當先開口那人便是軒轅玦。
小丫鬟到前廳禀告,說是衛玉陵喬裝成丫鬟來看雲旗和龍婉,正好被沈風斓撞見。
正在席中的軒轅玦一下變了臉色,霍然站起就往外走。
他這麼一走,席中衆人都摸不清頭腦,隻有馬氏着急地拉着那個小丫鬟問她。
“到底是怎麼回事?”
衆人的目光統統落在她身上,她區區一個小丫鬟,哪裡見過這樣的陣仗,便把實情都說出來了。
馬氏一聽這話臉色難看,忙不疊跟着軒轅玦朝外走。
衛玉陵是衛家的遺孤,是太子的嫡親表妹,他不能坐視不理,隻得跟着馬氏趕去。
這樣一來,衆人也沒有宴飲的心思了,索性都跟着去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
才走到長廊之上,便聽見衛玉陵嚣張的聲音。
她不僅說雲旗是傻兒子,還詛咒他養不活,軒轅玦當下黑了臉。
“晉王哥哥,我……我不是說你的孩子是傻兒子,我是說沈風斓……不對……”
她一見到軒轅玦,連話都說不清楚了。
害沈風斓早産的事情,她還沒來得及解釋,再加上今日之事……
她真怕她的晉王哥哥,就此再也不原諒她了。
衛玉陵越解釋越慌亂,馬氏見狀連忙上前拉住了她的手,一面對衆人解釋。
“真是對不住了,晉王殿下,沈側妃。玉陵隻是愛屋及烏,對兩個孩子喜愛得不得了,才想出這種法子進來看他們的。”
在府中衛玉陵找上她時,她就對這個法子表示了不同意,可惜衛玉陵根本不聽她這個嫂嫂的。
“嫂嫂,我尊稱你一聲嫂嫂,請你記得自己的身份。”
她當時就是這樣對馬氏說的,說話的時候眼中流露出一種輕蔑。
馬氏一貫帶着的笑容,便僵在了面上。
她當然知道,衛玉陵作為衛大将軍和長公主的皿脈,一向驕傲蠻橫,看不起她這個嫂嫂。
她的丈夫不過是衛家旁支的繼子,又不是衛玉陵真正的兄長。
故而她在長公主府中,一直小心翼翼打理庶務,從不敢有半點差錯,這才慢慢在下人之中赢得一些尊重。
這僅有的尊重,随時都可能被衛玉陵的疾言厲色,撕個粉碎。
她不得不聽從衛玉陵的,把她打扮成自己的貼身丫鬟,帶進晉王府來。
馬氏的解釋衆人根本不信,衛玉陵要是喜歡雲旗,怎麼會又罵他傻兒子,又詛咒他養不大?
就連衛玉陵也甩開她的手,毫不領情。
馬氏尴尬地站在那裡,豬八戒照鏡子一般,裡外不是人。
軒轅玦冷冷一笑,“不必為她解釋了,她說了什麼,本王聽得清清楚楚。”
衛玉陵看着他冷漠的樣子,隻覺得身在春暖花開之中,心卻落入了冬日寒冰裡。
她眼眶含淚,負氣地指着沈風斓,“你就這麼喜歡這個女人嗎?狐狸精,下作的賤……”
“啪!”
一聲脆響,沈風斓擡手,一巴掌扇在衛玉陵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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