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風斓不禁笑出聲來,“好啊,你原來是帶着舅母的命令來的。我當你是真的扶危濟困,好心來幫詹大人呢!”
“話可不能這樣說,這是一舉兩得之事,何樂而不為?”
他眉梢一挑,眼裡帶着小小的得意。
方才在木清華面前,他不便直說是陶氏特意叮囑他來告誡沈風斓。
他想了想,有些嚅嗫道:“你和晉王殿下,相處得還好麼?晉王殿下是否見過沈風翎,對她又是如何?”
“挺好,有了雲旗和龍婉,你們就不必替我操心了。”
她現在是母憑子貴,有了這一對帶來祥瑞的龍鳳胎,她這輩子都可以衣食無憂。
——隻要她願意。
沈風斓總覺得有些不對勁,愣神片刻,終于想通了陳執轼的意思。
“你的意思莫不是,沈風翎對晉王殿下有意?!”
“是我母親的意思,你們女兒家的心思,她自然比我懂得。”
沈風斓搖頭笑道:“不可能的。晉王殿下隻見了她一回,還是父親續弦那日,柳姨娘帶着她來咒我小産。晉王殿下當場黑了臉,那副模樣,哪個女兒家會對他有意?”
陳執轼認真地看了她一眼,見她神情坦蕩,并不似在說假話。
晉王殿下位高權重,年少成名,又生得一副颠倒衆生的絕世美顔。
恐怕這世上也就隻有沈風斓,會對晉王如此放心吧?
這天下女子,無人能及她沈風斓的傾城絕色,靈慧出塵。
他一眼望進她那雙幽如深潭的眸子裡,出神許久。
“轼表哥?”
直到沈風斓連喊了他兩聲,他才回過神來。
“不可能就好。母親就怕她一心想和你争馳,做出什麼蠢事來。”
他不自覺将手攏進袖中,在寬大的衣袖底下,摩挲着手上那枚通透如水的翡翠扳指。
那扳指和沈風斓腰上的翡翠玉玦,乃是一塊璞玉中挖下來的,天生一體。
沈風斓道:“晉王殿下生了一雙風流的桃花眼,難怪世人見他都以為是浪蕩之輩,其實他潔身自好得很。”
實際上他是個不近女色的柳下惠,府中連個姬妾都沒有,僅有的兩個通房丫鬟綠翹和紅妝,也是浪得虛名。
——這也是她無意中從紅妝口中得知的,原來晉王從未收用過她二人,隻是做個樣兒給外人看罷了。
若連兩個名義上的通房丫鬟都沒有,隻怕旁人要以為,晉王殿下有龍陽之癖。
這也解釋了,為什麼綠翹總要跑去上房,試圖得到他的臨幸。
陳執轼聽得心裡有些不自在。
她并非心甘情願嫁給晉王,先前還在靜清院住着時,又收到百般冷落。
怎麼這麼快,她就開始為他說話了?
不禁有些吃味道:“晉王殿下身邊不乏追求者,尤其是那個小郡主,刁蠻任性是出了名的,你可千萬不能大意。”
一向疏朗開闊的陳執轼這樣婆婆媽媽地叮囑了起來,沈風斓又好笑,又感動。
“知道啦,轼表哥也該操心操心自己的終身大事,你也到娶親的時候了,可有中意的哪家小姐?”
陳執轼自嘲一笑,“我哪裡懂你們女兒家的心思,白娶一個回去也無用,過一二年再說吧。”
說罷見不遠處木清華和南家姊妹走來,便提醒沈風斓,“天色不早了,你們也該回去了。我派幾個護衛送你們,路上小心。”
沈風斓也沒有推辭,又和詹世城告了别,三輛女眷的馬車一同朝回城的路上駛去。
回城的馬車上,沈風斓閉目養神,一邊思考着陳執轼所說關于沈風翎的話。
她絕不認為以晉王那日冷淡的态度,會讓沈風翎對他産生什麼旖旎的心思。
倒是甯王那般溫柔之人……
電光火石在她腦中劃過。
她未曾問過甯王,他是怎樣讓沈風翎乖乖聽他的話,帶上衛玉陵去晉王府的。
甯王也未曾主動提起。
難道……
她不禁一陣惡寒。
以沈風翎庶女是身份,是絕對做不了甯王的正妃的。
難道是因為她是晉王的側妃,所以沈風翎甯願放棄做中等官宦人家的正室,也要攀附甯王與她平起平坐?
以她對沈風翎的了解,她越想越覺得有這種可能性。
她的腦中不禁浮現起甯王指節上發紅的凍瘡。大年初一,正是朔風如刀、大雪漫天之時。
别的皇子照例要晨起進宮,去向聖上請安,為自己的父皇恭祝新年吉祥。
就連被禁足的太子、被冷落的晉王,也能在長生殿外遙遙嗑一個頭,聊表身為人子的孝心。
而所謂風頭正盛的甯王,卻在這樣的日子裡,被遠遠派去太原府撫恤災民。
名義上說是代天子出巡,也不知道是聖上糊塗了,還是禮部沒有安排好儀仗。
若是以天子儀仗出巡,怎會凍得滿手生瘡呢?
而他含笑如常,似乎沒有半點愁緒,就是提及賢妃之時,也沒有停止過笑容。
是不是微笑成了習慣,連怎樣不笑都學不會了?
她不自覺替他心中酸澀,又感慨無論是沈風樓還是晉王,都對他有所誤讀。
輕輕的吃笑聲打斷了她的思緒。
她睜開雙眼,看見浣葛正在對浣紗邊比劃邊說着什麼,笑得臉都憋紅了。
“你們在說什麼這麼好笑?”
浣紗忙道:“是不是吵着主子養神了?都是浣葛這丫頭,見一個編排一個。”
她說着也沒忍住笑了。
浣葛捂着嘴邊笑邊說,“小姐方才沒瞧見嗎?咱們走的時候啊,詹大人就盯着那個南家的小姐。南家的小姐一察覺到,他就忙低下頭去,臉紅得像個大燈籠。”
浣紗打了她一下,“你還說!如今膽兒越發大了,編排人編排到小姐跟前了。”
浣葛邊躲邊笑,“小姐看到沒有?詹大人看的到底是南家大小姐還是二小姐?”
“是南家的大小姐。”
先前南青青誇詹世城風趣的時候,她就已經瞧見他的面色了。
沈風斓說得笃定,浣葛就更好奇了,“南家兩個小姐生得一模一樣,小姐到底是怎麼分辨她們的?”
“其實也不難,她姊妹兩個生得是一模一樣,但是性子稍有不同。我先前見過她們一回,如今再見,自然認得了。”
“對了。”
沈風斓略思忖了片刻,問道:“從前你們常在我面前,說那個平西侯府的大小姐,我也沒細聽過,你們再說與我聽罷。”
浣紗和浣葛面面相觑。
“小姐從前最不願意我們提汪大小姐,怎麼今兒主動要聽了?”
她從前是不喜歡被拿來與旁人捆綁在一起,她就是她,不是什麼京城雙姝之一。
她甚至不是那個原身沈風斓。
所以她不愛聽丫鬟們總是拿她與汪若霏相提并論,但今日——
頭一回見着這個汪若霏,沒想到是這樣一個僞善的人物,還對她投以那般古怪的目光。
她怎能不問個明白?
浣紗想了想道:“這位汪大小姐,是平西侯府的嫡出大小姐。據說也是自幼早慧,到底是幾歲會讀書的,也沒人說得清了。她出身侯府,又美貌多才,當然,和小姐你是比不了的。”
“既然比不了,為何齊名并稱?”
“這個我知道!”
浣葛得意道:“方才堵在那處的時候,我和旁邊一個圍觀之人聊了聊。原來這汪家大小姐,與其說是才貌出了名,不如說是憑氣度出了名。”
沈風斓不禁失笑。
汪若霏?
氣度?
這兩個詞完全搭不上邊。
“你具體說說,是怎麼回事?”
浣葛道:“話還要從這位姓邱的表小姐說起。她是家道中落寄養在平西侯府的,明明比汪大小姐長了三歲,卻是個惹事精,最愛仗勢欺人。”
“每次她惹事欺負了人,都是汪大小姐出面替她收拾爛攤子。像今日這樣的事情,不知道發生多少遍了。汪大小姐也不肯把她這位表姐趕走,還總是帶在身邊同起同坐,所以她大氣之名就漸漸傳開了。”
沈風斓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我明白了。”
她想不明白,像汪若霏那樣自矜之人,為何要帶邱雙瑩這種人出門丢人現眼。
邱雙瑩雖隻是表小姐,丢的到底是平西侯府的顔面。
現在終于明白了——
随身攜帶一朵幾近枯黃的綠葉,來襯托自己這朵明豔的紅花。
旁人嘲笑平西侯府表小姐仗勢欺人的同時,更會誇獎她這個嫡小姐大度能容,對平西侯府的名聲毫無損害。
也不知道那個備受她照顧的表姐,若是想到這一層,還會不會對她感激涕零?
“那麼,我從前見過這位汪大小姐嗎?”
沈風斓佯裝思索的模樣,“我有些記不清了,好像是見過,又好像……”
浣紗老實地搖頭道:“不曾。小姐出席那些個什麼茶會花會的,偶爾會跟這位汪大小姐同在席上,卻沒有說過話。”
這大約是一種王不見王的心理,兩人一個是士宦官家,一個是勳貴世家。
各自在各自的圈子裡,都是其中翹楚,被人衆星捧月地供着。
非要湊到一處,隻會産生尴尬。
沈風斓眸子微眯,眼底閃過一絲寒意。
既然她和這位汪大小姐連話都沒有說過,她何至于以那樣的眼神看自己?
其中必有問題。
汪若霏,甯王,沈風翎……
這一趟出行,收獲可真不小。
馬車駛入城中不遠便停了下來,南家的一個婆子在車外說話,沈風斓命浣紗打起車簾來。
那婆子行了一個福禮,“我們家兩位小姐說,多謝沈側妃娘娘今日相助。若是側妃娘娘不嫌棄,改日我們小姐當親自登門拜謝。”
沈風斓道:“不妨事,告訴你們小姐有空常來王府和我說話才是。她們姊妹倆今日受驚了,我派晉王府的護衛護送你們回府。”
婆子喜不自禁,“多謝側妃娘娘愛護,老奴替兩位小姐多謝娘娘。”
四個護衛陪着那婆子往回走,婆子又到木清華的馬車外邊告了辭,才回去複命。
最末尾那輛南家的馬車便朝着西邊去了,浣紗目送那輛馬車離開,才放下了車簾。
“南家二位小姐知書達理,乖巧懂事,她們家的婆子也知禮得很呢。”
浣紗對南青青姊妹稱贊不已。
她看得出來,自家小姐也頗喜歡這對姊妹,待她們格外親和。
浣葛也道:“旁的不說,單說她們兩生得一模一樣和瓷娃娃似的,叫人看着就喜歡。”
浣紗見了她們二人就想到雲旗和龍婉,“咱們大公子和大小姐長得雖不同,但一個像小姐,一個像晉王殿下,長大了也必然是絕色之姿。”
浣葛掩着嘴笑,“不成不成,咱們從此要改口叫娘娘了。不然一個小姐,一個大小姐,準說秃噜了嘴!”
這話說的沈風斓都禁不住笑了。
也不知道今兒出來了一日,雲旗和龍婉在家可好?
木清華的馬車在一個岔道告辭,過了沒多久,馬車慢悠悠地停在了晉王府外。
沈風斓才下了車,便見一個婆子急匆匆地迎了上來。
“娘娘,不好了!大公子出事了!”
“什麼?你說清楚些!”
沈風斓不禁蹙眉,“大公子怎麼了?”
“大公子和大小姐在房中睡覺,奶娘一時沒注意,大小姐把大公子推下床去了,滿頭是皿!”
孩子才兩個月大,從那麼高的床上摔下去還得了?
沈風斓吓白了臉,嘴唇抿成了一條線,大步朝天斓居趕去。
沈風斓趕回天斓居之時,隻見軒轅玦懷裡抱着雲旗,正站在室中輕輕拍着他的背。
蕭太醫站在一旁,面色不佳,看得沈風斓格外懸心。
“雲旗怎麼樣了?”
她飛奔上來,就着軒轅玦的懷抱,看見雲旗似乎睡着了,頭頂上包裹着厚厚一圈白布。
那圈白布底下,隐約透出大片皿紅。
蕭太醫禀道:“大公子從床上摔了下來,額頭磕到了床角破了一塊,并無大礙。所幸地上鋪着毛氈子,否則……”
軒轅玦眸中含着冷意,面色如鐵。
照顧雲旗和龍婉的幾個奶娘跪在一旁地上,吓得瑟瑟發抖。
沈風斓張開懷抱,軒轅玦将雲旗放進了她的懷裡。
懷裡小小的孩兒正呼吸得均勻,一張圓潤的小臉奶白甜香,長長的睫翼卷翹烏黑。
她學着他方才的模樣,輕輕拍着他的背。
浣紗猶豫了片刻,上前道:“娘娘,還是奴婢來抱吧。”
她抱孩子的姿勢太過僵硬,雲旗剛剛受過傷,隻怕會受不了。
将孩子交給了浣紗,沈風斓問道:“龍婉呢?”
軒轅玦朝裡間示意了一下,“被雲旗的哭聲吓醒,沒一會兒又睡着了。”
她舒了一口氣,随後不知想起了什麼,有些頹廢地坐到了椅子上。
龍婉伸手打雲旗已經不是頭一回了,奶娘們和她提過要将兩個孩子分開養的事,她全然不放在心上。
沒想到這麼快就出事了。
她到底沒有生養過孩子,竟自以為是地拒絕了經驗豐富的奶娘的提議。
真是大錯特錯。
雲旗的受傷讓她第一次感受到挫敗和懊悔。
她甚至懊悔地說不出話來。
軒轅玦看着她弓着背,像是鴕鳥一樣低着頭,覺得十分好笑。
又是好笑,又是憐惜。
他站在那裡伸出手,慢慢靠近她,想拍拍她的背安慰一番。
就在那手快要觸到沈風斓背上的衣料時,他忽地收了回來。
這種時候,驕傲如她,大約不願意接受旁人的安慰吧?
尤其是他這麼個,“并非所愛”之人。
他轉過身去,朝着一旁瑟瑟發抖的奶娘們冷聲道:“你們照顧大公子不周,讓他受了這等重傷,自去芳姑姑那裡領罰吧。若再有下回,本王絕不輕饒。”
哪裡還敢有下回?
便是這第一回,也是她們錯估了才兩個月大的龍婉的力氣,才造成這般疏漏。
隻是處罰,沒有将她們攆出去,這便是天大的恩典了。
幾人千恩萬謝,這才退了出去。
最後,他轉過身來,對沈風斓道:“雲旗和龍婉必須分開教養,不管你同不同意,本王不會讓龍婉再傷到雲旗。”
這句話本身并沒有什麼問題,頂多是語氣不太客氣。
聽在沈風斓的耳中,就變了味道。
她擡起頭來,目光直視軒轅玦。“殿下去看過龍婉嗎?”
“什麼?”
“龍婉被雲旗的哭聲吓醒了,是否看見了雲旗頭上的皿?她還那麼小,一定很害怕,殿下去看過她嗎?”
軒轅玦愣了愣。
出事之後,所有人都忙成一團,生怕雲旗的傷危及性命。
他也隻顧着問蕭太醫雲旗的傷情,得到沒有大礙的回答後,便一直抱着他哄他入睡。
龍婉那邊,的确無人看顧。
看着軒轅玦的神情,沈風斓便一清二楚了。
“不論男女,好歹是殿下的骨肉。就算殿下瞧不起她是女兒家,看在那雙和你一模一樣的眼睛份上,也請多照顧她一些。”
沈風斓這話像是在說龍婉,再細細想來,越發像是說她自己。
軒轅玦待要反駁,她已經施然起身,朝裡間去了。
某人看着她的背影,氣得火冒三丈。
他何嘗說過他瞧不起女兒家?
沈風斓憑什麼就笃定他瞧不上女兒家?
他從前确實瞧不上,總覺得女兒家不是嬌弱不堪一擊,就是心思詭計複雜。
他在後宮之中見過的太多了,就連他的母妃蕭貴妃那樣的女子,他也不見得喜歡。
所以他未曾娶親,就連一個半個妾侍都沒有,僅有的兩個通房也是虛有其名。
可自從他打心眼裡接受沈風斓之後,這一切就不同了。
這個小心眼的女人,就因為那日争吵之時他說的一句“認命”,她就揪着不放了。
他何嘗說是身為女子就該認命?
隻是想把她留在身邊,才口不擇言。
他氣惱地站在那裡,想到沈風斓說龍婉會被吓着的話,也想進去看看龍婉。
他承認自己是一時着急,顧此失彼,沒有顧及龍婉。
但是現在進去的話……
他冷哼一聲,“本王先回書房,若是大小姐有什麼事,即刻來禀報。”
侍立一旁的小衣忙應道:“是,殿下。”
他又朝裡間看了一眼,随後大袖一拂,大步邁出了天斓居。
與此同時。
沈風斓進到内室,看見龍婉四仰八叉地俯卧在榻上,圓乎乎的小屁股翹起,睡得十分香甜。
這豪放的睡姿,看得沈風斓不由一笑。
能睡成這個模樣,一定沒有受到什麼驚吓。
她的一顆心總算放下了,輕輕走上前去坐在榻邊,替她蓋上了一件小毯子。
古媽媽從外頭走進來,見龍婉睡得香甜,便命身後的粗使婆子放下了手中的花盆。
她輕聲道:“怕屋子裡有皿腥氣吓着大小姐,老奴特意讓花房送了一盆金桔來。”
金桔香氣淡雅,寓意又吉祥,果子金黃圓潤,便是孩子不小心采食了也沒什麼關系。
沈風斓點了點頭,步出了内室。
“媽媽,做娘親實在太難了,我做不好。”
她坐在靠窗的明幾旁,一手撐着面頰,另一手把玩着窗台上挂的銅馬。
銅馬發出細細的丁鈴聲。
古媽媽柔聲道:“娘娘不是做不好,是沒想做好。你自小到大什麼都做得很好,夫人對你最是放心,做娘親又怎麼會難得倒你呢?”
一語中的,沈風斓有些面紅。
她自然不是故意不想照顧好他們,而是——
她還沒有做好,做人娘親的準備。
“古媽媽,我怕自己真的成為他們的娘親後,就再也走不出這個晉王府了。”
“我真的,很害怕。”
——
有蕭太醫在,雲旗頭上的傷口恢複得很快。
起初蕭太醫每次來換藥的時候,面上都帶着笑意,會說傷口恢複得很好之類的話。
到後來幾次,他的笑臉就越來越少了,甚至變得眉頭緊鎖。
沈風斓這才意識到了問題——
根據奶娘們的回話,雲旗自從受傷之後,已經好幾天沒有哭過了。
一聲也沒嚎過。
這對于一個兩個多月的嬰兒來言,不正常到了極點。
後知後覺的軒轅玦和沈風斓,坐在雲旗的房中,背對着背一言不發。
蕭太醫在雲旗的床邊,陪同一位老者給雲旗把脈。
沈風斓悄悄看着,他除了把脈以外,還翻開了雲旗的眼皮和嘴唇。
那是蕭太醫特意請來的老太醫李三針,原是宮中太醫院的院判,已經告老多年,在京城中頤養天年。
能請得動他,還多虧蕭太醫曾經在他手下受過一年的指教,兩人有師生之誼。
“老師,大公子怎麼樣了?”
李三針收起了藥匣,站起身來,伸出枯瘦的手捋了捋胡須。
“大公子身有弱疾,于母體之中數次受傷,先天不足。氣虛而體虧,五髒弱而面盈。其先天之氣難以補足,非天材地寶可以其用矣。更兼體外破損之傷,陽氣外洩。緻其經脈紊亂,皿液逆流,恐先天智弱,壽數不永……”
矮小枯瘦的老頭,不知道哪來的那麼多話,站在那裡雲裡霧裡地說了一堆。
沈風斓這才明白,為什麼說蕭太醫寡言少語。
原來其他的太醫,都是像這位李老一樣,喋喋不休的。
蕭太醫邊聽邊點頭,一副他完全聽得懂的樣子,然後眼神示意了一下軒轅玦,便先送李三針出去。
他一邊扶着瘦小的老頭往外走,一邊問着些什麼,随後不住地點頭。
沈風斓耐着性子,在屋子裡等了一會兒,蕭太醫這才回來。
“怎麼樣?李老可說了雲旗是怎麼回事麼?”
蕭太醫一臉愁雲慘霧。
“李老的意思是,大公子在娘娘腹中多番受傷,先天不足。這回摔傷了頭引發了病症,極有可能……”
軒轅玦眉頭一皺,“隻管說。”
“極有可能患有腦疾,智力低下,所以不會哭。另外,還有可能會比尋常人的壽命短許多。”
這句話說完,軒轅玦面如死灰。
沈風斓先是一驚,而後腦中飛快地閃過什麼,果斷道:“不可能。龍婉和雲旗是雙生,要是雲旗先天不足,龍婉為什麼會安然無恙?”
何止安然無恙,龍婉比旁人一胎生的孩子,還要強健許多。
蕭太醫愣了愣,“雙生的孩子,一個搶去另一個的養分,那也是有可能導緻一強一弱的。”
沈風斓在這個問題上顯得很笃定,“要是龍婉強雲旗弱,為何雲旗會先出生?”
雙生的胎兒中,總歸是強的那個先出生。
弱的那個往往在後頭,甚至根本就生不出來。
蕭太醫還未開口,沈風斓朝侍立一旁的浣紗道:“去把龍婉抱來,讓蕭太醫好好診一診。”
她不相信,雲旗和龍婉在她腹中曆經千難萬難,好不容易平平安安生下來了,怎麼可能有腦疾?
奶娘很快把龍婉抱了來,她在襁褓之中伸手伸腳,見了沈風斓咿咿呀呀叫了起來。
細長的眉眼尚未長開,笑意盈然,朝氣蓬勃。
這副模樣,無論誰一看都知道,是個極其健康的孩子。
奶娘将龍婉也放在榻上,和雲旗并排,蕭太醫在榻邊坐下,為她診脈。
室中一片靜默,沈風斓隻聽見自己的心跳聲,比往常急促許多。
淡淡的金桔香氣萦繞室中,分外清甜。
“哈。”
嬰兒奶氣的笑聲忽然響起,蕭太醫暮地睜大了眼。
軒轅玦将兩個孩子都看了一遍,隻見雲旗原先仰卧的身子翻了過來,側躺着看着他身旁的龍婉。
龍婉也看着他,兩個小小孩兒面對着面,面上都帶着笑意。
“那是誰在笑?”
蕭太醫放開了手,面上有着難掩的歡喜,起身朝軒轅玦和沈風斓道:“是大公子,大公子笑的。”
一個患有腦疾不會哭的嬰兒,怎麼會笑呢?
沈風斓大喜道:“他會笑,會笑是不是就說明他并無腦疾?”
蕭太醫又是歡喜又是糾結,想了想才道:“大公子的情況實在是我此生僅見,李老也認為大公子不哭是因為腦疾,可他現在又笑了。”
“這笑了能不能證明并無腦疾,下官實在不敢斷言。大公子現在還太小了,得等大一些看他能不能正常反應、正常說話,才好判斷。”
“那龍婉呢?”
說到龍婉蕭太醫很笃定,“大小姐身體強健,絕無問題,下官可以拿性命擔保。”
像龍婉這樣活蹦亂跳的孩子要是有問題,那全天下的嬰兒就都有問題了。
幾個大人擔心不已的時候,床榻上的兩個奶娃娃,正面對面吐着泡泡。
紅豔豔的小嘴唇一張,肉呼呼的小包子臉一鼓——
呼,一個口水泡就出來了。
雲旗因為經常流口水,對此經驗豐富,第一回合的口水泡泡就比龍婉吹得大。
正當他小嘴一鼓,要開始第二回合的時候,惱羞成怒的龍婉,一巴掌拍在他臉上。
“啪!”
突如其來的聲響,将一對年輕的父母和蕭太醫吓得不輕。
“不好了!大小姐又打大公子了!”
奶娘忙上前将雲旗抱起來,隻見他粉嫩的小臉上紅了一片,沈風斓連忙上前查看。
雲旗水汪汪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看到美麗的娘親出現在視線之中,終于忍不住了,哇哇大哭起來。
沈風斓伸出雙手想要抱他,忽然,她的雙手僵在了半空中。
雲旗,哭了?
就在所有人都在發愁他不哭的時候,龍婉就正巧打了他一下,把他打得哭出聲來。
沈風斓看向床上的龍婉。
她方才打在雲旗面上,手上沾着雲旗的口水,怎麼甩也甩不掉。
再聽見雲旗大哭的聲音,索性也放聲大哭了起來。
兩個孩子的哭聲,吵鬧得恨不得将屋頂掀翻,聽在沈風斓的耳中,卻是如此悅耳。
她不禁一笑,轉頭正對上軒轅玦含笑的目光。
雲旗可能患有腦疾的說法,随着他這頓大哭,煙消雲散。
沈風斓不敢掉以輕心,時常讓兩個孩子在她跟前待着,以便觀察。
出于對母親天生的親近,兩個孩子也喜歡和她待在一處,不過奶娘留了個心眼,絕不讓雲旗和龍婉之間的距離小于一臂長。
也不知道龍婉是為什麼,逮着機會就打雲旗。
或是胳膊一擡打在他身上,或是小腿一蹬把他踢出老遠,小胳膊小腿肉呼呼的,力氣倒不小。
雲旗呢?
雲旗挨了打也是笑呵呵的,笑着笑着口水就順着嘴角留下來,時不時還吐一個口水泡。
沈風斓簡直絕望,一個暴力女,一個傻兒子。
這真的是她生出來的嗎?
每當她露出一副“他們兩不是我生的”的神情時,他兩個就會默契地咯咯直笑。
一個笑得口水飛流直下三千尺,一個笑得桃花眼發光。
看着兩個小包子精緻的眉眼、純真的笑容,她瞬間心情大好。
沒過幾日,府中就熱熱鬧鬧地籌備起了百日宴。
别家的娃娃出生三日就可以見人了,那稱為洗三。
身子不好的需要耐心調養,滿一個月才能見客,稱作滿月宴。
雲旗和龍婉屬于格外不好的,所以直到滿百日了,才能設宴見客。
這設宴的講究就多了,芳姑姑一一和沈風斓說來,她卻聽得漫不經心。
“皇上和貴妃娘娘身為大公子和大小姐的祖父祖母,等閑是不會出宮的。餘者長輩皆是能請的,像是長公主和皇伯皇叔們。側妃娘娘的母家……”
沈風斓端起茶盞抿了一口,“這些事情,芳姑姑自行處置便是。該請的就請,拿不定主意的再問殿下。若是我母家的親戚呢,就再問我便是。”
芳姑姑有些不悅。
晉王殿下有心讓她掌管府中庶務,這是身為側妃求也求不來的恩典。
若不是府中沒有正妃,怎麼輪得到她沈風斓?
她卻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芳姑姑按捺下不悅之意,提醒道:“側妃娘娘,您現在是府中當家的主母,這些事都讓老奴來安排,未免不妥。”
沈風斓放下茶盞,一雙翦水秋瞳顧盼生姿,笑得一臉無害。
“沒事,芳姑姑做事,我放心。”
她假裝聽不懂芳姑姑的言下之意。
對方被她一句我放心嗆住了,隻好把話都咽回了肚子裡去。
待芳姑姑走了,浣紗才敢開口,“娘娘為什麼把事情都交給了芳姑姑呢?這大好的執掌晉王府庶務的機會,白白讓出去多可惜啊!”
沈風斓不由一笑。
在她眼裡是負擔的那些東西,在旁人看來,卻是榮耀。
她不想接管晉王府的庶務,隻想料理好小小的天斓居,過得舒心即可。
現在把這份沉甸甸的榮耀接在手中,他日總是要付出代價的。
她可不願意作繭自縛,畫地為牢。
芳姑姑辦事的效率是極高的,很快就跟莫管事商量好了名單,又報給晉王殿下看過。
确認之後,那份名單流轉到了沈風斓手上。
“這麼多人?”
她眉頭輕蹙,目光順着那張名單往下一一看去。
皇室宗親之中,竟然還有長公主。
“長公主身份尊貴又是長輩,怕是不會親自前來。不知她到時會讓她的兒媳馬氏前來呢,還是讓小郡主前來?”
晉王殿下早就放出過話,不讓小郡主進晉王府的門。
但是百日宴時皇親國戚俱在,又怎麼好意思趕她出去呢?
沈風斓眉梢一挑,莫管事忙道:“娘娘放心,有先前害得娘娘早産之事,小郡主哪裡還好意思來呢?”
沈風斓頭也沒擡,繼續看那份名單,嘴裡嘀咕道:“那可未必。”
莫管事尴尬地頓了頓。
“便是她真來了,也絕不會讓她接近娘娘和大公子大小姐的。”
再矮一輩的,首當其沖看到了太子和甯王一衆皇子。
哪怕朝野皆知太子與晉王不睦,這請還是要請的,表面功夫還是要做的。
人來不來,派誰來,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太子若是來了最好,至少她能認個臉,便是死了也知道找誰索命去。
沈風斓點頭略過,又翻到了第二頁。
這一頁就簡單多了,她的親戚不過是沈府和定國公府兩處罷了。
她合上了名單遞給莫管事,“就照這樣辦很好,到時候賓客都集中在前廳和花園便是,通往府中其他各處的路口要把守好,不要讓人胡亂走。”
“尤其是天斓居。”
雲旗和龍婉尚小,到時候奶娘抱出來露個面,剩下的賓客她還需接待。
孩子留在天斓居需要萬無一失的保護,她不會忘記,晉王府大火那一夜,有人想趁亂要她腹中孩兒的性命。
莫管事聞言連聲應道:“知道知道,殿下已經吩咐過這事了,就怕……”
就怕如沈太師壽宴那日的事情再度發生。
他們兩個對此事,都産生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的警惕。
沈風斓淡淡地搖了搖手,莫管事退了出去。
她那日一時情急責備他輕視女子輕視龍婉,不過是洩自己的憤懑。
其實她一直都知道,軒轅玦比她更加疼愛兩個孩子。
她的目光落在左側高高的多寶格架子上,上頭立着一個精緻的木架,挂着兩隻小小的木勺。
那木勺通體淺黃,絲毫雕飾也無,是用上好的黃檀木,一刀刀雕刻而成的。
——那是軒轅玦親手為他們雕刻的。
她在莫管事送東西來的時候摸過一回,木料雅緻而樸素的質感,令人愛不釋手。
脈路清晰的肌理,手工打磨的光滑勺面,一點一滴皆是用心。
他做了兩隻一模一樣的,說是給雲旗和龍婉他日學着吃飯用。
隻有沈風斓知道,其中的一隻木勺,勺柄背後刻了一朵小小的雪花。
------題外話------
很可惜,昨天關于汪若霏的問題,并沒有小可愛答對~
沒關系哈,後面汪大小姐還會出場,并且戲份不少。
兩個小包子的人設是伊人精心考慮過,小可愛們喜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