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将士退出了前廳,僅留下定國公一人。
他高坐上首,似乎怒意未歇。
“國公大人,息怒。”
軒轅玦從後堂走上來,面上沒有多餘的神情,親手替他斟了一杯茶。
定國公笑了笑,面色恢複如常。
“老夫這個年紀了,豈會為了這等事震怒?不過是殺雞儆猴,免得衛家軍的人,在受降儀式上妄生枝節。”
今日殺了一個小兵,若是不嚴懲,他日殺了邸家的人,那可就難以收拾了。
兩國邦交無小事,他身為此戰的主帥,決不能容忍意外發生。
軒轅玦會意,“還是國公有先見之明。”
既然聖旨已下,受降之事就決不能出差錯。
“聽說,小郡主身亡之事,長公主傷心欲絕。她向聖上請旨,要将小郡主以晉王妃的名義,下葬皇陵。”
定國公端起茶盞,斟酌着語句。
一面說,一面留心軒轅玦的神情。
他似乎是剛剛聽聞此消息,顯得十分震驚。
“那父皇可曾應允?”
定國公搖了搖頭。
“尚不知曉,大約聖上也要考慮考慮。”
京城之中誰人不知,衛家的小郡主喜歡晉王殿下,喜歡得要發瘋。
她又是為了救軒轅玦而死的,長公主孀居多年,連唯一的親生女兒都死了。
哀痛之下,聖上作為她的胞兄,恐怕很難拒絕這個提議。
要是狠心拒絕,隻怕天下悠悠衆口,要議論聖上刻薄寡恩了。
軒轅玦大約也意識到了這一點,眉頭始終解不開。
“我曾答應了斓兒,晉王妃這個位置隻會留給她,旁的人誰也奪不去。”
衛玉陵活着的時候,未能奪去這個名分。
她現在死了,還是為了救他而死……
定國公歎了一口氣,明白他心中的糾結。
就像接受樓蘭的降書一樣,聖上應允長公主的請求,也隻是時間問題罷了。
京城之中,長公主府。
莊重威儀的府門前,挂上了厚重的白布和靈幡。
衛玉陵的屍身還沒有運回來,府中的靈堂内,隻供着她的靈牌。
長公主穿着一身沉重的黑衣,面容凄清而蒼老。
得知衛玉陵的死訊之後,她一夜之間就像老了十歲,不複中年美婦之态。
她呆呆地坐在靈堂上,看着衛玉陵的靈牌。
那雙眼中的空洞,仿佛吞下了這世間,最苦的苦果。
苦到無力訴說。
她少年出嫁,嫁給衛家最有前程的少年郎。
馬上馳騁的身影,意氣風發,将她迷醉。
他告訴她,“我将來會做大将軍,做大周的戰神,替聖上掃平四方!”
她便告訴自己,要嫁給這樣的兒郎。
後來他做到了。
而她,青年喪夫,孀居于府。
好在上天給她留下了衛玉陵,她此後的人生,便全用在了疼愛這個女兒上。
嬌寵她,溺愛她,給她雙倍的母愛來補償父愛。
最後。
換來的是中年喪女。
她是大周最風光的長公主,最受人敬重的,衛大将軍的夫人。
此刻,她也是最傷痛的母親。
十多年前,她不顧皇室公主的身份,為自己的丈夫披麻戴孝,穿一身素白。
十多年後,她為自己早逝的女兒,穿一身烏黑。
白與黑,都是這世界上,最哀傷的顔色。
她愣愣地擡起眼,看見那方漆黑的靈牌之上,金漆所刻的字。
大周衛氏郡主玉陵之靈位。
她已經及笄了,卻未曾許配人家,隻能以郡主的名義書寫靈牌。
未曾許配,是為了晉王。
就連死,也是為了晉王。
她向聖上上書,要一個晉王妃的名義為她下葬,一點都不過分。
人都死了,一個名分算什麼?
她不信,聖上會枉顧她這個胞妹,枉顧衛大将軍的顔面。
長生殿中,聖上坐在禦案前,閉目養神。
李照人從殿外走進來,站在聖上身旁,拱手施禮。
“怎麼樣了?”
聖上頭也沒擡,隻是合着眼歇息。
李照人慢聲道:“奴才已經替聖上寄去了哀思,在靈堂裡看到了長公主。她面色實在不好,聽下人說,三天不吃不喝了……”
聖上冷哼一聲,這才擡起眼來。
“她慣會如此,仗着自己青年孀居,料定朕不會拂她這個面子。”
若在平時,聖上給不給這個面子,還真不好說。
可現在是衛玉陵死了。
為了救軒轅玦而死。
他若是不答應長公主的要求,不僅令鎮守北疆的衛家軍寒心,更令天下人寒心。
可要是答應了……
堂堂皇子,将一個已故之女迎做正妃,成何體統?
何況晉王并非普通皇子,而是他心中屬意的,未來的大周皇帝。
這樣的事,蕭貴妃必定不願意看到……
正想及此,殿門外傳來宮人的禀報聲。
“聖上,貴妃娘娘求見。”
李照人下意識地,要讓小宮人把蕭貴妃請進來,忽然接到了聖上的一個眼色。
難得在聖上的眼中,會看到他對蕭貴妃求見的拒絕。
稀奇,二十多年來的稀奇事。
“聖上,殿外風冷,不讓貴妃娘娘進來麼?”
聖上擺了擺手。
“貴妃必定是聽聞此事,要來向朕說情的。朕理解她身為母親的心情,哪個做娘的願意自己兒子,把一個死人的牌位迎進府門?”
李照人遲疑道:“聖上作為父親,對晉王殿下的疼愛,絲毫不比貴妃娘娘少。這麼說來,聖上是要拒絕長公主的請求嗎?”
“不。”
聖上透過明窗,朝着殿外望了一眼。
時至臘月,外頭大雪紛紛,似鵝毛落下。
他心生不忍,“朕就算心裡再不願意,也拒絕不了。所以,朕才不願意見貴妃。你快出去,用攆轎把貴妃送回宮去,就說朕現在不想見人。”
“是,奴才這就去。”
李照人忙趕出殿去,見蕭貴妃穿着淺紅色的鬥篷,正站在風雪裡頭。
潔白的雪花落在她鬥篷上,紅與白之色,顯得格外溫柔。
而蕭貴妃美豔的眉宇間,卻凝着淡淡愁緒,似風雪一般挾裹着憂思。
李照人才一走出去,椒香忙道:“娘娘,李公公出來了。”
蕭貴妃倒沒有什麼喜色,隻是面容平靜地轉過頭來。
聖上若是肯召見她,不必等到這個時候。
想來今日冒着風雪出來,是白跑一趟了。
李照人笑臉相迎,謙卑地拱手禀報,“貴妃娘娘,聖上今日心情不佳,不想見人。他聽說娘娘在殿外等着,特命奴才用攆轎把娘娘送回去,免得娘娘着了風寒。”
椒香不禁看了蕭貴妃一眼,不知她會不會再次求見。
而蕭貴妃隻是笑了笑。
“也好,勞煩李公公,好好照顧聖上龍體。”
說罷慢慢地轉身,朝着宮門外走去。
李照人連忙揮手,命底下的宮人擡着攆轎上去。
“貴妃娘娘,您請。”
蕭貴妃上了攆轎,隔着攆轎上薄薄的一層紗幔,看了李照人一眼。
“李公公回去吧,聖上身邊沒有你照顧着,那可不行。本宮的華清宮就在眼前,你不必送了。”
李照人對蕭貴妃,也有二十多年的了解了,知道她不是虛僞客氣。
便順從地躬了身子,退避一旁,目送她的攆轎離開。
路上已經積了薄薄的一層雪,到了夜裡,雪會沒過人的腳踝。
“京城尚且如此,北疆苦寒,必定風雪更盛。”
蕭貴妃坐在攆轎裡頭,伸了一隻手出來,接住飄落下來的雪花。
跟在攆轎旁的椒香道:“娘娘放心吧,樓蘭已經遞了降書,晉王殿下很快就會回來的。”
蕭貴妃輕聲歎息。
“本宮倒不擔心這個,隻是擔心,追封小郡主為晉王妃這事,他會不會願意。畢竟,他是答應過斓姐兒的……”
身為一個男人,他應該說到做到。
椒香想到沈風斓,忽然有些擔憂。
“娘娘,晉王殿下現在還沒回來。你說,要是沈側妃固是不從,那可怎麼好啊……”
以沈風斓的性情,她完全有可能做出這樣的事來。
這也正是蕭貴妃所擔心的。
聖上同樣意識到了這一點,故而為沈風斓做了補償。
三日之後,李照人帶着一道聖旨,進了晉王府。
沈風斓端正地跪在堂中,她穿着一襲素淨的衣裳,面目沉靜。
雖是跪着的姿态,自有一番令人不可小觑的氣度。
李照人看着,心中暗暗歎服。
這等人物,這般風姿。
居于側妃之位,實在是可惜了。
好在……
他展開手中的明黃卷軸,高唱道:“衛氏郡主玉陵,仰承衛大将軍懿範,深蒙長公主之教導。少而婉順,長而賢明,行合禮經,秉性貞烈,為救晉王而喪身胡人之手。”
“着依其遺願,冊為晉王妃,葬入皇陵。晉王府上下依旨而行,奉迎小郡主靈位入府,不得有誤,欽此。”
李照人宣讀完畢,合上了聖旨。
而沈風斓背脊如柱,直挺挺地端着,紋絲不動。
她像是完全沒有聽見,李照人宣讀了什麼似的。
“沈側妃,接旨吧。”
李照人低聲出言,好意提醒她,“聖上知道,此事沈側妃必定心懷委屈。故而聖上言明,隻要沈側妃辦好此事,一定會補償你的。待三個月後,便會冊立你為晉王妃的。”
沈風斓這才動了動,擡起頭來看他。
“原配嫡妃,和繼立的晉王妃,能一樣麼?”
哪怕衛玉陵是死了,但她先冊為晉王妃,那就是軒轅玦的原配夫人。
她的靈位迎進晉王府,便要享受晉王妃的香火。
便是沈風斓再冊為王妃,那也是續弦,日後每一個忌日和年節,都要在衛玉陵的靈前,以妾的禮儀侍奉。
隻看小陳氏在新婚當日,還要執妾禮對已故陳氏跪拜,便可知繼室的地位。
讓沈風斓在此後的年年月月,都要受這等羞辱,這就是聖上所謂的補償嗎?
李照人道:“沈側妃,你可千萬别想不開。繼室又如何?那也是堂堂正正的正妻啊!你今日若是抗旨不尊,别說繼室了,性命都保不住!”
他替聖上宣旨十來年來,從來沒有遇見過,敢抗旨不尊的。
可他今日看着沈風斓,卻有一種從未有過的驚恐。
似乎能夠預見,沈風斓會成為第一個……
沈風斓卻笑道:“冊封小郡主為晉王妃,這等大事,豈是我一個側妃能夠接旨的?李公公怕是找錯人了,應當把這旨意送到晉王殿下面前才是。”
這份旨意,聖上隻命人往長公主府送了一道,晉王府送了一道。
聖上說軒轅玦遠在北疆,路途太長來往不便,就不必再多宣一份旨意了。
其實李照人心裡清楚,聖上隻是怕軒轅玦會拒絕罷了。
隻要說服沈風斓,迎了衛玉陵的靈位進府,軒轅玦回來木已成舟,想阻止也阻止不住了。
李照人面色一僵,沈風斓很快便明白了。
她伸手扶着浣紗的手,款款站了起來,帶着了然的笑意。
“晉王府的主子是晉王殿下,妾身做不得主。還請公公把這道旨意傳給晉王殿下,若是殿下同意迎靈位,妾身絕無二話。”
李照人不禁睜大了眼睛,捧着聖旨的手,微微顫抖。
“沈側妃,你這是真的要抗旨不尊嗎?聖上對你可是寄予厚望的,你這樣做,對得起聖上隆恩嗎?”
沈風斓絲毫不驚,反倒笑得更加自在。
“李公公切莫胡說,妾身不敢抗旨不尊,隻是自知沒有資格接旨罷了。隻要晉王殿下接旨同意,妾身一定會讓府中人等全都配合。”
倘若軒轅玦真的同意,那便是違背了對她的承諾。
她會讓府中衆人配合,奉迎衛玉陵的靈位入府,而後——
她會毫不猶豫地,離開這裡。
究竟如何,一切隻看他軒轅玦的抉擇。
說罷,她轉過頭來,對浣紗使了一個眼色,“還不快請李公公下去喝茶。”
喝茶之語,便是送客的意思的。
李公公萬萬沒想到,沈風斓不僅敢抗旨,還抗得如此冠冕堂皇。
無論他如何勸說,沈風斓都笑着給他打回來,油鹽不進。
“沈側妃,你……好自為之吧。”
李照人無功而返,最後隻留下這麼一句話。
長公主府中,接到明黃聖旨的長公主,露出了一個久違的微笑。
“謝聖上隆恩。”
她端端正正地跪地行禮,擡起頭來,面上盡是淚痕。
玉陵,你看到了嗎?
母親為你請到了晉王妃的冊封,待晉王百年之後,他便會葬在你的身旁。
你歡喜嗎?
這也是母親,唯一能為你做的了……
如果早知如此,她當初一定不會阻攔衛玉陵,對晉王的所有接近。
至少,那會讓她走得更快樂些。
丫鬟連忙上前攙扶起長公主,“長公主,這是好事,小郡主在天之靈,一定會歡喜的。廚房剛熬好的雞松茸粥,您快用些吧。”
趁着這個時機,丫鬟連忙勸她進食。
長公主已經好幾日不肯用膳了,隻是喝些茶水來,身子一下子消瘦了下來。
要是再不進食,隻怕就要去陪小郡主了……
長公主被丫鬟扶着,慢慢地坐到椅子上。
“拿來吧,本宮正好有些餓了。”
她沒有那麼傻,衛玉陵的死帶走了她所有生的希望,即便如此,她也不會輕易自絕。
這一出絕食的苦肉計,隻不過是做給聖上看的。
若不是看她有餓死的危險,聖上怕擔上不仁不義的名聲,怎麼會答應得如此痛快呢?
她心中冷笑,手裡慢慢用銀勺,撥弄着碗裡的雞松茸粥。
香氣在靈堂偏殿溢開,長公主鼻尖輕動,嗅了一嗅。
她不僅要活着,還要長長久久地活下去。
不僅要讓衛玉陵被追封為晉王妃,還要親眼看着,衛玉陵的墓穴點在晉王正妃該在的位置。
更要讓晉王以女婿之禮,此生不得不認衛家這個姻親。
讓沈風斓以繼室的妾禮,年年歲歲跪拜衛玉陵的靈位。
隻有如此,衛玉陵才真正成為晉王的原配嫡妃。
她舀了一小勺粥,慢慢地擡手,因為長久不進食,手不停地顫抖。
再如何顫抖,她也不願丫鬟來代勞。
而是執拗地,要将那一小勺粥,送進口中。
就在她努力之時,門外忽然跑進來一個侍從,驚慌地回禀。
“長公主,不好了!晉王府那邊……那邊,沒有接旨!”
銀勺蓦然落下,掉到那一小碗熱氣騰騰的粥裡,潔白的粥粒濺在長公主面上。
她直勾勾地盯着那個侍從,一字一頓地問他。
“你再說一遍,晉王府如何?”
那侍從跪在地上,頭也不敢擡,。
“回長公主,晉王府的沈側妃,抗旨不尊,沒有接旨!”
“呵,沈風斓,又是這個沈風斓。”
長公主幽幽地冷笑起來,越笑越狂放,笑得幾乎沒了力氣。
“她既然這麼想死,那連晉王的繼室也不必讓她做了。就讓她,去死吧!”
此時的晉王府,亦是一片愁雲慘霧。
在這片抗旨不尊的惶恐之中,反倒是沈風斓這個正主,該吃吃該喝喝。
好像抗旨這件事,不是她幹的一樣。
雲旗和龍婉,都在她屋裡的榻上玩耍。
兩個孩子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照常玩鬧得開心。
再過十幾日,他們就要舉行抓周禮了,越長大越發可愛。
雲旗變得更加乖巧,處處謙讓妹妹,對沈風斓也十分體貼。
龍婉變得更加活潑,在軒轅福昀面前,也更加霸道。
沈風斓則親自動起手來,給他們兩繡肚兜。
這是繼軒轅玦的發帶之後,沈側妃第二次動手做女紅,越發熟練了起來。
新年要穿新衣裳,外袍她實在不會做,隻能繡繡最簡單的肚兜。
“浣紗,這個折疊針法你上次說過,我有些忘了,你……”
沈風斓擡起頭來,隻見浣紗侍立一旁,面上愁雲慘霧。
再朝不遠處的外間一看,丫鬟們都是一個神情,怯生生地像是要抄家滅府了。
她索性放下了手中的繡繃,無奈地看着她們。
“一個個都是什麼神情?有話就說,别藏着掖着,我看着不舒服。”
她都這樣說了,衆人對視一眼,便湧了上來。
雲旗和龍婉坐在榻上,小手鼓搗着王怪的毛,替它梳理着。
王怪難得順從一次,卧在榻上打着盹,任憑他們兩為所欲為。
乍一見衆人都湧了上來,昏昏欲睡的王怪,震驚地擡起頭來。
一見它這副被吓着的小模樣,雲旗和龍婉咯咯直笑。
衆人卻笑不出來,問沈風斓道:“娘娘,你今日怎麼能抗旨不尊呢?李公公一回宮報信,聖上必定要大怒的。”
“是啊!您不願意迎小郡主的靈位進府,那也不能抗旨啊!無論如何性命要緊,殿下又不在府中,萬一出事他都保護不了娘娘啊!”
“是啊娘娘,萬一一會兒禦林軍的人就進府拿人,那該怎麼辦啊?”
幾個丫鬟七嘴八舌,沈風斓聽得耳朵都疼了。
“好了,我知道你們的意思了。”
沈風斓不以為意,目光在衆人面上掃視一眼。
“不抗旨,你們希望我怎麼做?讓我這一輩子對着小郡主的靈位,執妾禮跪拜?還是讓雲旗和龍婉,長大後每提到小郡主,都要稱呼一聲母親?”
最最可怕的是,在世人的眼中,衛玉陵才是原配的晉王妃。
她沈風斓,算什麼?
軒轅玦對她的山盟海誓,又算什麼?
她這一番問話,衆人無法回答。
的确,這對沈風斓而言,太不公平了。
沈風斓見她們面色猶豫了起來,又緩了語氣說話。
“更何況,我并非抗旨不尊。我說過,隻要晉王殿下願意,我必當遵旨而行。”
如果軒轅玦點頭,這個晉王妃的位置,她就不必再計較了。
她會大大方方地讓出來,而後——遠離他。
浣紗咬了咬唇,低聲道:“娘娘,你說,殿下會願意嗎?”
衛玉陵以命相救,這份恩情,能不能超過他對沈風斓的感情?
沈風斓笑着搖了搖頭。
“不知道。”
不知道,她還能笑得出來?
浣紗着急地絞着手帕,待要說什麼,又恐沈風斓多想。
浣葛卻說了出來,“那晉王殿下若是願意,娘娘今日沒有接旨,豈不是落人話柄了嗎?到時候,聖上豈不是要怪罪娘娘?”
她這話一出,浣紗悄悄踩了她一腳,示意她别再說下去。
“我願意賭一把,相信殿下。”
沈風斓說着,拾起榻上的繡繃,重新繡了起來。
“浣紗,上次那個折疊針法,你再給我演示一遍……”
她的注意力全都回到了刺繡上,不再談論方才那個話題。
或許是她的鎮定,将衆人惶恐不安的心,也帶動鎮定了下來。
又或許是,她們同沈風斓一樣,相信軒轅玦的決定。
好一會兒,衆人目光平和了下來,各自分散開去做事。
這份平靜沒有維持多久,很快,莫管事趕進了天斓居。
“娘娘,長公主府的人,捧着小郡主的靈位來了!”
才平靜不久的人心,随着這一聲通報,又緊張了起來。
沈風斓道:“來的是什麼人?”
“是長公主府的長史官,他是正四品的品級,老奴隻能來回報娘娘。”
長史官,相當于長公主府的大管家。
不僅有總管府中事務的權力,凡請名、請封、請婚、請恩澤及陳謝、進獻表啟書疏等,皆由長史奏上。
這是一個,能代表長公主府門面的官員,不是一個可以随便打發的下人。
長公主把他派來,顯然是做足了準備。
“你去把他攔住,别讓他進府,我随後就到。”
沈風斓沒什麼表情,隻招了招手,讓浣紗替自己梳妝。
莫管事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些什麼。
看着沈風斓面色不驚,又把那話咽回了肚子裡。
“是,老奴即刻就去。”
他心中暗思,晉王殿下離開前,曾經囑咐過他們。
府中的一切事務,都由沈側妃處置,他們這些幕僚管事,都得聽從沈風斓的吩咐。
晉王殿下有此命,他不得不遵。
莫管事走出天斓居,咬牙發狠,對着府中的侍衛下令。
“快去大門外,無論如何,決不能讓長公主府的人進府!”
他一聲令下,兩隊侍衛飛奔而出,齊刷刷往府門外奔去。
沈風斓換了一身衣裳,是鮮豔的寶藍色,又略上了些脂粉。
她的櫻桃唇原就不點而紅,再塗上些朱紅的口脂,顯得格外美豔。
在一片鵝毛大雪之中,格外光彩奪目。
她邁着輕盈的步伐,唇角揚起輕笑,慢慢地朝着府門處而去。
府門外,一個身着四品官府的中年,雙手捧着一個漆黑的玄楠木靈牌。
他身後帶着一衆長公主府的府兵,個個腰間佩刀,面目凝重。
而莫管事帶着侍衛,正同這位長史官周旋。
在他身後是晉王府的侍衛,同樣佩劍待發。
大雪紛揚,劍拔弩張。
仿佛下一刻,白雪覆蓋的地面上,便會濺上鮮皿。
見到沈風斓前呼後擁,從雪地裡慢慢走來,那氣氛才略松了松。
蓮步輕搖,層層疊疊的裙擺,在雪地上開出燦爛的花。
一把淡黃色的江南紙傘,遮過她的頭頂,擋住了紛紛大雪。
她身披墨黑的狐裘,狐裘底下,是一身明豔的寶藍色。
那傘遮住了她半張臉,隻露出一方精緻的下颌,和一雙紅豔的櫻唇。
那唇畔,帶着一絲絕美的笑意。
令人不禁猜想,那被紙傘遮住的半張面孔,是何等驚世?
那長史官一時看癡了,随即很快反應了過來。
他是來送小郡主的靈牌的,而沈風斓盛裝華服,紅唇含笑。
她這是什麼意思?
他當即怒了,正要出言指責沈風斓,定她一個妾室不敬正妻的罪名。
卻見她身形已經走到廊下,頭頂那把紙傘順勢而收。
她素手纖纖,略一拂狐裘上的雪珠。
隻見那墨黑的狐毛,尖端泛着瑩潤的白。
被她輕輕一拂,那幾點雪珠很快落下,一點也沒沾濕狐裘。
那是極品的墨狐皮。
沈風斓掃了他手中捧的靈牌一樣,似乎看到了什麼極其好笑的東西,笑意掩都掩不住。
她也原不打算遮掩。
“晉王妃,衛氏玉陵之靈?”
她一字一頓地念着,笑道:“我隻知道小郡主叫衛玉陵,何來一個晉王妃,也叫衛玉陵?”
那長史官冷笑一聲。
“沈側妃何必揣着明白裝糊塗?晨起聖旨剛下,你這就忘記了嗎?”
“哦?”
沈風斓反問他,“那晉王殿下接旨了嗎?”
那長史官一時語塞,氣得眉頭倒豎。
“沈側妃,聖上親自下的旨意,那就是既定的事實。晉王殿下接不接旨下官不知道,但沈側妃你今日敢阻攔靈位入府,是真的不要命了嗎?”
李照人說她不要命,如今來個長史官,也說她不要命。
“命是好東西,誰會不要呢?隻是晉王殿下沒有接旨,我是萬萬不敢随便奉迎牌位入府的。我也勸長史官大人一句——”
沈風斓不由輕笑,紅唇勾起的角度,風情萬種。
“小郡主救了晉王殿下的性命,我敬佩她,也感激她。正因如此,不得不勸你一句,莫要随意給小郡主的靈牌抹黑。是她想要被追封晉王妃還是旁人,你我心裡有數。”
衛玉陵臨死之前,是上至定國公,下至玉陵城的士兵親眼看着的。
聖旨上那句“依其遺願”,到底是不是衛玉陵的遺願,根本瞞不過世人。
說到底,那不過是長公主,彌補自己女兒的一廂情願罷了。
“好個伶牙俐齒的沈側妃。”
府門外,一架帶着明黃徽記的馬車行來,車中響起婦人威嚴的聲音。
那道聲音很熟悉,不過平添了一分悲痛和決絕。
一旁丫鬟伸出手來,一襲沉重黑衣的長公主,從馬車上款款走下,雙眼隻盯着沈風斓。
那眼神逐漸由悲痛,轉為了憤怒。
她終于可以理解,為什麼衛皇後初見沈風斓,就想置她于死地。
她太過美豔,美得驚心動魄,美得令人心生恨意。
尤其是在這漫天白雪,和衛玉陵漆黑的令牌旁,她鮮豔的寶藍色華服,美得那麼刺眼。
那唇上一抹紅豔的笑意,更是讓人恨得發狂。
沈風斓朝她福身一禮,不卑不亢。
“見過長公主。”
“你還知道本宮是長公主,那還杵在這裡做什麼?難道本宮親自前來,你還敢阻攔?”
沈風斓擡眼,正對上她一雙帶着怒意的眼。
那副在中年女子中,稱得上美貌的容顔,一下子仿佛老了十歲。
一向端莊威嚴的雙眸,也變的狠戾起來。
好像沈風斓一旦拒絕,她便會将沈風斓撕碎一般。
“風斓不敢。”
沈風斓側過身子,順從地讓開了道。
就在長公主要指揮那長史官,捧着衛玉陵的牌位進府之時,又聽沈風斓開了口。
“長公主要進去,風斓不敢阻攔。但是小郡主的靈牌,是絕對不能進去的。長公主還是等晉王殿下點頭之後,再送靈牌來吧。”
長公主瞪着她,冷笑道:“你以為,晉王殿下會愛你至深,為了你抗旨?沈風斓,你會不會太看得起你自己了?”
“我不是看得起自己,是看得起晉王殿下,也看得起小郡主。若是小郡主在天之靈看到,她也不會願意用一個虛名,讓晉王殿下受累的。”
衛玉陵這一生,似乎全都用在了軒轅玦身上。
她一心為了軒轅玦,他高興,她便歡喜。
所以她臨死,也不曾提出過什麼非分的要求,來讓他不悅。
沈風斓佩服她,感激她,唯獨不能接受她的靈牌入府。
“你住口!”
長公主忽然發狂一般,擡起手來,狠狠地朝沈風斓面上揮去。
沈風斓下意識閉上眼睛,偏過臉去保護要害。
那響亮的巴掌聲,并沒有如她想象一般,落在她的面上。
她擡起眼來,驚愕地看見,甯王正擋在自己的身前。
“姑母,住手!”
他卡住長公主的手腕,讓她動彈不得。
跟随在沈風斓身後的浣紗等人,這才松了一口氣。
長公主手上戴着尖利的護甲,這要是掌掴到沈風斓面上,必定傷的不輕。
被卡住一隻手的長公主,很快擡起另一隻手來,掌掴在甯王面上。
啪的一聲,鴉雀無聞。
他溫潤如玉的俊容,兩道長長的皿痕,自眼角劃到嘴邊。
“放肆!你算什麼東西,竟敢阻攔本宮?!”
跟随在身後的元魁皺了眉頭。
他看得真切,甯王方才明明有機會,躲過那一巴掌的。
可他沒有。
或許是因為,隻有見了皿,才能讓長公主稍稍平複憤怒。
沈風斓一驚,連忙低聲吩咐浣紗。
“快去把蕭太醫請來!”
甯王低垂着臉,好脾氣地笑了笑,像是沒注意到長公主的辱罵。
他拱手回道:“長公主,您身份貴重,在晉王府門前掌掴沈側妃,未免失了身份。”
一聲姑母,再到長公主,裡頭是無限的疏離。
想當初,甯王還跟在太子身邊的時候,長公主愛屋及烏,對他還是頗為親切的。
而後他接收了太子的所有殘餘勢力,太子和衛皇後愚蠢,後知後覺。
長公主卻是很快就看明白了,和甯王劃清了界限。
今日她盛怒之下,甯王竟敢阻攔,讓她徹底不顧姑侄情分了。
在皇家,原本也就沒有什麼骨肉親情,值得顧忌。
長公主收回了手,看着他面上的皿痕,冷笑一聲。
“本宮失了身份,與你甯王殿下何幹?還是你甯王殿下心懷不軌,見本宮掌掴沈側妃,你心疼了?”
沈風斓曾經是聖上親封的甯王妃,而今長公主便是借這一點,來污蔑甯王和沈風斓的關系。
她當即秀眉蹙起,正要反駁長公主的話,卻被甯王攔住了。
隻見他笑得風輕雲淡,“長公主言重了,本王隻是為了天家顔面,不得不提醒長公主一句罷了。四弟寵愛沈側妃,若是他知道沈側妃傷在長公主手下,不知道會不會一怒之下抗旨不尊呢?”
那副帶笑的假面,一副殷勤口吻說出這話來,令長公主不得不忌憚。
軒轅玦對沈風斓是何等情誼,她早就知道。
若非是情深若此,他又怎麼會拒絕自己當初,要把衛玉陵許配給他的提議?
長公主的身份,衛大将軍的餘威,旁人想攀都攀不上的關系。
隻有他軒轅玦,絲毫不為所動,要将晉王妃的位置留給沈風斓。
哪怕他知道,沈太師那個老狐狸,不會為了沈風斓而幫助他。
似這般情誼,她若是真的毀了沈風斓的容貌,或許會泯去軒轅玦心中,對衛玉陵僅有的愧疚之意。
甯王說的沒錯,她不能傷了沈風斓。
“那晉王要是知道,你甯王如此保護沈側妃,不知道又會做何想?”
她諷刺地說出這話,果然看到,甯王眼中閃過一絲異樣。
幾不可聞。
她冷笑一聲,朝着自己府中的人一揮手。
“本宮今日就先回府,待晉王接旨之時,本宮還會再來的!”
她話中自信滿滿,像是确認,軒轅玦一定會接這旨。
抗旨不尊可是大罪,她就不信,軒轅玦敢?
一行人離開了晉王府,回府的路上,那長史官站在馬車外頭詢問。
“長公主,咱們真就這樣,放過那個沈側妃了嗎?”
馬車裡頭靜默了一會兒,随即,傳來長公主的冷聲。
“本宮說不治她,可沒說别人不會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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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風斓:晉王殿下沒回來的第一天,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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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問:“喂,女人,大晚上不睡覺坐屋頂抽什麼風?”
少女沒好氣的白了他一眼、咬牙切齒道:“數~星~星”
少年懶懶一笑、:“我看你還是數月亮吧!”
月亮?一個?怎麼數?
少女滿頭黑線、“你這是在罵我智商低?”
一堆瓦片齊齊飛射出去。
一個是桀骜不馴的王府世子,一個是嚣張跋扈的将門嫡女,一場風花雪月、一段紅顔情深,将二人命運緊密相連!
腹黑世子扛上纨绔郡主,且看兩者将擦出怎樣的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