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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6章 帝王業,千秋名(一)

後宮新舊錄 湜沚 3932 2024-01-31 01:07

  雨絲如扯斷線的珠子,紛紛灑灑,打得遠山上霧蒙蒙一片。孟昱立在廊檐下,一手撐着廊柱,一手拿着張紙箋。

  問劍在一旁站着,臉上堆滿笑:“實在不是小的多嘴,真是前兒在街上碰到的。誰知趙将軍今兒就上門來了,坐了一上午沒等到将軍,這才走。”

  紙上活脫脫是趙猛的口氣。說請他晚上去赴宴,一應行李都要帶去他府上,就此安頓。否則他是要上門來搶的。

  孟昱拿着紙箋,搖頭苦笑了一下,吩咐問劍:“行了,準備一下,等會兒去趙府。”

  “哎!”問劍得不得一聲,興高采烈地跑開。他在望樓那鳥不拉屎的地方待了這些年,差點憋出病來。好容易進京一趟,還指望着重溫富貴溫柔鄉的風流景象。孰知自家将軍就像跟吃齋念佛一樣,悄沒聲兒地進了京,往昔故舊一個也不曾知會,徑往城中相國寺住下了。

  他實在百無聊賴,前兒去了趟州橋瓦子,就碰上趙将軍家的管家。見了他還不敢認。可真是闊别多年了。那趙管家頭發胡子都白了。隻脾氣不改,在瓦子捧戲子,恨不能堆個金山出來。

  不似問劍那般興奮,孟昱倒平靜得很,一點也看不出等會兒要去見闊别已久的故人。

  雨越發大了,斜飛過廊檐,飄進來,落在他頭發上,打得鬓發毛毛的。

  他還是這樣好看,眉眼之中英氣不減。最難得是,幹幹淨淨的氣質。仿佛過了這麼多年,他還保留着最初的少年感。

  他将手中的紙箋折了兩折,放進袖中。他本來計劃進京之後,托人找到婉玉的骨骸,便取道向南。沒想到錦屏山上無主的宮人這樣多,找起來實在不容易。費了這些功夫,依然毫無頭緒。他知道時日一久,必然要被人知曉他的行蹤。因此今日趙猛來訪之事,他倒一點也不驚訝。

  隻是,趙猛已知,她,會不會知?

  進城那天,走光華門。他穿尋常青布衣,騎在馬上。推車的,挑擔的從身邊魚貫而過。字正腔圓的京城話,說城外稻田的豐收,說仁清巷的田家釀又漲了價錢。

  人聲鼎沸,馬蹄得得,卻遮不住擂鼓般的心跳。十丈長的城門,他記得走出的每一步。

  這不是近鄉情怯。他心裡清楚地知道,他是為何而怯。

  隻因她在這裡,諾大皇城,仿佛成了不能逾越的雷池。

  住的久了,這種禁忌逐漸松懈。好幾次,從禦街經過,道路兩旁的商販此起彼伏地吆喝,賣花的,磨鏡的,打酒的,根本無人有暇稍加注意他這個左右顧盼的人。甚至遇上過一回當衆抓奸的。浩浩蕩蕩一群人不知從哪裡揪采了通奸的男女,赤條條隻裹被單,焦着一張臉。引得一條街的人争相觀看。他旁邊站的人都一邊罵一邊笑。有一老者道:“男女通奸,按律例,是要徒兩年的。”不料忽而一人尖聲笑道:“您老人家熟知律例,和奸徒兩年,未知扒灰怎麼判?”隻因那老者扒灰扒得遠近聞名,此刻被人點破,臊得捂臉疾走。近旁之人更是哄然大笑。

  孟昱不禁也低頭扯了扯嘴角暗笑一回。

  突然就覺得他進城以後的草木皆兵太過矯情。雖然這是她的城,然而他們的悲歡與城中諸人絲毫無涉。人人都隻過着自己的日子。

  若說城中有什麼變化,那就是胡人明顯增多。茶樓酒肆更加熱鬧。富庶景象不一而足。這些年,她當真是勵精圖治。

  ——————

  入暮時分,孟昱帶着問劍前去趙府赴宴。剛下馬,就有門檻上坐着的幾個人站起來觀看,等看清了,忙不疊迎上來,一頭牽馬,一頭想孟昱問好:“我的大将軍,您再不來,小的們就有苦頭吃了。”

  再一聽,裡面果然傳來趙猛焦急的喝罵聲。

  孟昱便道:“你們将軍還是這爆炭性子。”他一撣袍角,就邁步往裡走。還沒走幾步,隻聽嗷一聲,接着一個人猛然蹿出,竟一把将他抱住了。

  趙猛的聲音在他耳朵邊咋響:“太不像話了!多少年了?啊?多少年了!你回來怎麼他娘的也不告訴老子一聲!對得起老子嘛!”

  孟昱隻覺耳朵一陣麻,伸手掏了掏,才去掰趙猛的胳膊:“放下,放下,勒死老子了。”一面說,一面忍不住嘿嘿直笑。

  趙猛這才稍稍松開,又立即朝孟昱身後看:“其他人呢?行李呢?”

  孟昱忙止住他:“真不是跟你客氣。這次回來是為扶靈,随行還帶着棺木。就算你不忌諱,你家中老老少少的,沖撞了也不好。再則,我在寺裡一切也都便宜。”

  趙猛見他執意不肯,隻得作罷,轉而道:“我知道你不願聲張,也沒通知太多人,都是咱們從前過命的兄弟。”

  孟昱知道趙猛向來慣于呼朋引伴,最喜大場面,因此盯了他一眼:“我就知道在你這兒躲不了清靜。”

  趙猛雙手在兇前一擋,嘿嘿笑道:“要是讓他們知道你回來了,我卻不說,就那幫老小子,還不把我骨頭拆了吃幹淨!”

  孟昱不禁也笑了:“你就叫他們了?沒叫你那些相好的?”

  “嗤,不叫些小姐,就幾個糙漢子,那還叫喝酒嗎?”

  說話間,二人已到趙府東邊的一處小跨院。尚未進門,已經聽見言語調笑一片吵嚷。幾個粗嗓門的男人聲音中夾雜着清脆嬌俏的女人笑聲。

  他們走了沒幾步,裡頭聽見腳步聲。一時人人撇了近旁的小姐,紛紛起身外出。隻聽此起彼伏的呼号聲:“将軍,可到了!我們今兒連軍營都沒去,一直在這兒等着。”

  “說了進京好幾日了!操,怎麼也不早說一聲!”

  “相國寺那裡冷冷清清的有什麼好住的!去我那兒罷。”

  十來個人一下将孟昱為了個嚴實。

  孟昱打從心底高興,嘴角情不自禁地咧開。他環視了一眼衆人,一時感慨,将最近的田季兇膛捶了一下,笑着道:“這些年沒見,還真怪想你們的。”

  都是些武夫,不管說肉麻兮兮的話。孟昱此言已是很直白了。其他人也都唏噓不已,卻不知該說些什麼,隻撓着頭笑。

  屋裡有六七個趙猛特意去妓館請來的小姐。此刻也都聚集在廊檐下,搖着團扇,圍成一圈,朝這邊張望。

  趙猛到底是主人,忙到:“趕緊入席罷。看我索落宋家小娘唱一個時新小曲。”

  衆人這才往屋裡走。

  廊檐下聚集的衆多娼伎本來以為來的都是五大三粗的武夫,不妨落後來的這個卻清俊異常。幾人就着團扇偷看了一回,又低下頭,交換個眼色,互相嘲笑一回,才哄笑着進屋去。

  孟昱對陪酒一事本來就無甚興趣。見一個穿石青底蟹爪菊的伎女盈盈走過來,他不願讓人當衆碰釘子,便假作沒看到,一把端了酒盞,轉頭跟趙猛碰了一下。

  趙猛懷裡正摟着一個嬌娘。與走來欲敬酒的伎女俱是京中風頭正盛的花中魁首。明裡暗裡沒少較勁。此刻見她讨了沒趣,不由昂起下巴,得意地笑了笑。

  那穿蟹爪菊的伎女暗恨一聲,一跺腳,正欲扭腰離去。不料回身間瞥見趙大将軍将懷裡的嬌娘一把推開,并支使道:“你去給他們唱個曲兒,我這兒有重要事情要說。”

  她也趁勢一笑,内中含義再明顯不過:五十步和百步,誰也别笑話誰。

  趙猛和孟昱正低頭說話,誰都無暇顧及旁邊這小小一出風波。

  “京裡這些日子不太平得很。你也知道我,肚子裡沒那麼多彎彎道道,想這個想得我頭都差點炸了。”

  孟昱知道趙猛指的是什麼。他進京時間雖然不長,卻也聽說了,太子生世成謎,有宗親為反對太子繼位,公開上書之外,更在華陽門外帶着棺木死谏,鬧得沸沸揚揚。如今,太子連學堂都不去了,隻在東宮閉門不出。

  趙猛接着又道:“不瞞将軍,從前太子對我頗好,雖不敢來往得過于親密,也算有些交情。”他知道孟昱向來隻忠于陛下,忙笑着解釋:“畢竟是闆上釘釘的太子,朝中誰人不賣他幾分薄面?也都是為将來打算。”

  “人之常情,我理解。”

  “現在太子出了事,若讓我翻臉不認人,我也着實做不出來。但确實還有好些人在拉攏我,都說二皇子皿統純正,方是繼承大統的不二人選。”他擡頭,頗有些不好意思地望着孟昱:“不知将軍怎麼看?”

  孟昱垂下眼睫,沉吟了一會兒,忽然道:“咱們是生死相交的兄弟,遮遮掩掩是慫蛋才幹的蠢事。我問你一句明話,這話是你自己要問我的,還是有人托你問的?”

  趙猛一愣,急得臉紅脖子粗的:“我趙某人要有一字欺瞞将軍的,天打五雷轟!這話我原先确實沒想問的。樞密院的老蘇,也是老熟人了。他找了我幾回,跟我說道了好些,說二皇子方是正統。我知道,他跟二皇子母妃那邊有些關聯。我一直沒給他句準話。今兒他知道将軍回京了,便說京中局勢唯有将軍方能看透。我一想,可不是,我要有試探或勸說的意思,叫我不得好死。”

  “行了行了,别生呀死呀的。”孟昱伸出一根手指,在幾案上來回地劃着,慢慢道:“我雖久不上朝,但我猜反對太子的多為皇室宗親,而文臣中大部分起初還是支持太子的。”

  “可不就是這樣!”趙猛拍着大腿道。

  “但經死谏一事,再肯出聲的文臣大抵是沒有了。”

  “所以我才心焦呀,眼見着太子之位懸了。我就擔心不響應二皇子,隻怕将來……”

  孟昱忙打斷他的話:“我還是那句話,我們是陛下的将領,任何時候,唯一職責隻有忠于陛下。太子是陛下麼?二皇子是陛下麼?”

  趙猛搖頭:“隻是,隻是,都說未雨綢缪……”

  “我們是武将,手裡管着兵,帶着劍。跟那些隻會指手畫腳的文官不一樣。一個文官鬧得再厲害,說破天一頭碰死他自己。武将不一樣!現在你能未雨綢缪,将來新帝登基,他不擔心你還會未雨綢缪麼?!所以,我說武将隻講究一個忠字!”

  趙猛如醍醐灌頂,連連點頭:“将軍的意思我都明白了。這個理,我怎麼就想不通。戰場上,那些投降了的,老子向來都是看不起也不敢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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