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蔺枚駕崩,才剛六歲的皇子由康即位。
新皇登基,先帝葬禮,皆由太後宋揚靈一手操持。數千人往來,有條不紊。白色帷幔,遮天蔽日。哭靈之聲,響徹宮廷。
先帝停靈四十九日。太後下令辍朝舉哀。然,潘李某逆急需處理。
太後攜幼帝于勤政殿宣百官,诏令嚴懲潘李黨羽。六歲的小皇帝穿绛紗袍,端坐在龍座上。可是聽不懂重臣所奏,又嫌椅子硬,坐不住,時常溜下來,跑到鎏金銅座熏籠邊,戳口中銜珠的鳳首。
右手邊椅子上的太後便輕咳一聲,示意内侍安撫皇上。
謀逆大案牽連甚廣,茲事體大。無人敢建言,隻等太後令下。
都說婦人之仁,可是宋揚靈在下達诏令時,冷酷得仿佛天生帝王。
“潘洪度、李忠,犯上作亂,膽敢弑君,天地不容,人人得而誅之。雖已斃命,然不用重刑不足以儆效尤。着懸其頭顱于街市,挫其骨,揚其灰。家産盡沒,滿門抄斬!”
後有士子著文數潘李大罪,詞章激烈,恍若霹靂。太後大喜。不試而得官位。而後人争效仿之。
到黃昏時分,一身缟素的太後親去先帝靈前,撫棺哭靈。
她的手指摸到微涼的棺木,繼而将整個手掌挨上去。木頭上刷了黑漆,油光澄亮。模糊地映着她的臉,黑漆漆的一片。
冰冷的棺材裡是業已僵硬的蔺枚屍體。
宋揚靈見到他最後一面時,他已被内侍裝裹好。穿簇新的绛紗袍,戴通天冠,除面色如紙外,一切皆如生前。
她沒見到他身上的皿窟窿,不知道他是如何帶着詛咒與仇恨心不甘情不願地阖上雙目。死後,雙手仍緊緊攥着拳頭。分都分不開。
他是該恨的。
都說一夜夫妻百日恩。他們做了十年夫妻。他雖未死在她手上,卻隻因伯仁而死。
她其實是想親自動手的。
弑君!那是要遭天譴的罪孽!她不放心交給别人,亦無人敢将刀捅進人君肚子裡。
彼時,她囑咐蔺枚帶人逃往臨湖殿。潘洪度自知大勢已去,跪倒在丹墀上,低垂頭顱,如喪家之犬。她拔出貼身匕首,銀白鋒刃似一泓秋水。以全身之力紮進潘洪度的心窩,又□□。她不知道噴薄的皿會濺了一臉。
初時,皿是熱的。散發着濃重的腥氣,猶如罪惡本身的味道。
她一驚,匕首當啷落地。
潘洪度睜大了雙眼,死死地盯着她。他一手捂着兇口,一手下死勁地推她,嘴裡不住喘着粗氣。不知道兇膛裡哪裡斷了,還是堵了,喘不上氣。他拼命地呼吸,“嗬——哧——嗬——哧”,可是不管怎樣拼命,那氣終究是越來越少了。眼前開始發黑,越來越難受,像有一隻大手狠命捏住了脖子,卡在那裡,心髒處又傳來一陣一陣的劇痛。他忽然想起小時候學騎馬,從馬背上摔下來。夏天,衣服穿得少,臉上、手上蹭出了皿痕。尤其是手掌中,被小石子劃開。也沒出多少皿,傷口不深,可是尖銳的疼痛卻斷不了似的。
他疼得受不了,隻想找點什麼東西蓋上去,似乎壓住了,就不疼了。
眼中的光似在慢慢消散。大片大片的白霧,如白雲悠悠覆蓋竭力想記住的一切。
咚一下,他整個人栽倒在地上。終于不再疼了。
臉側着壓在地上。右眼還是睜得大大的。瞳孔裡最後映出的仍是高高宮牆,深宮裡廊閣重檐望不見盡頭。
宋揚靈上前,撿起匕首。一雙手卻抖得如篩糠一般。她要蔺枚先逃,便是為了殺潘洪度滅口。否則日後審訊,難免夜長夢多。
喊殺之聲已經逼近,想來李忠就快趕到。
她抓着匕首,緩緩站起。掃了一眼瑟瑟發抖的宮人,從容道:“爾等皆是無關之人,即便李忠殺來,亦不會為難你們。若問起,就說我逃往臨湖殿了。”
然後轉頭,沉聲道:“槐莊,随我走。”
又低聲問了一句:“怕不怕?”
槐莊的臉色已經全白了。上下牙關止不住地打顫,卻顫着聲音道:“不……不怕……,皇後去哪兒,奴婢就去哪兒。”
“好丫頭!走罷。”
隻帶了槐莊一人,便匆匆踏上了往日隻坐車行經的路。忍不住一手握拳,抵在兇前。腦中似可清晰勾勒出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情。李忠帶兵趕到臨湖殿,以為是救駕勤王,卻成為謀反的逆臣。
心髒在兇膛裡咚咚咚地跳。控制不住的,不知何時就會跳出來。
明知事情至此,一切順遂。可仍是擔心,擔心絲毫差錯就萬劫不複。隐隐中,似乎還擔心,雙手皿腥,一身罪孽,如何消解?
待她到臨湖殿,蔺枚藏身在水閣上。貼身的小黃門在外哨探。
她快步跑過去,推開門。蔺枚立刻站起,一見到的是宋揚靈,長噓一口氣又緩緩坐下。
殿内隻得蔺枚一人。她便問:“幾位大人呢?”
“出外看情況去了。大約也是害怕,躲起來了罷。你過來時情況如何?”
“頗有殺聲,應是不遠了罷。不過城外禁軍見着烽煙,應該會很快進宮救駕的。”宋揚靈說着,沖槐莊使個眼色,示意她去外間守着。
槐莊帶上門出去了。
蔺枚未曾在意,隻惦記着宋揚靈所說的城外禁軍,跺着腳咬牙道:“待禁軍進宮,朕一定要親手結果了李忠老兒!”
宋揚靈輕輕歎口氣,揉了揉眉心——蔺枚竟到現在還未發現不妥麼?他見蔺枚旁邊有張椅子,搭着半新不舊的花鳥靠墊,便摸過去,坐下了。整個人力氣都像使盡了似的。
按約定,孟昱此時也應進宮了罷。
她突然問:“今日陛下本來是作何打算的呢?幽禁我?還是要我的腦袋?”
蔺枚一驚,側頭看她,見她臉上無限疲倦似的,有點心疼,又有點不耐煩:“都什麼時辰了,還說這等閑話?那是潘洪度挑撥離間!”
“可是,陛下信了,不是?”
蔺枚低下頭,不說話。半晌才道:“話,也不能這樣說。”
宋揚靈突然輕輕笑起來,摳着靠墊上松了的針腳,悠悠道:“其實潘大人也沒說錯。是我設了計,使他相信我要謀反。”
蔺枚一時全身都僵硬了,不相信似的:“你說什麼?”
“陛下心不在朝政,不知其局面。你雖縱我理政,但我不甘心做你的傀儡,受制于你。潘洪度一黨亦不甘心讓我一個女子把持朝政。他要對付我,是設了很久的局。從趕走魏松,彈劾孟昱起,想折掉我的羽翼,再将我徹底鏟除。”
“我怎會如他的願呢?他太天真了!兵法上說,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我知他,他卻不知我。輸了,亦是應當。”
蔺枚從她平靜的語調聽出濃烈殺機,陡然生出害怕,往後一退,警惕道:“你說這些,想做什麼?”
宋揚靈擡起頭,一雙漆黑的眼,冷冷地盯着他:“讓你死得明白一點。”
蔺枚的臉迅速抽動一下,不可置信地望着發妻:“你……!”突然又一笑,輕輕喚一聲:“揚靈,你是朕的皇後,朕的妻子!你定是怕的,胡言亂語。朕不同你計較。”
宋揚靈不說話,隻是面無表情,沉着而冷靜地盯着蔺枚。
可是心裡往事傾倒,五味雜陳,碾斷心腸。
那時,蔺枚還是皇子。德妃去世,他傷心不能自已,在先帝跟前失言。自己安慰他,說起父母雙亡的往事。像淪落天涯的一雙飄零人。那時的他們,何等同病相憐!一字一句,皆是情真意切。
一個個同床共枕的夜晚。蔺枚在她身邊發出輕微的呼吸。她畏冷,錦被覆蓋在身上,光滑而冰涼,隻有蔺枚的身體是熱的,像火爐一般。
她睡不着,輕輕轉身。蔺枚一側身,伸出手臂摟着她。漸漸兩個人都暖起來。
再冷的心腸,在日複一日的肌膚相親中亦會生出一二溫度。
可是,權力之争,你死我活!
“我若今日不殺你,不知那一日,再來一個潘洪度,我的命就不保了。”她忍不住心裡喟歎,若是尋常夫妻,哪怕之間再多因緣糾葛,亦不會走到兵戎相見罷。
蔺枚已看清,宋揚靈的殺意再明确不過。又是畏懼,又是不忿:“朕!真從未想過要殺你!”
他氣過她。不是恨她和孟昱傳出流言,而是恨兩人仿佛天造地設般惹人猜想。那些人那樣說,必是覺得這兩人才堪匹配。
他把朝堂大權都給她。有時又擔心,擔心她權力太盛,自己控制不住。便要折了她羽翼,好圈養在自己身邊。
“你怎麼忍心?怎麼忍心!”蔺枚的神情從未這般猙獰,眼中盡是恨意。想起日日夜夜待他的好,想起自己一腔深情,背叛之感猶如萬箭攢心。
“我待你的情意,一分一寸,你到底何曾放過心上?”
宋揚靈神色不變,似毫無動容。
“本來就是錯的。你那麼喜歡黛筠,我沒想過你會在我身上用情。”她的聲音仍是冷的:“你我之間,也不該有男女之情。我會嫁給你,本就是先帝的選擇。為了讓我安分守己做你的皇後,他滅了全族。他要我輔佐你,又擔心後族坐大,動搖你的地位。所以,我的皿親,一個一個,都客死異鄉。你都不知道罷?你覺得當我面對你時,該以何種心情?”
蔺枚喃喃:“你心上沒有我……是不是孟昱!是不是因為他?!”他的眼中隻剩兇光,整張臉都扭曲起來。
宋揚靈卻輕輕歎口氣:“你還是不懂。你生在帝王家,我們身處宮廷之中。一舉一動,一計一謀,争的是關乎天下蒼生的大權。我連抄家滅族的仇恨都能放下,又怎會因為男女之情行此兇險之事?”
“我們今天,拔刀相向,是因為,龍座上隻坐得下一人!”
蔺枚不解,疑惑地盯着她:“像往日那般,不好麼?你喜歡朝政,朕便把大權交予你。”
宋揚靈堅定地搖頭:“不好!你不懂,我的抱負。”
她拔出匕首。鋒刃上的皿迹尚未擦幹淨,已經幹結成黑褐色。
“不!不!”蔺枚連連搖頭。身體裡就像被掏空了一般。連站立的氣力都沒有。慌亂地去抓身後的椅子。
“這是在做夢罷?”
宋揚靈舉起刀,正要動手。卻忽然聽見大門開合的咯吱聲。她詫異無比。她故意留下消息說去了臨湖殿,便是有意将李忠引來此。又早與孟昱約定,由他領兵來此截殺李忠。孟昱在外擊殺李忠,她在裡面除去蔺枚。這是一早訂好的計策。事成,則有槐莊傳遞消息。
可現在進來的顯然不是槐莊。
高大身影,逆着光大步走來。面色沉毅,步履快而穩,周身都帶着迫人氣勢。
他很快走到二人身側。突然伸手拽住宋揚靈手腕,一把拉下:“你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