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副宣紙,一管狼毫。墨色如新幾行字。
“戊寅,景祐六年,二月辛巳,将軍李忠領東陽門宿衛,無令闖禁宮。破辰渠門。入鳳銮宮,屠宮人數十。帝不知所蹤。後親率抵抗,殺其黨羽端明殿學士潘洪度。東升樓點狼煙,西郊禁軍入城。幸大将軍孟昱領兵入宮,誅李忠。”
“言潘洪度與前皇子蔺楠交厚,懷同情之心,遂勾結李忠,意欲立楠之子為帝。”
“然餘知其不真。”
“是日晚,于臨湖殿覓帝之屍體,從旁為黃門内侍。皆身中數刀,皿染當場。腥氣經久不絕。皆言忠所弑。餘不知其真假。”
後面還跟了一句話,看字迹,似乎有些阻滞猶豫:
“忠辰時入宮,巳時不到,昱亦點将派兵,入宮勤王。”
單列出來的紙,壓在狼毫之下。案旁卻并未見人。
“夫人,雖已入春,潮地裡站久了也不是玩的。”
周君清這才擡頭,扶着腰莞爾一笑,道:“是覺腿酸了些。”說話間,從院子裡上了台階,走回屋内。一眼瞥見案上方才扔下的筆。走過去,掃了一眼寫就的文章。不覺眉頭微皺,輕輕歎口氣。将那宣紙卷了起來。
丫鬟倒識眼色,趕緊過去:“夫人,讓奴婢來。”
周君清便遞給他,道:“卷好,就與那些字畫擱在一處罷。”說着,指了指書案後一隻汝窯青瓷畫缸。裡頭長長短短插滿了卷軸。
這麼大的青瓷畫缸等閑見不着。這還是她下嫁陳紹禮時,太後親自找來送她的。還有一整套的文房器具。阮籍用過的焦尾古琴、書聖使過的古硯,前朝墨寶,不一而足。她再嫁,婚事倒是簡單,陪嫁之物卻十分豐盛。悉得揚靈所賜。
她大約是愧疚罷。可如今,她貴為太後,連天子亦要聽其令行事,倒擔心對不起自己了。
周君清不覺苦笑。時下,婦人再嫁稀松平常。隻因她先前嫁的是皇子,如今蔺常雖然故去,倒也無人再敢議及她的婚事。隻得她敢。
至于陳紹禮……
揚靈向她提起時,正是下雨天。二人對坐榻前。窗子朝外開着。涼氣一陣陣撲進來。雨滴從屋檐落下,打在青石闆上。滴滴答答。
聽到這三個字。她一下想起那回在茶肆遇見。依稀是副清俊模樣,話不多,斯文之中,不知怎的,總讓人覺得沉郁。
記憶竟如此鮮明,倒出乎她的意料。
她一時未置可否。隻側頭望窗外的雨絲風片,似看呆了。過了半晌,才低聲輕問:“我一雙兒女如何是好?”
宋揚靈應是早有打算:“他們是蔺氏子孫,自然要留在宮中。念兒也大了,将來免不了分封為王。若兒嘛,日後嫁人,亦會聽從你的意思。”
婚事就這樣定下來。
挑了良辰吉日,坐了花轎,進入陳府。府裡人口單薄,隻得一姑。本以為人少人情便簡單。
不妨第一日定省,就被施了下馬威。嫌她起得晚,故意拿喬。
她長這麼大,從未聽過這麼難聽的話。
“狂得沒邊的娼婦,再醮貨也敢這等裝腔作勢,眼裡沒人!進了我家門,就得按照我家的規矩來。”
陳老夫人側身歪在榻上,狠狠盯了她一眼,恨到:“花紅柳綠的,浪給誰看!還不趕緊來給我捶腿!杵在那裡做什麼!”
周君清驚得半天回不過神來。完全不敢相信眼前這個怒容滿面說話尖刻的婦人是陳紹禮的生母。
竭力穩定了神思,才緩步上前,慢慢矮下身子,半跪着捶腿。
陳老夫人穿桃紅褙子,湖藍長裙,皆是豔麗顔色。塗鮮紅胭脂,染黛眉。臉上□□膩得讓人擔心不知何時會撲簌簌落下。
透過讓人起膩的濃妝豔抹,依稀能看出年輕時花容月貌。可老了,越是急不可耐地遮掩,越顯得疲憊倉促。
她從未與人争過口舌,更遑論撒潑!況且到底是長輩,哪忍心争吵反抗?她垂首依言而行。心中卻忍不住想若是揚靈遇到此等事情會如何辦?她是斷然不會受這惡氣的罷。
後來被支使着做東做西,連午飯也不曾吃着。一直到陳紹禮從衙門回來,聽見下人報說夫人在正堂老夫人處。
眉一皺就過來了。
果然看見他母親正百般挑剔,要周君清布菜上茶。
他上前,一把奪下她手中的茶盞,重重掼在桌上。伸手拉了她的手,便往外走。
滿室丫鬟仆婦都看着,陳老夫人自覺下不來台。冷笑一聲,不忿道:“有了媳婦就忘了娘。”
陳紹禮都沒問前因後果,回屋以後立刻叫來管家娘子,吩咐說老夫人身體不好,靜養為宜,明日便挪去後院。又囑咐周君清日後不必晨昏定省,讓老人安靜便是。
阖府上下,也有幾十個人,難保每一個都是厚道的。正有人存了心思,想着今日若是夫人叫老夫人拿下馬來,日後也就不必将她放在眼裡了。
沒想到老爺一回來,什麼都不問,就将老夫人趕去了後院。維護之心再明顯不過。
周君清厚道,卻也牢記聖人所言:“以德報怨,何以報德?”是以并未假模假樣地出言勸阻。
她見陳紹禮時常很晚回來,并不多問。猜也知道是宮裡的事情。陛下——現在也是先帝了……
想到這裡,周君清突然感到心裡發堵。
她與蔺枚并無太多交集,印象中是一個彬彬有禮的溫潤公子。沒想到,年紀輕輕,就這樣不明不白地去了。和蔺楠一樣。
她嫁入帝王家才多少年!丈夫去了,如今丈夫的弟弟也去了。
帝王家!富貴也極,兇險也極。
這些時日,她其實來來回回都在想這件事。筆下阻滞了好幾回。不知到底該寫出一個怎樣的版本。
史家之言,貴真。
可她,并不知道真相到底如何。
揚靈不會告訴她,隻怕丈夫亦不會告訴她。
她是有懷疑的。潘李二人謀反之實,先帝之死,都是語焉不詳的謎團。
可若是真将疑慮落筆,将來如何面對太後?
那日,陳紹禮又回來得晚了。她本已歇下,想了想,又從床上坐起,将紅紗帳挽進銅鈎,穿了鞋,出至外間叫丫鬟去廚房将白日留下的酥酪熱了。她親自用托盤端了,送到書房去。
陳紹禮正在燈下寫東西。極難落筆似的,四周扔了好些揉皺的紙。燭光掩映之下,緊皺的眉頭陰影重重。
他聽見輕微的腳步響,一擡頭——沒想到是周君清來了,噌一下站起來。面色竟有微微的紅。
他其實一直不近女色。十數年來,狠狠憋着一口氣,想讓所有作踐過他的人有朝一日擡頭仰望。執念如此之深,如背負山巒。竟連男女終身大事都忽略了。說起來,柳橋還是他第一個親近的女子。可大約存了利用的心思,毫無真情,所以進退有度,收放自如。而一見周君清,卻連手該放哪裡都不知道——生怕唐突了她。
周君清見陳紹禮緊張,不由得也緊張起來。僵硬地放下酥酪,刻意笑笑,道:“不擾你了,我先回房。”
收了托盤,就要往外走。
陳紹禮其實很想叫住她,同她說說話。可又擔心時辰已晚,勞她傷神。隻得呆呆地望着她出去。
周君清剛走了兩步,卻突然停下了。兩手将托盤抱在兇前,目光直直落在窗下高幾上的一隻盆景。
樹根摳的,頗有蕭瑟秋意。
她一眼就認出了,當日在桑家瓦子,也看上了這麼個盆景。本想買來着,一轉眼就叫人給買走了。遺憾了好久。
她不由笑着回頭,指着那盆景,一臉雀躍:“我當日也想買這個,沒買着。”
她沒想到陳紹禮竟然還是同好。
陳紹禮先是看向盆景,慢慢收回目光,又落在周君清身上。燭火映在他的瞳孔中,帶着亮晶晶的溫柔。
“我知道,那日見你看了好久。可又不說要買。我就買下了,想送你的。可是……”
他低頭笑笑,聲音幽幽的:“那時候,也不方便。就自己收下了。總覺得算是個念想。”
周君清愣了一下。她從來不知道陳紹禮還有過這段心事。她一直以為,自己再嫁,是揚靈要籠絡這個重臣——當成賞賜一般。
她暗自也懷疑過,為什麼會是自己?畢竟是嫁過一回的。就算皇室公主不願下嫁,也還有宗室之女。
“是你向太後求親的麼?”
陳紹禮一怔,繼而鄭重點頭:“自然!”
不知怎的,她心裡突然生出歡喜。溫柔的,軟軟的,像早春剛抽的新芽。輕綠色。
讀過的句子,一句一句往外冒。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山有林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本以為此生與這樣的溫柔情意再無緣。
窗外夜色溶溶。燈火之中,隻能看見一重一重屋檐的輪廓。微涼的風從門外撲進來,像溫柔的秋水。
她突然擡起頭,又問:“那柳橋呢?”
陳紹禮眸光一黯。是了,差點忘記自己和柳橋之事曾被她撞見過。
他從書案後走到她身側,抽出她手裡的托盤,放在書案上。漆器碰着木桌,發出輕微的響聲。
“為了達到一些目的,人是會不擇手段的。柳橋是太後的親信,我與她交好,自然能知曉更多太後的喜好。我知道這是小人行徑,亦無意辯解。我對不起她。”
他這般坦承,周君清到不知說甚麼好了。
陳紹禮說的人情,她懂。宮裡讨好柳橋、槐莊的宮人多的去了。乃至朝堂大臣,通過各家夫人來走這個路子的亦不在少數。隻是需要以男女之情來探知的,到底是什麼樣的“喜好”?
周君清自來磊落,心裡不藏話。更何況她現在與陳紹禮已是夫妻,想着,便問了出來。
陳紹禮愣了一下,沒想到她心裡竟這般細膩。便道:“起初我是潘大人的人,後來棄暗投明了。”
他說的點到即止,見她還想問,立即出言止到:“就是這麼個事情,其他就都是瑣碎細節了。太後雖是女子,卻能力卓絕,我最後選擇她,是識時務罷了。”
周君清想想也對,便不再深究。可是壓不住心裡好奇,又問:“那陛下,到底是怎麼死的?”
陳紹禮不由自主地朝外望了望,神色極為機警小心,壓低聲音:“我不知道。”最後一句幾乎已經聽不見了:“除了太後和孟将軍,這世上,恐怕也不該再有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