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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1章 廟堂之高,湖之遠(二)

後宮新舊錄 湜沚 3702 2024-01-31 01:07

  從京城到望樓,路途實在遙遠。一路往西北,越走越荒涼。因舟車勞頓,周婉琴病了一場,高熱不退。她終日躺在車裡,吃藥比吃飯還多,卻始終不見起色。

  一路走走停停,走了四個月才到雁蕩關。

  出關西去,便徹底離開故鄉。

  正是烈日當空。孟昱領着一行人抵達青禾鎮。他騎在馬上,穿一領湖色長衫,腰間束荼白錦帶,當中嵌一枚龍眼大的青玉。衣裳雖薄,仍熱得渾身冒汗。他在日頭下微微眯起眼睛,四處望了望這個邊陲小鎮。

  當中一條長街,打鐵的、賣布的、茶寮酒肆,有些熱鬧氣象。

  他勒住缰繩,從馬上跳下。提高聲音道:“休息一陣,吃了飯再走。”

  随着他一聲吩咐,一行人頓時停下。管家忙着找地方,看了半天,隻見鎮子不大,酒樓客棧倒是好些。指了一間看上去格外幹淨華麗些的,令衆人前去整頓車馬。

  孟昱不管這些瑣事,也不帶人,獨自走了開去——藥材眼看告罄,他要去給婉琴多采買點。出了雁蕩關,除非到望樓,再難有藥店。

  周婉琴躺在車裡,隻覺憋悶地難受。不安地側了側頭,發白的嘴唇微微翕動。

  小丫鬟珍珠湊上前去,隻聽見一句:“到哪兒了?”她輕聲道:“說是叫青禾鎮,鎮子西邊就是雁蕩關。出了關,就不是我朝地界了。”

  周婉琴緩慢地咽了口唾沫,舔舔嘴唇:“有些渴。”

  珍珠連忙倒了水,先放在一側,然後将周婉琴扶起,才端了水送到她嘴邊,一小口一小口地喂。

  喝了水,周婉琴覺得有力氣些,掙紮着坐起,說:“你扶我下車走走。”

  珍珠如臨大敵似的:“前頭就到吃飯的酒樓了。進了酒樓再下車可好?外頭日頭毒得很,夫人萬金的身子何必受這個苦?”

  “又不是燈芯,風吹吹就滅了。我不過下去略走幾步。”

  “夫人,要不就在窗邊靠靠可好?”

  周婉琴登時變了臉色:“我的身子還是你的身子!我是夫人還是你是夫人?”

  珍珠這才不敢再勸,隻皺了眉,苦了臉,叫前邊停了車。然後鑽出來,掀開簾子,準備攙周婉琴。

  腳才剛垂下來,還沒到地面。走在前頭的林大娘回頭看見了,三兩步趕回來,沖珍珠嚷道:“你膽子也太大了!也敢讓夫人在這毒日頭底下暴曬!看将軍回來,不揭了你的皮。”

  珍珠立時低了頭,急得眼圈都紅了,卻不敢分辨。

  周婉琴隻覺暈得厲害,雙腿軟得立不住,便靠在車轅上,有氣無力的:“是我要下來的。今日就出關麼?”

  林大娘點着頭道:“将軍是說吃了飯就上路,趕天黑前到關外一處莊子,說今晚歇在那裡。”

  周婉琴聽了默然。半晌垂下頭去,低低地說了一句:“今日就要背井離鄉了啊。”聲調越來越低,最後低得像是被裙裾掃進灰塵裡。

  她看不見,不知道這鎮子有多大,長什麼模樣。但到底還是在本國本朝。間或傳來的人聲,是聽得懂的漢話。

  她自小長在江淮。當年家破人亡,從江淮一路到京城,本以為已經到了天盡頭。費了好長時間都沒改過在江淮養成的習慣。一到春日,便想鲥魚。一到秋天,又想吃蟹。見慣了三秋桂子,十裡荷花,習慣了軟風帶着濕意,将女子養得如花般嬌嫩。京城春夏一幹燥,她身上就起疹子。

  想不到今生,竟還走得這樣遠。

  林大娘見她臉色越發蒼白了,不禁關切道:“還是回車裡罷?路雖不遠,天太熱,走走還是費力氣。”

  周婉琴搖搖頭,招手示意珍珠攙着自己:“我曬一曬。”這日頭再毒,畢竟是故土的日頭。

  ——————

  又行了約有三月時間,衆人才聽孟昱說:“不日就将到望樓。”

  一路崎岖,山長水遠,聽見目的地将近,卻再也沒有歡喜的力氣。

  三日後,随着朝陽的霞光染遍平靜水面。灰色城牆的輪廓在衆人眼前一寸寸拉開。高牆、穹頂、旗幟,在金光中,恢弘得像一場夢。

  先是問劍難以置信的聲氣:“将……将軍,這就是望樓?”

  “是!”

  一别十數載,今日歸兮。

  再行得一段路,隻見城門大開,卻不見熙來攘往的人,而是兩列長長的侍衛隊伍,皆持槍着铠甲。日光一照,晃人的眼。

  問劍就跟在孟昱馬後,見這陣仗不知是何意思,一時嘀咕。隻聽猛的一聲:“來者可是孟大将軍?”

  孟昱在馬上一抱拳:“正是在下。”

  隻見一騎突出,狂奔至跟前,馬上人大笑道:“末将見過大将軍。”

  孟昱正待回禮,猛然間隻覺眼前人有些面熟。又仔細看了一下,不禁笑道:“原來是李參将,多年未見,别來無恙?”

  李參将是韋明德的屬下,當年随他來望樓,一留就是十數年。如今眼角紋路已深,兩鬓也蒼蒼。他舔着嘴唇,欣喜道:“難得将軍還記得末将。”

  “你我曾為同袍,參将何處此言?”

  李參将不好意思地笑笑:“不敢不敢,末将何德何能?”說着,朝後一指:“韋将軍,還有大王,都在城樓上等着親自迎接大将軍,快請随末将進城。”

  孟昱遙遙望去,果然看見國王儀仗,便道一聲:“有請!”說完,雙腿一夾馬腹,縱馬馳騁。

  丫鬟仆婦跟随周婉琴的車在後。

  珍珠輕輕掀起簾子一角,睜大了雙眼朝外看,一面看,一面壓不住新奇地對周婉琴說:“夫人,外頭好熱鬧。除了侍衛,還來了好多百姓,咿咿呀呀也不知在喊些什麼。”

  “咦!望樓人真跟咱們長得不一樣噢。鼻子那麼高,眼睛那麼深,怪模怪樣的。穿的也奇奇怪怪。”

  周婉琴隻記挂孟昱:“将軍呢?”

  “将軍在前頭,叫人接了去了。烏央烏央一堆人來接的,當中有個穿得格外闊氣,怕是大官罷。”珍珠又咂着嘴道:“還有幾個是咱們漢人模樣,應該就是他們說的那什麼韋将軍了。”

  ——————

  因為知道安士圖在前迎接,進了城門之後,孟昱就從馬上翻身而下,将馬交給問劍之後則往前走去。

  行不多幾步,安士圖已經親自迎了上來。他老了許多。比先胖了好些,肚子隆起,臉也圓了。也許是被肉撐的,倒不覺皺紋增多。

  當年,孟昱助他登基,又請來睿朝援兵。彼時他見韋明德能言善道,又是孟昱上司,因此将韋明德視為座上賓,無意間冷落了孟昱。後來聽說孟昱回朝屢建奇功,是權傾朝野的重臣,這回又聽說孟昱回來是領西域都護職,要統領整個西域的,因此執意親自來城門迎接。

  韋明德站在安士圖右側。他在望樓過了好多年逍遙日子,早就不操練,因此整個人也心寬體胖起來。嘴角挂着笑,一雙圓眼,格外柔和。隻兩道八字紋,顯得陰郁些。神情之中再難覓當年李長景麾下精銳的銳氣。

  時隔多年,故人相見,格外唏噓。

  安士圖一把攜了孟昱的手,緊緊按了一會兒,卻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韋明德如今畢竟是下屬,低下頭,雙手在前,鞠躬施了一禮:“末将見過大将軍。”

  孟昱笑着還了一禮,才彼此厮見過。

  韋明德便忙着道:“傳旨的一到,大王就高興得不得了。早一月前,就開始籌備迎接大将軍。”

  安士圖這才笑着說:“候你多時了,可算把你盼來了。酒水宴席都已備好,今兒一定得為你洗塵。”

  “多謝大王美意。隻是家眷随從衆多,還得先安頓一番。”

  “本王都替你打算好了。你原先住的府邸如今是韋将軍的衙署。你就先随本王進宮住,然後挑一個中意的地方,新建也好,買來翻新也好,看你的意思。”

  孟昱一早也猜到安士圖會如此安排,并不假意推辭,爽快一笑,就道:“既如此,孟某就先謝過。理當也是先進宮給大王請安。”

  安士圖呵呵笑道:“事先說好,這番帶了家眷來,夜裡宴席可得把夫人帶上。”

  “實不相瞞,隻因路途艱辛,内人病了許久,身體虛弱,隻怕實在難以赴席。負了大王盛情。”

  “噢?”安士圖換上關切的表情:“本王即刻就着禦醫去看看。”

  孟昱随行是帶了大夫的,但安士圖既然這樣說,自然不便推辭,連聲道謝:“多謝大王照拂。”

  說話間,衆人已經到了王宮門口。

  安士圖叫内廷總管乃答将孟昱一行人帶往西邊光明殿,請孟昱在此暫居。二人又寒暄一番,才就此别過。

  光明殿裡一切顯然都是準備好的。被褥一應陳設都是簇新的,連伺候灑掃的下人都是會說漢話的。

  一時衆人整理行李各自安頓不提。

  孟昱正看人收拾書房。問劍跑進來,說:“将軍,韋将軍求見,說有要事相商。”

  孟昱低頭思索了一下。他雖多年未回望樓,但軍權在握,對西域局勢了若指掌。知道這些年來,西域太平得很。怎可能有“要事相商”!

  問劍見自家将軍半晌沒說話,便道:“要不小的回了他?這韋将軍也太沒眼色。明明知道咱們趕了這些時候的路,肯定忙亂得很,什麼了不得的大事非得這時候說!”

  孟昱瞪了他一眼:“幾時學得這樣碎嘴!”

  問劍才不敢吱聲了。

  孟昱又道:“請他進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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