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明德沒想到孟昱居然千裡迢迢帶了這麼多書。
書房裡還雜亂得很。一摞摞的書,堆在書案上的,擺在地上的。他本來雙手背在身後,此刻不由伸出來,随手翻了一翻,笑着道:“将軍真是風雅。”話一出口,不由有些酸溜溜的。從前孟昱可是他的手下。剛來望樓時,雖然孟昱已立下奇功,但自己為尊,他為下。想不到,十幾年過去,換孟昱來望樓,卻物是人非。自己見了他,倒得底一頭。
孟昱淡淡一笑:“其他也無甚随身之物了。諸事繁雜,來不及整理,請韋兄權且一坐。”
“将軍同我還客氣什麼?倒是我沒眼色了,趕這時候來做客。”
“韋兄既然剛剛說不要客氣,就不要說這些見外的話。”
“是,是,來也是有點事。”韋明德笑着道:“方才聽見說嫂夫人路上病了,特地帶了些藥材。”他一手搓着膝蓋,笑着繼續說:“這幾年雖然來西域的商隊多了不少,但中原物事還是稀奇,不好買。我叫小厮擡了箱子在外面候着。”
“有勞你費心。實不相瞞,賤内病了許久,病情反複,卻始終不曾斷根。我着實懸心。”
“将軍寬心,西域氣候不同中原,水土不服是難免的。末将剛來的時候,還上吐下瀉了好一陣子。更何況嫂夫人。再則,我每年都遣家丁回家,一則報平安,二則帶些鄉土之物,聊以慰藉。下個月他們又要去的了,将軍要有什麼捎帶的,盡管吩咐。”
孟昱一笑:“如此,又要勞煩你。”
“将軍千萬莫要外道才是。”
“自然不同你客氣。當年我雖早你先來望樓,但一别十數載,倒不比你熟悉此地風土人情,往後有事,還要向你請教。”
“不敢,不敢。”韋明德舔了舔嘴唇,顯然有些心不在焉。他眼睛向下,也不知朝哪裡看了一看,狀似無意問到:“将軍此來,領西域都護之職,掌管整個西域事務,未知将軍是否想好将都護府建在何處?”
孟昱目光清涼,洞若觀火般朝韋明德看了一眼,嘴角扯起淺淺笑容:“自然還是選在望樓了。”
“如此自然最好,大王亦是如此打算,為迎接将軍費了好一番心皿準備。隻是……”說着,意味深長地頓了一頓。
“有何話,但說無妨。”
“也無甚重要,隻是末将的一點粗陋見識罷了。望樓并不在西域諸國中心,若在此設立都護府,于各國來往不利。再則,這些年來,安士圖在西域假借我□□之威,扯虎皮,拉大旗。西域諸國很是有些怨言。若将都護府設在望樓,安士圖肯定更加得意。西域諸國受其苦,隻怕連咱們都給怨上。”
孟昱臉上笑容不減,眼光微微向下,似乎瞧着茶水出神。韋明德的意思他再明白不過。自己這一來,雖不比他熟悉望樓情勢,但到底位置高。韋明德在這裡山高皇帝遠,做慣了雞首,哪還願意再在自己手底下屈居?他的話雖然也有到底,真正用意不過是希望自己另覓他處,不要擾了他的逍遙日子。
若還是以前,他雄心勃勃想要建功立業,必然加以考慮。可此番前來……念頭剛轉到此,笑容突然冷了一冷。睫毛輕輕一顫,眼中都似灰了。
韋明德急于打探孟昱态度,雙眼一眨不眨地隻顧盯着看。看見孟昱臉色猛然一變——沒有怒色,倒像傷心。隻是那傷楚神情轉瞬即逝。他還以為自己花了眼,不禁擡手揉了揉。
再放下時,隻見孟昱分明又是坦然神情。
孟昱将身子朝後挪了挪,一手搭上椅背,随意道:“若果然如此,我豈不更得留在望樓以彈壓其志?”
他此番再來,已是心灰意冷,尋一個避世之處。哪裡還在意什麼西域都護!
韋明德是個聰明人,一聽就明白孟昱話裡意思,讪笑着收住話頭:“是,是,将軍果然高見。”他越說聲音越低。心中翻江倒海,已是萬分惆怅。
當年他來望樓,可謂竊取了孟昱的果實。認真說起來,兩個人之間是有過節的。以後日子隻怕難過得很。
孟昱見他面上竟浮出憂色,想起往事,便問了一句:“恕我唐突,好幾年前我恍惚聽聞韋兄有意回中原?”
“啊……哎……”韋明德一愣,繼而苦笑着道:是有這麼一回事,後來也不了了之。”話音落時,笑容已經苦得收不住。
他當初計劃着來望樓既能過幾年逍遙日子,又能撈一個所謂守邊功勞。過得幾年,回到朝中,必能擢升為将軍。
熟料後來朝中局勢急劇變化。先是李長景得勢,後來武帝暴斃,先帝即位。李長景因謀反伏誅。孟昱一躍成為武将中第一人。誰還顧得上遠在望樓的他?後來連母親的最後一面,都沒來得及見上。
現在想來,若不是當初一時貪心,怎會半輩子流落塞外?
“若你還有此意,我倒是可以代為籌謀。”
韋明德猛地擡頭,雙眼一眨不眨望着孟昱,脫口而出:“将軍肯出手相助,末将結草銜環,無以為報。”他是做夢也想不到孟昱竟會主動幫他!
“韋兄對我有知遇之恩,孟某一直銘記在心。隻是此事不是小事,我畢竟也不在朝中,可能要費些時日。”
“将軍出手,自然是再無差錯的了。倒是我,心中有愧。當年,是我不厚道。”韋明德也許是年紀大了,一說起當年,拉拉雜雜沒完起來:“當年我一時糊塗,辜負了李将軍的栽培,又搶了你的功勞。後來沒想到在望樓一待幾十年,真是報應不爽。”
孟昱耐着性子勸解了幾句,便道:“時辰也不早了,若是誤了大王的宴席,就不好了。”
韋明德這才收住話頭,告辭道:“看我光顧着唠叨個沒完,擾了将軍這半日。我也要回去收拾收拾,就此别過。”
孟昱起身相送:“今日匆忙,不曾好生款待。待諸事妥當,還要請你過府一聚。”
“末将定得領将軍厚情。您諸事纏身,就不用送了。”
孟昱仍是送到殿門口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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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康才從學堂出來,就有勤政殿的内侍等在門口,請了安,恭恭敬敬道:“陛下請太子過去。”
由康點了點頭。這兩年,母皇時常傳他去勤政殿聽朝臣議政。他順口問了句:“哪些人在?”
“沈大人、杜大人,還有楊大人。”
由康一聽就知道,沈大人是丞相沈茂,杜大人是戶部尚書杜收美,楊大人是戶部侍郎——今年剛升的。年輕得很。
他年紀雖小,卻謹慎少言。問了這個,再無别話。一行人沉默前行。
經過淩毓宮時,見搭了架子,好些人在屋頂上叮叮當當忙個不停。他擡頭看了一眼。神情冷漠。近日宮裡好多處都在修繕,鬧哄哄的。
他正走着,不想聽見一聲呼喚:“殿下!”
一側頭,看見一張滿面堆笑的臉。杜青正躬身向他問好。
他禮節性的一笑,還了一禮:“姑父好。我看修繕進度快得很,連日來辛苦姑父了。”
宮殿修繕是油水再豐厚不過的工程。杜青做了驸馬,仕途無望,轉而專心經營錢财和人情。蔺桢也非常配合。這樁大項,便是蔺桢親自在宋揚靈跟前求來的。
杜青嘴乖,立即道:“辛苦不算什麼,早日修好,才不負陛下所托,也讓殿下、公主免受打擾。”
由康聽杜青也知道工程擾人,不禁笑了笑,又問:“柔姐姐沒進宮?”
“她是吵着要進宮。你姑母這兩日有事,不得空,又不放心她一個人來,才拘住了。”
由康聽了也就不再多說,隻道:“母皇有诏,侄兒先去了。”
“快去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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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康一到勤政殿門口,就聽見裡面傳出說話聲。說些稅賦之類。
他走進殿内,先屈膝向宋揚靈行禮。然後才站直了與諸位大人見禮。楊侍郎倒恭恭敬敬行了全禮,沈丞相和杜尚書都隻欠欠身子。
由康似渾不在意般,往旁邊讓了讓。
宋揚靈沖他招招手,示意他去身側站着。
隻聽沈茂語調激昂:“自從商戶地位提高,又有各種稅收減免,行商之人多如牛毛。真應了古書上說的‘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如今國庫需要,不加商戶的稅,難道加農戶的麼?!”
杜收美倒是平靜得多:“話不能這樣說。戶部的賬本上清清楚楚的,全國農戶占十之六七,所交稅收不到一半。商戶人才十之三四,稅賦卻占了大半。再給商戶加稅,豈不是不給商戶活路?”
沈茂氣得唾沫星子飛濺:“一畝地一年多少收成?能換幾多銀錢?商戶囤積居奇一年,又能掙多少?”
楊侍郎小聲道:“若因為商戶獲利豐厚就課以重稅,豈不是斷絕天下人行商的念頭麼?”
眼看沈茂氣得臉通紅,一副要吃人的模樣,宋揚靈揉了揉額角,出言阻止:“行了,何必做無謂争執?此事我還需考慮。你們先行退下罷。”
“陛下!”沈茂還不死心。
宋揚靈揮揮手:“來日再議論。”
三人隻得告退。
宋揚靈眼皮一擡,見幾人背影已經消失,便問由康:“這幾年國庫并不充盈,加稅勢在必行。依你看,當如何加?”
由康低頭想了一想。陛下重商,朝野皆知。這幾年,除了大力提高商戶地位以外,還一再為行商見面稅賦,聽見民間富商疊出。有巨富者比之石崇王恺亦不為過。他想陛下既然如此看重商戶,心中一定是不願意給商戶加賦的了。
因此道:“據兒臣看來,農戶衆多,加農戶之賦才足以充盈國庫。再則,向農戶征賦,所得皆為稻米等物,省去許多麻煩。”
這兩年,宋揚靈雖登基為帝,神情卻越發柔和。柔和得讓人情不自禁想親近依賴,卻又忍不住心生敬仰。
她微笑側頭細細聽了一會兒,略微沉吟,才道:“沈茂是功勳之後,又為官多年,家中産業多為田莊,他為農戶說話不稀奇。杜收美、楊通皆在戶部,這二年打交道的多為商戶,據我所知,他們的親眷之中亦有行商的,因此他們為商戶說話亦不稀奇。”
“母皇的意思是,他們都有私心?”
“生而為人,誰沒有私心?”宋揚靈輕輕反問一句,才接着道:“我是想告訴你,朝中文武百官,也許飽讀詩書,也許經驗豐富,但皆有立場,有立場就有利益沖突。因此,朝臣之言要聽,更要懂得分辨糅合。而我們,與任何一個朝臣都不一樣,我們要看的是天下蒼生。”
由康困惑:“母皇既然心系天下,為何偏偏重商戶利益?”
“這話就不對了。我看重的從來都不是商戶利益,而是一朝一國之安穩富庶。方才沈丞相亦言,農戶辛苦一年,所得有限,而商戶投機,收入頗豐。不行商,難以使民富。而一旦民富,若任由其發展,民富國弱,則天下不穩。因此民富之後,必然加稅來利國。”
“母皇的意思是加商戶的稅?”
宋揚靈點點頭:“你我在宮殿之中,享萬民供養。供養則來自稅賦。征稅之道,亦有講究。底層人,艱辛度日,僅夠糊口,一旦對他們征以重稅,便是斷其生路,必定官逼民反。再富裕些的人,薄有資産。對他們則可以課以重稅,因為他們總是活得下去。而且薄有資産會讓他們産生幻覺,以為他們跟我們一樣。為了保護這點資産,他們比誰都厭惡變動,厭惡權力更疊。再來則是大富之人,對這些人也要拉攏輕稅。因為他們掌握的資源多,一旦斷其根本亦會引起政局動蕩。”
由康聽得瞠目結舌,這才驚覺自己那點小心思在宋揚靈跟前,淺薄無聊得如同兒戲。她,算的是天下得失。而自己,費盡心思算的隻是她一人的歡心。
“母皇一席話,兒臣勝讀十年書。”
宋揚靈看了他一眼:“怎麼有些恍惚?”
“聽母皇所說,想起師傅所說的農事。農戶種下秧苗,隻是為了割麥穗。一年又一年,一茬又一茬。”
宋揚靈一愣。她方才對由康所說都是這些年的切身體會,尤其是登基之後的治國經驗。她受萬民供養,可是于她而言,萬民到底又是什麼?她曾經想象過的治國平天下,便是将百姓分成三六九等來征稅麼?
想得心裡竟然一陣陣發虛。
她遲遲不能對由康的總結點頭,正踟蹰間,内侍又送了一批奏章進來。為壓制慌亂,她順手拿過第一本,翻開看了看。
是兵部呈送的人事調整奏章。第一個叫韋明德,後面赫然跟着孟昱的保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