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長景如期回朝。進城那日,由東華門,經粱尾橋,過朱雀大街,再到禦道。兩旁路邊、樓上擠滿了人,隻為一睹其風采。
黑鬃高馬,明光铠甲,李長景嘴角挂一絲淺笑。雙眼狹長,目光溫和。若不是腰佩長劍,身穿铠甲,倒像個讀書的文人。隻猿臂蜂腰,寬肩長腿顯得氣勢迫人。他征戰十餘載,逢敵從無敗績。
帶着赫赫戰功而歸,自然少不了賞賜。良田千頃,黃金萬兩亦不足道。可是李大将軍的親外甥眼看要失去繼承大統的資格。
無數雙眼睛等着李長景如何應對。
陛下欽賜的宴席上,他同二殿下、三殿下都把酒言歡,并未露出絲毫厚此薄彼。小酌之後,還同陛下低言私事。稱慈賢皇後薨時,自己未能到場上香,還請陛下節哀。一口一個慈賢皇後,甚是恭敬。
急得李錦舒第二日便将她嫂子召進宮中,直言相問:“立儲一事,大哥到底有打算沒有?趁着現在功高,不妨叫大哥親上一本,陛下必不會駁斥的。”
她大嫂卻支支吾吾,半晌才道:“你大哥昨夜回來确實說起這事……”
“到底說了什麼?”
李曾氏小心翼翼地望了李錦舒一眼,才道:“說若今日娘子問起此事,叫我勸娘子切莫生事,隻以小心侍奉陛下為要。”
李錦舒登時圓睜了雙目,拽緊了手中錦帕,一手揉着突突跳的太陽穴,憤憤道:“大哥是過慣了好日子,把居安思危之心都給磨沒了罷!”
李曾氏聽到這個微有不滿,小聲咕哝道:“你大哥的日子才不太平。昨日夜裡我一看,背上可是又添了傷疤的。”想起這近一年的提心吊膽,還有李長景傷痕累累的身體,鼻子都酸了:“要我說,能落個平平安安就是。我隻盼你大哥再不用上陣殺敵。你不知曉,這一年來,我就沒一夜睡安穩過。”她說話時憋着鼻音,似是委屈難言。
李錦舒從小就跟李長景性子不一樣。李長景是長子,寬和大度,有什麼東西從來都讓着兄弟姐妹。而李錦舒大約因為年齡最小,又嘴甜會哄人,深得家中上下寵愛,很是争強好勝。
她不耐煩看嫂子這委委屈屈的模樣,本想發作,但顧及到底是嫂子,隻得忍下心頭火,道:“我亦知大哥在外征戰兇險無比,九死一生才掙下咱們李家的赫赫家業。”
李曾氏聽了這些話,自覺自家丈夫所有付出不是無人體諒,又想起一大家子人雞毛蒜皮種種摩擦,歎道:“惟娘子明白,也就不負夫君他一片心意了。”
李錦舒明白她言下之意,自己也知道家中幾兄妹,唯有大哥和自己争氣,其餘皆是遊手好閑鬥雞走狗之輩,娶回來的媳婦也都不是省油的燈。她大嫂操持一家不說,還得受不少閑氣,也是不容易。但今日可不是來說這些家長裡短的,遂趕緊繞回話題,道:“嫂嫂在家中也是不容易。但再不容易,錦衣玉食,奴仆成群總是有的。滿京城所有命婦,誰你羨慕你?敬重你?”
李曾氏一想有理,面色逐漸平緩。
李錦舒便接着道:“不說将來楠兒若能登基會有多少好處。假設他登不了,那壞處才是遠超你想象。曾家與咱們家不睦已久,曾鞏薇若是成了太後,她會讓咱們家有好日子過?有些事,不是你說不争就能不争的。你要是不争,沒人記你的情,隻會得寸進尺,将你剩下的也一把搶過。再則,川兒、江兒的前程,你能不考量麼?”
看李曾氏的神情,已是完全被李錦舒說服,點頭不已:“依娘子看,我該如何做才是?”
“自然是要同大哥說清楚厲害。我到底在後宮,不便見人。有些話我同大哥說不着,自當你來勸他。”
李曾氏點頭稱是,趁機又道:“還有川兒年紀也到了,說了兩家女娘。一位是京兆尹家,還有一位是青州按察使家的。京兆尹家的女娘我倒是見過,模樣是好的,就那性子,似乎有點驕縱。至于青州嘛,老覺得這個地方不好,擔心沒見過世面,當不了一個家。”
“且再看看罷,最好是門第、根基都相稱,模樣性子也都好的。從前我向陛下提過求娶大公主,但陛下疼愛桢兒,說還要留幾年。現在想想,不成也好,省得同曾鞏薇扯上關系。再則,桢兒是個爆裂性子,叫陛下給寵得沒邊。娶回去也麻煩。”
姑嫂二人又說了好一陣。李曾氏才告辭出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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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揚靈幾日内出了兩次宮。因為記挂着兩月前,孟昱着人将她叔伯的骨灰送回。還附了一封信,信上說在洞遙有事耽擱,怕她挂心,于是叫人先行回京。算起來,這兩日他該是回京了。因此常出宮在自己家中等。
她姑父因公事在身,先行回江州。姑母幫着料理了一段時間也回了夫家。如今是大堂姐當家——到底是未出閣的女娘,略照看着罷了。家中一應事項還都是托的管家。都是從前宋家的老仆。宋揚靈又一一找了回來。索性家中人不多,事情也少。
正是午時,日陽當空,照得人昏昏欲睡。堂姐妹們放下女紅都去午歇了。隻宋揚靈向來無此習慣,便一人搖着團扇來至院中。樹上蟬鳴起伏,微風中亦有一絲燥熱。
她穿着月白窄袖短襦,兇前交叉的前襟上滾了紅邊,繡梨花紋樣。下身是一件十二幅的石榴裙,顔色甚為鮮豔。本來穿了褙子,此刻嫌熱,脫了放在榻上。也沒戴太多珠飾,隻手腕上一支青玉镯,色偏白,看着剔透。倒似一泓秋水。
走着,不覺來至前院。慢慢踱到門口。站了沒一會兒,聽見外邊鼓樂鞭炮之聲,倒像是誰家娶親一般。正待開門看看熱鬧,忽而聽見有人拍門。
正想着莫非是送菜送水的,便打開門。一下就愣住了。歡喜得竟不知如何是好。門外竟是牽着馬的孟昱!
孟昱也完全沒想到開門的竟然是宋揚靈。正待說“幫我把馬……”,立時換了口型:“我還擔心你在宮中。”眼角眉梢盡是笑意。
宋揚靈也是,彎着一雙笑眼,傻笑了半陣。
孟昱便伸手,想摸摸宋揚靈的頭。
宋揚靈陡然想起大公主曾打探孟昱行蹤。而孟昱竟從未在自己面前提過同大公主是認識的。心中便似螞蟻啃齧一般,很是不平,便撇過頭,鼻子裡重重哼一聲。恨不能拿鼻孔望着孟昱。
孟昱一時不解,笑道:“這是怎麼了?”一面說,一面牽馬往裡行。另一隻手自然而然地去抓宋揚靈的手。
宋揚靈卻躲開,往旁邊退了幾步。像是恨不能同孟昱隔一丈遠似的。
孟昱無奈,隻得放下缰繩,走到宋揚靈身邊,笑着道:“好好的,怎麼生氣了?氣我這趟走得太久麼?”
溫言細語倒讓宋揚靈有些想笑,刻意忍住了,又是哼一聲,故意冷言冷語:“我有什麼好氣的。你去這麼久,反正有人擔心牽挂,與我何幹?”說着,又要往一旁走。走了兩步,卻發現走不動,回身一看,孟昱正扯着她的飄帶。她氣急敗壞:“你!你給我放開!”
孟昱笑着走近,低下頭,直直盯着宋揚靈的眼睛:“你不說清楚,我就不放開。”
宋揚靈内他看得心中慌亂,目光閃躲不已,嘴上卻不服輸:“哼,你去不探望牽挂你的人,在這裡同我糾纏什麼?”
孟昱又湊近了些,說話時,溫熱氣息拂過宋揚靈耳邊,仍是笑着道:“你說說看,除了你,還有誰在擔心牽挂我?”
宋揚靈隻覺癢癢熱熱的,又見孟昱軟語溫言,很是纏綿,便有點憋不住笑意,道:“幾日前,大公主特意來問我去洞遙募兵要多久才能回。”
孟昱想了一會兒才道:“大公主?”一隻手趁宋揚靈不備已将她松松攬在身側,“在宮裡碰到過兩回而已。”忽而一笑,道:“所以,方才是承認擔心牽挂我了?”
宋揚靈這才想起前話,不注意竟被孟昱給繞了進去,一時啞口無言,面上騰起紅雲,又哼了一聲,且不答話。心中卻想方才湊近時見孟昱衣服上有一處刮破,想來是路上不小心所緻。可見進了京,連家都尚未回,便來此處。心中頗為感動。于是拉着孟昱往内院走:“跟我進來。”
及至進了屋,取了針線,又叫孟昱将外衣脫下。他才發現原來衣服破了。遞給宋揚靈,看她彎着頭,認真地穿針引線。倒是有模有樣,一闆一眼。于是笑道:“我還當你隻讀書做文章,不做女紅。原來……”說着湊近一看,隻見針腳歪斜,就似剛學針線的小女娃做出的活計。不禁就想笑,可又擔心她方才還生着氣,再笑她,惹得她更氣,隻得使勁憋住笑意。
宋揚靈聽他話說到一半卻不說了,不禁擡頭一看,見他一臉忍笑的模樣,又低頭看看自己的針線活。瞬間明白孟昱的意思。索性再胡亂縫兩針收了尾,然後咬斷線頭,将衣服遞到孟昱懷裡:“不許嫌棄!别人想讓我縫我還不縫呢!”她确實不擅長女紅,還沒來得及好好學,母親就不在了。
孟昱接過來,立馬穿上身:“這樣獨一無二,自然不嫌棄。”
宋揚靈這才噗嗤一聲笑出來。
二人又說了些正事。孟昱說此番募兵情況,共多少人,駐紮何處等等。
宋揚靈也說了李長景回京以後的動向:“也常進宮,多是與陛下商讨再次出征之事。其他政事,李将軍倒是不曾過問。”然後又問孟昱:“你是要先見李将軍,還是先回宮向陛下複命?”
孟昱聽她問得有深意,便道:“有何分别?”
宋揚靈想想,便道:“你雖是李将軍門下出來,但事實上入他營中時間并不長,并未跟他上陣殺敵過,也未受過他太多恩惠,算不得心腹親信。”
“正因此,在軍中頗多掣肘排擠。”孟昱淡淡道。
“也不全然是壞事。陛下此人,深谙權謀之道。曾大力扶植曾家,但最後,亦是借李長景之勢将曾家勢力徹底瓦解。以我看來,李家最終也難逃此下場。”
孟昱點頭贊同:“但北伐羅摩正是用人之際,陛下不會此時對李将軍下手。”
“本來是不應當,但此次李将軍實在是大勝而歸,威望之隆,更勝從前。加之德妃立後一事,我猜陛下和李将軍之間,已互有猜忌防範。我揣測再次北伐,陛下依然會以李将軍為大将,但可能安插培植其他勢力。似你這般,貌似與李将軍有瓜葛,但又不深,當是最好人選。”
“你是要我先進宮面聖?”
宋揚靈點點頭。
孟昱想了想,便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明日我便進宮。”
因兩人相談時間已長,宋揚靈還得回宮,隻得道别。孟昱本來還想送宋揚靈回宮,但她執意不肯:“你舟車勞頓已久,趕緊回家才是要緊。我有馬車,實在無需相送。”孟昱這才作罷。
他牽了馬,出了宋府大門,才想起方才竟有一事忘記同宋揚靈說了。他前去洞遙為宋家人收取骨灰,才知洞遙确有疫病,但并不嚴重。而且流放之處方圓百裡都未有人染過。偏偏宋家人俱死于此。倒是奇怪得很。想了想,明日說不定還能相見,倒是見了再說不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