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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定鼎(十五)

後宮新舊錄 湜沚 3505 2024-01-31 01:07

  宋揚靈再一次派出去尋訪孟昱的人依然毫無音信。蔺枚再頂不住朝臣壓力,放話孟昱若十日不歸,便要将其負責事項轉交他人。

  宋揚靈心急如焚,卻在深宮之中,除了等候,唯有等候。

  越五日,魏松忽然匆匆忙忙自勤政殿飛奔向鳳銮宮,風撩起袍角,儀态全無。他等不及内侍通傳,一口氣跑到鳳銮宮正殿門口,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扒着門框,上氣不接下氣:“……孟大哥……回來了……”一時着急,從前叫慣了的稱呼脫口而出。

  宋揚靈手裡的繡品嘩啦啦順着桌案往下洩了一地。她沒有立即站起來,右手放在緊緊握成拳,左手輕輕撫上去,忽而露出一個極淡的笑容。眼裡卻似有光芒萬丈。

  他和她一樣,披荊斬棘,浴皿一路過來的。他們,不會倒下。

  魏松見宋揚靈的樣子冷靜得出奇,不覺愣了一愣,半晌才中懷中掏出一封信:“孟将軍要先面聖,怕是不方便過來。托我轉交一封信。”

  宋揚靈接過來,一眼掃見熟悉不過的字體,隻覺一陣奇異的安甯。

  “我還得回勤政殿。”

  “我知道,你先去。”

  ——————

  蔺枚雙眼圓睜,一臉不可思議:“你說的可都是真的?這怎麼可能!”他從龍椅上站起,繞着圈連聲道:“不可能!照你這樣說,他們從父皇在位時就互相勾結了,可是,父皇!他怎可能坐視此事發生?”

  “從順良府知府到磁州知州,整個磁州官場沆瀣一氣,互相遮掩,又有曾大将軍在朝中接應,從上至下,一手遮天。先帝也許知,但可能知之不深。況且早幾年他們還不像現在這般猖狂。若不是爛到了根子裡,遮都遮不住了,末将又如何能在京中聽到風聲?”

  蔺枚想一想,确實有理。難以置信退去,暴怒襲來:“好個為國盡忠的大将軍,好個皇親國戚!朕……朕這帝位都給了他算了!”怒氣之下,已是口不擇言。

  “陛下息怒。”孟昱肅容道。

  蔺枚咆哮:“即刻着禁衛捉拿曾紀武,查封曾府!還有,宣大理寺卿、刑部尚書觐見!”

  孟昱微微皺了一下眉頭,立即出言阻攔:“陛下請三思。在末将回京之前,順良府通判範诒徽已經無故橫死于衙門之中。如今重要人證已失,物證又不齊全。而曾大将軍在朝中勢重,背後更有太後,輕舉妄動隻怕引得局勢不穩,人心惶惶。”

  蔺枚更氣:“他犯了事,自然應該捉拿審問,難道算了不成!”

  孟昱道“自當徐徐圖之。請先捉拿林長祿,此人乃曾府中的大管家,一應鐵礦開采、戶部交涉之事都由他負責。抓了他,便扼住了關節。”

  蔺枚拖着下巴想了一想,眼珠滴溜溜在孟昱身上轉一圈,才道:“卿果然心思缜密。那就由你帶人前去捉拿。”

  孟昱卻上前一揖道:“末将不能去!”

  “為何?”蔺枚的聲調都不禁上揚了。

  “曾大将軍雖已解甲歸田,但在軍中威望卓著,曾将軍手上又握有重病,萬一……萬一狗急跳牆,京中局勢隻怕不穩。”

  蔺枚聽到此處才覺聳然一驚。他忽然想起當年他父皇蔺常為削曾紀武的軍權如何費盡心機。面色陡然沉重,聲音滴下來,似乎在喃喃自語:“對,你不能動。”

  “不過,末将可以推薦一人。末将的家将範圖南,此次随我一同去了磁州。他性格沉穩,又身手過人,定當不負所托。”

  蔺枚揮揮手:“由你去安排得了。”

  “末将還有一事。”

  “但說無妨。”

  “未免打草驚蛇,請陛下千萬莫同太後說起此事。”

  “這個我自有分寸。”

  ——————

  宋揚靈展信觀看,才知孟昱這一趟行程的具體情況。其中深知關節的範诒徽已死,焦瑞、範夫人不過略知皮毛。而範诒徽生前提過的證據卻翻遍了範府上下亦未曾找到。因情勢緊急,當夜,孟昱才在孟府放了一把火,趁亂逃走。

  她将信箋倒覆在桌面上,一手撫額,盯着被輕風吹動的紙角,隻管出神。

  事情還有太多變數。人證物證皆已失去,而其他與此相關的人必定不肯輕易開口。或者曾夫人到時候安排一個替死鬼出來擔了所有罪名,豈不是前功盡棄?

  曾夫人……曾夫人……

  宋揚靈輕輕念着這三個字,手指慢慢畫起來。在整個曾氏集團中,唯有曾夫人,這個年過半百的婦人手段厲害,意志堅決。其實她,才是這個利益集團的核心。若除掉她,則曾氏不攻自破。

  “楚歌!”宋揚靈突然呼喚一聲。

  隻聽一陣極為微小的腳步聲:“皇後?”

  “傳旨,宣秦國太夫人進宮。”

  楚歌正要領命而去,隻聽宋揚靈又囑咐:“你親自去,不要讓宮内任何人知曉。”

  ——————

  到日暮時分,宋揚靈估摸着應該快到了。她叫人點亮了所有宮燈。燭油受熱,一道道往下滾落。她理了理裙邊,又拉了拉袖口。神情緊繃,仿佛滿了弦的弓。

  門外,太陽尚未完全落下,露着一點皿紅的邊。黑雲卻已經壓來。遠遠望去,就像無盡深淵裡的皿盆大口。

  眼看了黑雲漸漸吞沒紅光,便有小黃門進來通報:“秦國太夫人到。”

  “宣。”

  ——————

  曾夫人一進來,身後便有小黃門将所有門都關上了。殿中隻有皇後一人,戴鳳冠,着錦袍,坐于殿上。滿室燭火,沉默而耀眼。不知為何,她覺得後背一涼。仿佛有千鈞壓力,透骨而來。

  她趨步上前,兩手輕輕一按,屈身行禮。

  “請起。”宋揚靈的聲音聽上去清越,甚至有點歡快。仿佛經年未見的故人重聚。

  曾夫人擡起頭,潮尚一網。二人對視一眼,帶着心照不宣的深意。竟不約而同泛出了點笑意。

  宋揚靈是陛下皇權背後的主導力量,而曾夫人是曾氏集團背後的核心。從未有人點破,而她們心知肚明。

  宋揚靈并未喚人上茶,也未請坐。曾夫人亦絲毫不覺得有問題。這些虛禮已是不值得絲毫注意的細枝末節。

  因為正是圖窮匕見的時刻。

  殿中無人,卻絲毫不空。因為滿布拉鋸與博弈的心思。

  宋揚靈先開口:“孟将軍回來了。”

  曾夫人事先并不知道這個消息,可是她擺出兇有成竹的模樣,輕輕“噢”一聲,才道:“那就好。老身在家中,時常聽鞏賢說起,孟将軍不在,軍中諸事混亂。有他回來,才好共同為陛下分憂。”

  宋揚靈輕描淡寫地掃了曾夫人一眼,并不搭茬,隻說:“帶着順良府通判範诒徽手上的一本賬本。”

  一絲慌亂迅速爬過曾夫人的眼角,可她卻很快鎮定下來,沒說話,隻用疑問的眼神望着宋揚靈。似乎不懂其中意思。

  宋揚靈繼續說:“李氏鐵場、鍛坊壟斷子長鐵礦。去歲鹽鐵部榷鐵收入兩千萬貫,磁州占三分之一。而磁州鐵幾乎全部來自順良一府。順良府中,單子長縣又占去三分之二。也就是說這李氏鐵場左右了五百至六百萬貫的榷鐵收入。而這李氏鐵場實際上并不在李氏手中,其幕後主人叫林長祿。”

  曾夫人思忖孟昱既然見過範诒徽,知曉這些不足為奇。自是不知道到底還知曉多少!她接過話頭:“林長祿是曾府下人。”然後往外一推:“隻是,老身也是第一次聽說原來他在外面有諾大産業,往日裡真是小看了他。”

  宋揚靈笑笑:“子長但凡想開礦場的,隻要巴結了林長祿,便能拿到戶部資格。兵部去子長收兵器,非李氏鍛坊所出而不納,導緻子長大大小小的鍛坊一夜之間破産。”

  曾夫人正欲說話,不料宋揚靈卻不容她插言,直接道:“太夫人亦是順兩人。聽聞孟将軍所言,順良如今一片混亂。城中盡是富戶,一座宅院能占去一條街。而順良有幾條街?想必夫人還記得罷?一座城,竟淪為幾個人的銷金窟。而順良上萬的平民百姓隻在破屋陋檐之下。因此城中盜匪四起,妓館林立。故鄉變成這樣,不知太夫人可有絲毫心疼?”她手中并無賬本,所以絲毫不知具體數字,隻能以故鄉之情先亂曾夫人的思緒。

  “太夫人離鄉早,我記得是十五歲罷。可還有一些老人記得你,他們知道你嫁給了曾将軍,知道你的長女乃當朝太後。他們以你為榮。可是他們又如何得知順良如今的亂局是你一手造成?”

  曾夫人的神思卻還清明,并不鑽進這個套中,立時澄清:“林長祿在外橫行,我作為主母,自然有過。但若說是我為禍順良,實是冤枉。”她上前一步,昂然道:“我知曉,孟将軍此次去磁州是得皇後授意。我夫君沙場征戰,于國有功。即便約束下人不嚴,難道陛下就全不念往日軍功麼?豈不是叫天下朝臣寒心?!”

  宋揚靈嗤然一笑——若輕易認輸也就不是曾夫人了。

  “不說這個了,我們換樁舊事來說說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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