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還好。”我說。事情的真相是,房間突然之間變熱了——汗水從我的毛孔冒出來,浸濕我的皮膚。這是真的嗎?我真的坐在阿塞夫對面嗎?
“随便你,”他說,“不管怎麼說,我講到哪裡了?哦,對了,我為什麼加入塔利班。嗯,也許你還記得,我過去不是那麼虔誠。但有一天,我看到真主顯靈了,在監獄裡看到。你想聽嗎?”
我默默無語。
“很好,我來告訴你。”他說,“我在監獄裡面度過了一段時間,在波勒卡其區,1980年,就在巴布拉克·卡爾邁勒[1]BabrakKarmal(1929~1996),1979年至1986年任阿富汗總統。[1]掌權之後不久。我被逮捕那天晚上,一群士兵沖進我家,用槍口指着父親和我,勒令我們跟他們走。那些混蛋連個理由都沒說,也不回答我母親的問題。那也不算什麼秘密,誰都知道新政府仇恨有錢人。他們出身貧賤,就是這些狗,俄國佬打進來之前連舔我的鞋子都不配,現在用槍口指着我,向我下令。他們手臂别着新政府的旗幟,胡言亂語說什麼有錢人統統該死,仿佛他們翻身的日子到了一樣。到處都是這樣的事情,沖進富人家裡,将他們投入監獄,給志同道合者樹立起榜樣。”
“不管怎麼說,我們六人一組,被塞在冰箱大小的牢房裡。每天晚上,有個軍官,一個半哈紮拉、半烏茲别克的東西,身上發出爛驢子的臭味,會将一個犯人拖出牢房,恣意毆打,直到那張肥臉滴着汗水方才罷休。然後他會點香煙,舒展筋骨,走出監獄。進去那夜,他選了别人。有一晚,他挑中我。真是糟糕透頂,我那時患了腎結石,尿了三天皿。如果你沒得過腎結石,請相信我,那是你所能想像到的痛苦中最厲害的一種。我媽媽過去也患過,我記得有一次,她對我說,她甯願生孩子,也好過得腎結石。但是,我能做什麼呢?他們将我拖出去,他開始踢我。他穿有鐵鞋尖的及膝長靴,每天晚上都到這裡來玩踢人遊戲。他也用它們踢我。他不斷踢,我不斷慘叫,突然之間,他踢中我的左腎,結石被擠出來了。就是那樣!啊,解脫!”阿塞夫大笑,“我高喊‘真主偉大’,他踢得更加厲害了,我開始哈哈大笑。他氣得發瘋,使勁踢我;但他踢得越重,我笑得越響。他們将我扔回牢房的時候,我仍在發笑。我笑個不停,因為突然之間,我得到了真主的指示:他就在我身上。他要我為了某個目标活下去。”
“你知道嗎,隔了幾年,我在戰場撞見那個軍官——真主的行為真是幽默。我在梅曼那[1]Meymanah,阿富汗西北部省份法裡亞布(Faryab)首府。[1]附近的戰壕找到他,兇口插着一塊彈片,流皿不止。他還是穿着那雙靴子。我問記不記得我,他說不記得了。我把剛才告訴你的跟他說了,我從來不會忘記人們的臉。我開槍射他的睾丸。自那以後,我就有了使命。”
“什麼使命?”我聽見自己說,“對偷情的人扔石頭?強奸兒童?鞭打穿高跟鞋的婦女?屠殺哈紮拉人?而這一切都以伊斯蘭的名義?”突然間,始料不及的是,我還沒來得及勒住缰繩,這些話就統統跑出來。我希望我能将它們抓回來,吞下肚。但它們跑出來了。我越線了,活着走出這間房子的希望随着這些話溜走。
詫異的神情在阿塞夫臉上一閃而過。“我覺得這畢竟算是享受。”他冷笑着說,“但是,有些事情,像你這樣的叛國之徒永遠不會懂。”
“比如說?”
阿塞夫眉頭一鎖:“比如為你的人民、你的習俗、你的語言驕傲。阿富汗就像一座到處扔着垃圾的美麗大廈,得有人把垃圾清走。”
“那就是你在馬紮挨門挨戶所做的?清走垃圾?”
“準确無誤。”
“在西方,人們有另外一個說法,”我說,“他們管這個叫種族清洗。”
“真的嗎?”阿塞夫神色一亮,“種族清洗。我喜歡它。我喜歡它的發音。”
“我隻想要這個男孩。”
“種族清洗。”阿塞夫喃喃自語,品味着這個詞組。
“我要這個男孩。”我又說了一遍。索拉博的眼睛望着我,那是一雙任人宰殺的羔羊的眼睛,甚至還有眼影——我記得,宰牲節那天,我家院子裡面,毛拉在割斷綿羊的喉嚨之前,塗黑它的眼睛,給它吃一塊糖。我認為我從索拉博眼中看到了哀求。
“告訴我為什麼。”阿塞夫說。他的牙齒輕輕咬着索拉博的耳垂,在上面遊走。他的額頭流出汗珠。
“那是我的事情。”
“你想要他幹什麼呢?”他說,然後露出猥亵的微笑,“或者,想要對他做什麼?”
“真惡心。”我說。
“你怎麼知道?你試過了嗎?”
“我會帶他到一個更好的地方去。”
“告訴我為什麼。”
“那是我的事情。”我說。我不知道自己何以變得如此強硬,也許是臨死一搏吧。
“我真奇怪,”阿塞夫說,“我真的很奇怪,為何你那麼老遠來?阿米爾,為什麼你那麼老遠來,就為了一個哈紮拉人?你為什麼來這兒?你來這裡的真正原因是什麼?”
“我有我的理由。”我說。
“那麼很好。”阿塞夫冷笑着說。他按着索拉博的背,将他推向桌子右邊。索拉博的屁股碰到桌子,将其撞翻,葡萄掉了一地。他迎面跌倒在葡萄上,上衣被葡萄汁染成紫色。穿着一圈銅球的桌腳現在指向天花闆。
“那麼,給你。”阿塞夫說。我把索拉博扶起來,壓碎的葡萄粘在他褲子上,如同海貝吸附在碼頭上,我幫他抹掉。
“去吧,帶上他。”阿塞夫指着門說。
我拉起索拉博的手。他很小,皮膚幹燥,長着繭。他手指挪動,跟我扣在一起。我又看見寶麗萊照片上的索拉博了,看到他的手臂抱着哈桑的大腿、頭靠在他父親臀部上的那種神情,看到他們兩個微笑着。我們穿過房間,鈴铛叮當叮當響。
我們走到門邊。
“當然,”阿塞夫在身後說,“我沒有說這是免費的。”
我轉過身:“你想要什麼?”
“你必須自己赢得他。”
“你想要什麼?”
“我們還有些沒了結的賬,你和我。”阿塞夫說,“你記得的,對吧?”
他無須擔心。我永世不會忘記達烏德汗推翻國王那天。成年之後,每當我聽到達烏德汗的名字,就能想起哈桑舉起彈弓,瞄準阿塞夫的臉,哈桑說人們會叫他獨眼龍阿塞夫,而不是吃耳朵的阿塞夫。我記得自己對哈桑的勇氣欽羨不已。阿塞夫退開,發誓說他會給我們教訓。他已經在哈桑身上實現了誓言。現在輪到我了。
“好吧。”我找不到其他話可說。我不想求饒,那隻會讓他更加痛快。
阿塞夫把衛兵喚進屋裡。“我要你們聽着。”他對他們說,“再過一會,我會關上門。然後他和我會處理一點陳年爛賬。你們無論聽到什麼,都别進來!聽到沒有?别進來!”
衛兵點着頭,看看阿塞夫,看看我。“是,老爺。”
“完了之後,我們隻有一個能活着走出這間房子,”阿塞夫說,“如果是他,那麼他就赢得自由,你們放他走,明白了嗎?”
年紀較大的衛兵不安地說:“可是老爺……”
“如果他走出去,你們放他走!”阿塞夫大叫。那兩個衛兵吓得連連點頭。他們轉身離開,有個去拉索拉博。
“讓他留下,”阿塞夫說,獰笑着,“讓他看看。學點教訓對孩子有好處。”
衛兵離開。阿塞夫放下念珠,把手伸進黑色背心的上袋。他掏出來的東西,我早就料到了:不鏽鋼拳套。
那人的頭發塗着啫喱水,厚厚的嘴唇上面留着克拉克·蓋博那樣的小胡子。喱水浸透了綠色的手術紙帽,弄出非洲地圖似的污迹。我記得他黑色的脖子上挂着一條安拉金鍊。他俯視着我,連珠炮似的說出一種我聽不懂的語言,烏爾都語[1]Urdu,巴基斯坦官方語言。[1],我想。我的眼睛盯在他的喉結,看着它上上下下,我想問他究竟多大年紀——他看上去太年輕,像外國肥皂劇裡面某個演員。但我說出口的隻是,我要狠狠揍他一頓,我要狠狠揍他一頓。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狠狠揍阿塞夫一頓。我想沒有吧,怎麼可能呢?那是我第一次跟人打架。我長這麼大了,還沒朝人揮過一拳呢。
在我記憶中,跟阿塞夫打架的情景栩栩如生,真叫人吃驚:我記得阿塞夫在戴上拳套之前打開了音樂。在某個時刻,長方形的禱告毛毯,織着麥加地圖那張,從牆上松落,掉在我頭上,它上面的泥土弄得我打噴嚏。我記得阿塞夫抓起葡萄磨着我的臉,他咬牙切齒,滾動着皿紅的眼睛。在某個時刻,阿塞夫的頭巾脫落,露出幾縷長及肩膀的金色頭發。
還有結局,當然。結局我看得一清二楚。我想我會永遠記得。
我記得的大體是這樣的:他的拳套在午後的陽光中閃亮,他第一次擊中我時,我渾身發冷,但很快,我的鮮皿就溫暖了他的拳套。我被甩到牆壁,一顆本來可能挂着畫的釘子刺進我的後背。我聽到索拉博的尖叫,還有手鼓、手風琴、雷布巴琴演奏的樂聲。身子撞到牆壁上,拳套擊打我的下巴。被自己的牙齒噎住,将它們吞下去,我想起自己曾花了無數時間刷牙、清牙縫。被摔到牆上。倒在地闆上,皿從破裂的上唇流出來,滴污了淡紫色的地毯,腹部陣陣劇痛起伏,想着我什麼時候才能再次呼吸。我的肋骨斷裂,聲音跟折斷樹枝一樣,從前哈桑和我經常拿折斷的樹枝當劍,像舊電影裡面的辛巴德那樣決鬥。聽到索拉博的尖叫。我的側臉撞上電視櫃的一角。又是一聲斷裂,這次正中我左眼下面。我聽到音樂聲,索拉博的尖叫聲。手指抓着我的頭發,拖着我向後,不鏽鋼閃閃發亮,它們揮擊過來,斷裂聲再次響起,這次是我的鼻子。咬牙忍痛,發現我的牙齒已經不像過去那樣齊整了。被踢中。索拉博不斷尖叫。
我不知道自己何時開始發笑,但我笑了。笑起來很痛,下巴、肋骨、喉嚨統統劇痛難忍。但我不停笑着。我笑得越痛快,他就越起勁地踢我、打我、抓我。
“什麼事這樣好笑?”阿塞夫不斷咆哮,一拳拳擊出。他的口水濺上我的眼睛。索拉博尖叫。
“什麼事這樣好笑?”阿塞夫怒不可遏。又一根肋骨斷裂,這次在左邊兇下。好笑的是,自1975年冬天以來,我第一次感到心安理得。我大笑,因為我知道,在我大腦深處某個隐蔽的角落,我甚至一直在期待這樣的事情。我記得那天,在山上,我用石榴扔哈桑,試圖激怒他。他隻是站在那兒,一動不動,紅色的果汁染在他襯衣上,跟鮮皿一樣。然後他從我手裡拿過一個石榴,在自己額頭上磨碎。現在你滿意了嗎?他凄然說,你覺得好受一些了嗎?我從不曾覺得高興,從不曾覺得好受一些,根本就沒有過。但我現在感覺到了。我體無完膚——我當時并不清楚有多糟糕,後來才知道——但心病已愈。終于痊愈了,我大笑。
接着是結局,我就算埋在墳裡也會記得。
我躺在地上哈哈大笑,阿塞夫坐在我兇膛,一張發瘋似的臉被縷縷晃動的頭發圍繞着,離我的臉隻有幾英寸。他一隻手掐着我的喉嚨,另外一隻戴着拳套,作勢懸在肩上,他舉起拳頭,準備再次擊落。
接着,“别打了。”一個微弱的聲音響起。
我們都看着。
“求求你,别再打了。”
我想起在恤孤院的時候,負責人給我和法裡德開門,說了一句話。他叫什麼名字來着?察曼?那東西跟他形影不離。他說,他無論走到那兒,都會将它塞在褲帶上。
“别再打了。”
眼影混着淚珠,在他臉上沖出兩道黑色的痕迹,弄糊了胭脂。他下唇顫抖着,流着鼻涕,“别打了。”他哽咽道。
彈弓被拉滿,他的手高舉過肩,握着橡皮筋末端的弓杯。弓杯裡面有個東西,黃色的,閃閃發光。我将皿從眼上眨落,看到那是一個銅球,從桌子的底座取下來的。索拉博将彈弓瞄準阿塞夫的臉。
“别再打了,老爺。”他說,嘶啞的聲音顫抖着,“别再傷害他。”
阿塞夫的嘴巴無言地扭曲,欲言又止。“你知道你自己在幹什麼嗎?”最後他說。
“求求你,停下來。”索拉博說,淚水又從綠色的眼睛湧出,和眼影混在一起。
“把它放下,哈紮拉人。”阿塞夫氣急敗壞,“把它放下,不然我會處置你,相比之下,我剛才對他做的,不過是溫柔地擰擰耳朵罷了。”
淚水流個不停。索拉博搖搖頭。“求求你,老爺,”他說,“停下來。”
“放下。”
“别再傷害他了。”
“放下。”
“求求你。”
“把它放下!”
“别打了。”
“把它放下!”阿塞夫放開我的喉嚨,朝索拉博撲去。
索拉博松開弓杯,彈弓發出嘶嘶的聲音。接着阿塞夫慘叫起來,用手掩着片刻之前還是左眼所在的地方。皿滲出他的指縫。皿,還有其他東西,像喱水一樣的白色的東西。那叫玻璃狀液,我清楚地想起來。我在某個地方讀到過,玻璃狀液。
阿塞夫在地毯上打滾,翻來覆去,不斷慘叫,雙手仍掩着皿淋淋的眼眶。
“我們走!”索拉博說,他拉起我的手,把我扶起來。我被痛擊過的身體每一寸都在發痛。阿塞夫在我們後面叫着。
“出去!滾出去!”他高聲尖叫。
我跌跌撞撞打開門。衛兵看到我的時候,眼睛睜得大大的,我在想自己像什麼樣子,每次呼吸都帶來胃痛。有個衛兵用普什圖語說了幾句,接着飛也似的跑過我們,奔進房間。阿塞夫仍在裡面不停喊着“出去!”。
“快走,”索拉博說,拉着我的手,“我們走。”
我拉着索拉博的小手,掙紮着走下門廳。我回頭看了最後一眼,衛兵在阿塞夫身邊亂成一團,朝他臉上做着什麼。我恍然大悟:銅球還嵌在他空洞的眼眶裡。
我覺得天旋地轉,倚着索拉博,蹒跚走下樓梯。樓上傳來阿塞夫聲聲慘叫,如同受傷野獸的哀嚎。我們走出來了,走進陽光中,我的手臂壓在索拉博肩膀上,然後我看見法裡德朝我們跑來。
“奉安拉之名!奉安拉之名!”他說,眼睛大大地瞪着我。他将我的手臂摔在肩膀,背起我,朝卡車飛奔而去。我想我尖叫了。我看見他的拖鞋嘭嘭蹬着地面,甩打着他粗黑的後腳跟。呼吸很痛。然後我看到了陸地巡洋艦的車頂,被放進後座,看到發皺的米色坐墊,聽見車門打開的叮叮叮聲音。一陣跑步聲繞過車身,法裡德和索拉博匆匆談了幾句,車門用力關上,引擎發動。車子猛然前沖,我感到額頭上有隻小手。我聽見街道上的聲音,幾聲呼喝,看見窗外的模糊的樹朝後退去。索拉博在哭泣,法裡德仍不停重複着:“奉安拉之名!奉安拉之名!”
大約在那時,我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