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怎麽說?”
“盡人事,聽天命。”
計暉大驚:“昨日還能清醒的說話,怎麽就嚴重到這個地步了?”
“大夫說他外傷是其一,其二是受了風寒,其三則是心火太盛,又是熱又是寒又是傷的互相衝撞,身體裡亂成一鍋粥了。”
聽著就兇險,計暉沉了臉,快步進屋,他的護衛隻讓幾個主子跟著進去,將閑雜人等攔在外邊。
計暉也不往下人擺放的寬椅裡坐,直接坐到了床沿,看著床上孱弱的沉棋沉默良久,道:“他不該落得這麽個結果。”
齊心示意管事帶著閑雜人等退下去:“昨晚在這裡守了他一夜,不知為何總想起他年輕的時候。我們那一撥人裡就他長得最俊秀,不比如今名聲在外的十安差,想逮他為婿的姑娘家也不比如今追著十安的少。可如此桀驁不馴的一個人,最後卻回了老家聽從父母之命成婚,再之後收了心一向做學問,這一做就是幾十年,誰能想到臨老了卻……卻要如此憤怒,如此無助,如此,如此的不甘。若當年他不走學問這一道,而是選擇入仕,那人是不是就不敢朝他的女兒下手?”
計暉閉上眼,他甚至無法告知,皇帝訓斥了宗正卿,不允宗正寺再繼續追查,能讓皇上這麽護著的皇室中人,不多。叔父也正是想到了這一點才不敢再查,他也怕,怕查出來的結果是他無法承受的,隻要案子就此了結,並且以後不會再有,這事,就這麽結了。
可是,那些死去的人呢?
那些死者的家人呢?
就像眼前這一個,為了給女兒討個公道,都快要將性命搭進去了。誰又知道,那些死去的人裡,有多少人家因他們家破人亡!
“齊心啊,有的時候,我真不願意姓計。”計暉笑著,卻分明帶著苦意:“當年我一點也不想進宗正寺,就想做個隻需琢磨怎麽寫出好詩來的成暉。我太清楚進了宗正寺後我這輩子會怎麽過,該看到的事要看到;該瞎的時候要瞎;該知曉的事要知道;不該知曉的事情,就算知道也要裝不知道;要狠得下心,要忍得了不平,要磨平棱角;不能有想法,不能有意見,不能有對錯,甚至……不能有自己,一切,以皇上為重。”
計暉低頭笑了笑:“那怎會是我想要的生活呢?我隻想有三五知己,有一起吃喝玩樂的朋友,喝有好酒,唱有好曲,有好詩為伴,為一闕好詞叫好。每天睜開眼睛是充滿期待的一天,閉上眼睛時心滿意足,我隻想過這樣的一生。為此我吵過,鬧過,絕食過,甚至說過我願意被逐出家族,做個庶民,隻求他們成全我。後來我失敗了,你可知道為何?”
計暉看向齊心,自問自答:“叔父真把我逐出家族,並讓我身無分文,我隻用了一刻鍾就想明白了,比起身無分文,我還是進宗正寺吧。”
這可真是,心裡起伏了個無窮無盡,最後做決定卻隻用了一刻鍾。時不虞在心裡腹誹,他的叔父,如今的宗正卿計鋒確實有點手段。
不過,若皇上是那個做錯的呢?也以他為重嗎?
她不能問,齊心卻問出了口:“即便皇上做錯了,宗正寺也要如此?”
“後邊還有一句,以皇室為重。不管我願不願意,我都成了這樣的人,並且今後必然變本加厲。”
計暉重又看向氣息微弱的人,他不由得伸出手去鼻端探了探,確定還有氣息才放下心來,苦笑著道:“沉棋,我早已經不是你認識的那個成暉,我們當年的誓言我都要食言了,你要是恨我,要是恨我……”
計暉聲音暗啞下來:“你活下來,活著才能恨我。”
聰明人說話,從來不用說得太明白。
計暉知道好友都是多聰明的人,肯定猜到了真兇是皇室中人,無計可施之下沉棋才會以死相逼,他也才會告知宗正寺在查此案。
而今日他說這些,沒有一個字在說此案,可每個字都在告訴他們,宗正寺查不下去了。
這是宗正少卿計暉,當年的成暉對曾經的知己好友最大的坦誠。他冒著風險,做回了片刻他們當年的好友成暉。
齊心怎會不懂,正因為懂了才更難受!
他的兩個知己好友,一個病得生死不知,一個被身份束縛著供於高台之上。兩人明明曾經那般要好,如今卻隱隱添了仇恨,幾十年的感情啊,人生隻有一個這樣的幾十年!
“手,手!”時不虞眼尖,看到一直沒有動靜的人手在動,忙提醒傷懷的兩人。
兩人忙收了情緒看去,手在動!再一擡頭,就見沉棋的眼瞼在費力的動著,然後緩緩的,緩緩的睜開了眼睛。
“正和,閻王爺,下棋呢!被你,吵得,沒法下了。”沉棋唇角上揚,弱聲弱氣的說著話,邊朝著計暉伸出手,手立刻被握緊了。
“成,暉,你,欠我,四頓,酒,我,沒忘,你,要還我!”
計暉抓緊他的手,伏到他手臂上身體輕輕抖動。
四頓酒,是他們年輕那會他因為種種事情輸給沉棋的,後來他入了宗正寺,這事兩人都再不曾提起過。
他以為,沉棋早就忘了;他以為,就他一直記著;他以為,這未竟之事,永遠都將未盡。
躺著的沉棋和站著的齊心眼神相撞,都說當人回憶年輕的時候,就說明這個人老了,此時,他們都願意承認,他們確實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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