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四海無閑田,農夫猶餓死。
秋收萬顆子,奈何經不住賦稅的繁重,江浙富庶,按理說百姓的日子應該會好一點,奈何在元末亂世時江浙的百姓曾在經濟上支持過張士誠,待太祖爺一統江山之後,便重重的加大了江浙的賦稅。
秋收之時,錢塘縣有兩個十分重要之事,其一便是科舉,其二便是收稅糧,豐甯坊幾人争吵的起因也是因為賦稅。
範典史和手下幾個小吏猶如強盜一般,他們每個人手中都拿着上好的書卷、瓷器、盆栽等等。
另有一中年男子,本就消瘦的他,不知是不是經過那一番事的打擊,整個人愈加的憔悴,對範典史央求道:“大人,您已經連續收了三次稅糧了,小民的家财已經全都被奪去,還求您放過一條生路吧。”
“行,黃大人說了,隻要您将您女兒送去給我們大人做個妾室,這日後的日子,保您清淨。”範典史道:“按照爾黃冊來看,稅糧還差了許多,我等就算在來三次,你這稅糧也交不起啊!”
“爹,莫要說了,回家商量!”房沐一旁的房小梅勸道。
“黃冊,黃冊,我家裡的地全部已經出售給縣老爺,縣老爺不但不增收,還不許我房家過割,最後來這賦稅全都落在我房家上,簡直是強盜!”房洵怒道。
“文書上定的時日是九月低過割,現在才八月低,你們他娘的欺負老子沒讀書是吧?”範典史臉色不善。
“可是地已經在七月低交了出去!”房洵不依不撓的道。
房洵這話說完,便又有一群民衆七嘴八舌的跟着道:“是啊是啊,我們本來民田八畝,怎麼輪到交糧的時候卻要按照十畝交?”
陳瑀聽明白了,原來是“灑派詭寄”,這是地主豪紳常用的兩種逃避賦稅的方法,陳瑀雖然在《大诰》中看過這兩種方法,但今日這範典史到真是讓陳瑀長了見識。
“灑派詭寄”是兩個分開的動詞,分“灑派”和“詭寄”。
剛剛那個小民說的八畝地按十畝地來繳納稅糧便是“灑派”,是地主、官紳将土地化整為零一點點分攤到農戶身上。
另一種“詭寄”,就是将自己名下的田地謊報到他人名下,也就是這“精通律法”的黃大人的“傑作”。
見小民們七嘴八舌,範典史臉色不善,那些小民們本來就是尋着房家壯着膽的,現在見範典史有發怒的迹象,連忙閉上了嘴。
但見範典史對身旁小吏道:“牙尖嘴利的刁民,給我打!”
“你……你,你們敢!”房洵結巴道:“你這是魚肉百姓,我讀過《大诰》的,我要告你們。”
“我告你大爺,當年你們用這種方法欺負佃農、良戶的時候,也沒看你讀過《大诰》?哦,對了,您可是案首呀,這《四書五經》讀的很好吧,來來,快背兩句聽聽。”
“你……”房洵氣的嘴唇發紫。
“大人,我算了一下賦稅,今日這些價值,折合成白銀,加上之前收取的稅糧,今年的賦稅應該齊了。”一旁的房小梅道。
範典史瞧了瞧房小梅,這小妮子長相确實不錯,難怪被黃大人一眼就相中了,倒是個聰明人,不錯,齊了,可是你說齊了就齊了?
“卻是,不過爾房家欠黃大人的一萬兩紋銀如何算啊?”範典史問道。
“我們何時欠過黃大人這麼多錢?”一萬兩,這若是放在以前,對房家來說是個小數目,可是現在對他們來說簡直如同天文數字一般,今日這些古籍瓷器被他們拿走,房家有的,僅僅是那一套房子了!
房沐聽到這裡,面色一黯。
那範典史拿出手中的契約,上面清清楚楚的寫着“係弘治一十七年六月,茲有砀山人房沐計欠黃城紋銀壹萬兩整,過違期限未完。”
下面還有房沐的手印,及簽字。
“爹,這是怎麼回事?”房小梅不敢相信的詢問道。
“哎,一言難盡,我這便去變賣了宅子,相信能還清!”房沐道。
“宅子?您那宅子可沒人敢買。”範典史笑道。
“你們……這是要将老夫朝死路逼啊!”房沐是聰明人,這些巧取豪奪的事以前沒少幹,範典史技能說這樣的話,那定是能有門路讓房家宅子賣不出去。
“不過……”
“如何?”癡呆了良久的房洵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若是這房小娘子可以送給大人作妾室,這欠銀不但一筆勾銷,還能送于爾等一筆銀子,讓爾等日後的日子衣食無憂,當然,這種事需要爾等自願,不然還以為我家大人是那種黑心官吏呢!”
不是黑心官吏是什麼?房洵為難的看了一眼房小梅,僅這一眼,讓本烈日炎炎的秋日仿佛提前入冬一般,房小梅隻感覺全身冰涼。
陳瑀弄明白了房家的處境,搖了搖頭,倒不是為了房家惋惜,而是因為錢塘縣又出了一位禍害縣令,現在他才知道,為何李縣令會說自己是清廉縣令,和這位黃大人比起來,他李縣令那點根本不算什麼。
“範叔,在執行公務麼?”陳瑀背着手,來到幾人的身旁。
“呀,陳老爺,您這是散心呢?”範典史臉上立刻換了一副臉色,那變臉的速度,去唱個京劇簡直易如反掌!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幹,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欄。難,難,難。人成各,今非昨,病魂長似秋千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妝歡。瞞,瞞,瞞。
此刻在看陳瑀,依舊是那麼的從容,那淡淡的笑容中帶着無比的自信,他現在已經是舉人老爺了,若不是因為時文中帶有一絲主考官的風格,他現在可能已經是解元老爺了。
“剛吃完鹿鳴宴,正準備趕回府上,便見到您在這執行公務,這便來看看。”陳瑀道:“這是在收稅糧麼?”
“卻是,幾個小民還有欠額沒有上交齊,正在催繳。”範典史道。
“恩,那我不打擾您了!”陳瑀掉頭便準備走,剛走了沒多久,像是想起了什麼,便又回頭道:“對了,适才鹿鳴宴會時王大人和老師們也在讨論這稅糧之事,江南稅賦是朝廷稅收重要源頭,王大人巡視浙江,對此萬般的重視,說是要嚴查是否有“灑派詭寄”、“投獻”、“兼并”等惡行,範大人您身為朝廷官吏,也可督查一下,說不得還能在王大人面前立功。”
“好心”提醒了範典史之後,陳瑀便離開了。
望着陳瑀這離去的背影,房小梅心存一絲感激。明明是在幫助自己,卻裝作一副事不關已的樣子。
“賢婿,賢婿,稍等稍等。”房沐急忙叫住了陳瑀,卻見陳瑀像是沒有聽到一般,房小梅連忙道:“陳公子留步。”
陳瑀這才轉過了頭,笑問道:“是在叫我麼?”
房沐說的話他不是沒聽到,隻是故意裝作沒有聽到罷了,免得徒增尴尬。
房沐臉笑成一團,來到陳瑀身旁道:“當初不願耽擱了賢婿的舉業,方才退了婚事,現在賢婿高中,可以将婚事定下了!”
“無恥!”就連那範典史也忍不住了,他見過無恥的,但是真沒見過這麼無恥的,在人家有難時你跑的比兔子還快,如今人家發迹了,你卻又恬不知恥的說是怕耽誤人家的舉業,好話壞話都被你說盡了。
不過不得不說,這房沐還是有點頭腦的,若是陳瑀真的認了這門親事,所有的問題都可以迎仍而解了。
“哎,你可知我等為你操碎了多少的心,小梅日日夜夜念道你,瞧如今這消瘦的樣子!”
“爹!”房小梅都覺得臉通紅,這樣無恥的話,她是說不出來,現在恨不得找個老鼠洞鑽進去。
“房叔這是哪裡的話,依照《大明律》,這提出退婚的是您,我等什麼也沒說,現在我可不是您的賢婿了,您還是另擇佳婿吧。”說罷,陳瑀便離開了,口中吟誦道:“白鹭之白非純真,外潔其色心匪仁。阙五德,無司晨,胡為啄我葭下之紫鱗。鷹鹯雕鹗,貪而好殺。鳳凰雖大聖,不願以為臣。”
“這……這,姓陳的,你這般不講良心,枉我以往對你陳家的栽培,忘恩負義,老夫要将你這種惡行傳遍大明,看你日後如何為官,如何為官!”
“呵~姓房的,你這不要臉的老東西,退婚的是你,欺辱陳家的是你,如今到反口噴人,給我打!”範典史說罷,便有小吏狠狠的去踹了房沐兩腳。
陳瑀像是沒有聽到背後的動靜,背着手朝陳府走去。
待範典史等人離開之後,房沐狠狠的道:“陳瑀,你給我等着!”
隻有那房小梅,口中不斷的念念道:“白鹭之白非純真,外潔其色心匪仁……不願以為臣。”
這首詩是幾年前,陳瑀和房小梅第一次見面時所吟誦的,那時候房小梅嫌棄陳瑀迂腐不堪,身無長處,兇無大志。交談中言語相譏,那一日把陳瑀批的體無完膚,甚至預言陳瑀一輩子也不可能高中。
那個時候的陳瑀帶着怒氣離開了,走時便吟誦了這一首《白鸠辭》來形容房小梅“嫌貧愛富”,當然這個貧富不是常意上的貧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