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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第275章 長安,長安(七)

朝天阙 侯之青銅 3665 2024-01-31 01:13

  黃昏裡有些恣意而快感的涼意。

  劉馳馳擡頭舒展了一下臂膀,眼見着一輪皎月就上了通透的天。

  他看起來心事重重,随手折了個竹枝就這麼擱在嘴裡,一路抱手剔着牙花。

  晚食時他起初并沒什麼食欲,隻就着清燒吃了幾塊番邦來的牛肉。這肉和殷十六喜歡的那種不同,聽張有儀說是番人歲供時順道帶進長安城的,西域風味。這肉風得幹硬,吃在嘴裡是一股燥香的肉脯味道,嚼得冒油,扯得牙癢。巧在這味道也是蘇楚瀾幼時極愛,想不到變了劉馳馳後依然脫不了這舌動的感覺。

  由此他又想到那個要命的問題,自己是誰?命運錯于時空之間,自己到底是撲于前世的蘇楚瀾,還是幸命于後世的劉馳馳?怎麼連這喜好都還意外存留着?

  這是個無聊到要命的問題,憑他自身無解,他知道糾結過多隻會徒增煩惱。

  沒吃多久,他心裡有事便找故晃蕩了出來,一個人爬在客棧最高的屋面上呆坐。

  風有些大,流馬車水的燈火讓遠處的長安城看起來像是麥浪一般起伏不息。

  他心事橫垣,不理還亂。

  他琢磨着明個自己就要衣冠進京,還要擺出一副招搖過市之勢。這等張揚是他始料未及的,他不明白,進京這麼點事怎麼就弄這麼複雜呢?

  起先,也就自己單純一想法而已,辦得成就辦,辦不成自己也會另尋别法,可犯不着弄出這麼大個動靜來。現如今,錦绫聖旨也下了,自己的官也封了,連官邸宅子也賜了,眼看着就要以三品大員的身份堂皇進城,但怎麼自己越琢磨這事,越覺得其中有股子說道不明的兇險呢?

  或許,這兇險不來自于未來京城鐵幕内的層層殺機,而來自于冥冥中他覺察到的一股神秘的力量。這力量他也言說不清,但他有預感,或許跟徐謙提及過的時空論有關。真如此,那日後勢必變得越來越兇險。說不定自己就此動了曆史的時間線,那後面的事……

  他不敢再往下想,心底有些惶惶,如履薄冰一般。

  寂靜處院門突然吱呀了一聲,他掉過頭去,隻見林筱一人在院門拱頂下站着,一手提溜着聖旨一手托着自己那件嶄新的袍子,月光下有些楚楚。

  "簡大哥找不見你人,隻好托我将這些東西給你送來,說你明個進京時要帶。"

  她又望了他一眼:

  "他叮囑你明天出門前務必不要忘了。"

  "知道了。"劉馳馳斜了眼她身旁石凳:

  "放那兒吧。"

  林筱依言把物什妥帖放下,站起身卻不見有離開的意思。

  "還有事麼?"他斜叼着竹簽子問。

  女人看他一眼,突然幽幽道:

  "自到了這地界吃也不習慣睡也睡不好,我想回去了。"

  "是嗎?"他笑起來:

  "你昨天可不是這麼說的。"

  這女人揚起頭看他了好長一會兒,長籲了口氣:

  "到你房裡聊吧,有些事我們得好好談清楚了。"

  劉馳馳略顯警覺地看了眼她,起身作勢理了理長袍:"不用,有事就這裡說吧。"

  院落中的女人表情複雜了一下,卻仰臉帶着挑釁道:

  "怎麼了蘇楚瀾,你那麼大能耐,難道還怕我吃了你不成?"

  劉馳馳打鼻子裡哼出聲來,他對昨晚房裡的事仍心有些餘悸,于是并不打算随這女人話題講下去。

  不說明他也感覺得出來,這女人自打知道自己伺迦身份之後,時刻都像饞着口肉似的惦着自己,那感覺,仿佛以不睡到自己為不快似的。這令他想起一部怪誕名著裡的唐朝僧人,據說他的肉身吃上一口可以使人忘卻煩惱返老還童永世不死,于是乎一路上便有很多妖魔圖謀着吃他,印象中好像都是用蒸啊煮的,沒有用睡的。自己雖說不至于被林筱吃了,但稍不提防就面臨被她睡了的"危險",這說來怪誕,但總令他心有悸悸。她一刻不遠離了自己,自己就擔憂這女人會施什麼手段對付了自己。現在的情形更糟,這女人跟随自己過來唐朝,一入古時深似海,人生地不熟,更是視自己如同保命稻草一般。自己是她現時唯一的倚仗,而被她利用的人通常都沒好下場。

  "你到這兒也有些日子了,也算熟悉了。現在你我算各自兩安,你真沒必要再跟着我,你看看……"

  他略是面苦地看了眼她身邊:

  "你看看,我這眼下好不到哪兒去,還一腦門的官司解決不掉,當真是顧及不上你。不是吓唬你,你若再跟着我,前程不前程不說,還得需提防着性命之憂。"

  劉馳馳說的是實話,他這麼明目張膽進京無異于投鼠忌器,從此後自己就置身于一幫想要自己性命的人的眼皮底下,那個中兇險,想到就已是酸爽至極。她再這麼執意粘着自己,搞不好再搭進一條性命去,何苦來哉!

  林筱咬了咬嘴唇,兇脯随呼吸繃出一道緊緻的弧線來:

  "講到底,你還是準備甩了我。你們男人都一個樣,一有事就想把自己一同患難的女人踢得遠遠的。"

  劉馳馳哭笑不得,這女人當真自來熟,前後相處不過是十來天的工夫,言辭中卻已俨然近乎成"自己女人"了。

  "林小姐你是不是想多了?我們之間由來隻有彼此的口頭契約而已。現在我既是帶你來了,履行了我的義務,那就沒什麼虧欠你了。至于你,也請到此為止,否則……"說到這裡,他口氣重了一重。

  "否則什麼?"林筱追問道。

  "否則我自有治你的辦法!"他沒把話說到最狠處,但語氣卻堅決異常。

  "我倒要看看你會怎麼對付我。"林筱毫不示弱:

  "難不成你會殺了我?"

  劉馳馳眼神淩厲起來:

  "你試試看!"

  林筱被他态度倏然震懾到,裸露在空氣中的肩頭不由自主抖了一下,就此仍寸步不讓,與他僵持在空氣中。

  他不再說話,隻把眼神凝視向屋後夜色裡蒼茫的草面……

  許久,林筱突然心念一生,伸出手腕自顧看了一眼道:

  "你不是很想知道我此次過來的目的嗎?"

  劉馳馳哼了一聲,仍不動聲色。

  林筱歎氣道:

  "算了,告訴你吧,你知道我們獄族有個世代脫不了的束縛嗎?"

  劉馳馳眼光一閃:

  "你說的是神咒?!"

  "你竟然連神咒也曉得!"林筱露出一臉驚訝。

  劉馳馳顧不上回她,眼光卻在逡巡中倏然暴漲起來,手勢祭出,直将手裡的竹枝朝一處黑暗裡疾揮了出去!

  "啊"的一聲,草叢中暴躍起一人!黑黢黢的身影,是個身材不高的精壯男子!

  林筱吓一大跳,因為那人影就伏在離她不遠的暗地裡,因為背着月光又是一身黑衣,所以粗看起來根本在意不到。

  那黑衣人躍在半空,用手急捂住自己被戳中的左肩,身似驚弓般一縮,已現出脫跑的苗頭。

  劉馳馳身形踏着瓦面疾向屋檐處俯沖,一邊狠聲朝林筱催喝道:

  "别讓那人跑了!"

  林筱還露着手臂愣在當下,一時沒及反應。等她回過神再"哦"一聲答應的時候,那黑衣人已迅速騰空借勢躍上了身後的院牆。

  林筱看他身手敏捷,忙向他身形落下處緊追了兩步,無奈她一身婦人的裙钗羁絆而累贅,速度提趕不上,眼睜睜看着那人躍下牆頭向黑遠處跑去。

  她直追不上,隻好提起裙裾着急道:

  "那人……"

  回頭間,隻見劉馳馳已躍下屋面朝她身前直沖了過來,身影挪動得似一隻撲獵的大鳥。

  "你哪也别去,隻管回屋等我!"

  說話聲中劉馳馳已與她擦身而過,一刻不停地從院門追了出去……

  林筱目送劉馳馳的背影遠去,一個人在月光恍恍的院落中呆站了一會,隻覺得自己心撲騰跳得厲害,好半天才緩複平靜下來。

  剛才那一幕就發生在瞬間,在她看來卻是驚險得超乎想象。獄族人生性野浪,慣于在莽野叢林間求存,可那一刻她竟然沒發現自己身邊咫尺還埋伏着一個人。偌大的莊子裡怎會無故混進這樣身手的一個人,此刻想來隻覺得一陣毛悚。前後幾次經曆告訴她,這事絕不偶然,這驚掉她半條魂魄的事件恐怕隻是個開始。如像這樣,日後的路也不知道有多兇險。

  她擡頭張了眼月色裡的院落,隻覺得肌膚生寒,慌忙收撿起劉馳馳落下的東西朝自己廂房那頭跑去。

  林筱的身影從院門剛一離開,便從院牆深處的草叢裡又立起一個人影來。

  這人身形伫立原地許久不動,直視着林筱背影喃喃出一個名字來:

  "獄族?"

  ……

  這時日頭早已落盡,連帶着餘晖不再。四下裡勁風恣掠,除了月暈光華以外,其它俱是一片漆黑。

  劉馳馳狠盯着那黑衣人逃去的方向追了不小的距離,直追出客棧快追至驿道附近了。眼望着驿道上亮着數支燈籠,其間有人馬車影閃爍。他唯恐是夜裡差人趕路,怕被撞見,這才收住了腳。

  那黑衣人就此消失于茫茫,再也尋不見蹤影。

  劉馳馳目光炯視于長途,久久不去。

  他口中莫名念叨:

  "媽的,陌者,肯定是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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