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第96章 :崔府君閑話朝務事
晉陽,屬并州刺史部,為太原郡治所。
晉陽從來就不是一座默默無聞的城池。風雲一時的爾朱氏雖然已經成了過眼雲煙,早就被清風吹散,但是晉陽城卻從來不曾空寂過,從來不曾失去了權力。這裡是名副其實的大魏心髒,大丞相高歡曾長期留駐于此,高氏一族的根脈仿佛就駐守在晉陽。
騰龍山,在晉陽城南。依山向上而建的漫雲閣原來是大丞相高歡避暑的行館,現在是大公子高澄閉門讀書的地方。
被廢黜了世子的身份,又住在這遠離喧嚣紅塵的山林中,行館門庭冷落。偶有人來也隻是陳元康、崔季舒等寥落幾個舊臣而已。漫雲閣中除了大公子高澄、夫人馮翊公主元仲華,幾個侍妾、婢仆、家奴,再有就隻是陪大公子閉門讀書的崔暹了。
崔暹字季倫,是崔季舒的侄兒。也曾做過一段丞相長史,深得丞相喜歡、信任,隻是不知什麼原因見罪于大丞相高歡,不久就被黜免官。論經曆倒和大公子高澄似出一轍。大公子遷到晉陽後,無事一身輕,與崔暹因緣際會,由崔季舒引薦,二人見面,相談甚歡。況且崔暹極為有才學,其謀略還勝于崔季舒,人又忠直,雖欠轉寰,但是深得大公子高澄的喜歡,正好就做了高澄讀書的師傅。每與之晤,言談之間高澄心裡必有所獲。
從前,崔季舒總是緊随世子。但崔暹雖是崔季舒的侄兒,卻一直沒有和高澄見過面。國事更疊,朝堂驚變,洛陽見棄,邺城興起,幾番波折,被廢了世子位而閑置在家的高澄倒有機會和崔暹相識,兩個人一拍即合,高澄隻覺得相見恨晚。
此時的大魏,因皇帝元修棄都而去,大丞相高歡另令立新帝元善見,遷都邺城,實際上等于隻剩下了半壁江山。大丞相思往事而改過,在新都邺城寸步不離地侍奉新帝元善見,并且執禮極恭敬。百官重置,陳力就列,邺城便一番花團錦簇地繁華起來。
不在視線焦點中的晉陽整個夏天都極清靜。秋風漸起時,龍騰山上漫雲閣中的大公子高澄閉門讀書的日子說短也不短了。而崔季舒就是在一個秋意濃重的清晨從邺城趕到了晉陽,上了龍騰山,進了漫雲閣。
漫雲閣别館不勝在奢華、富麗,别緻之處在于雄奇秀險。樓、閣、亭、榭、齋、堂俱全,卻不在于軒館之繁複、衆多,唯其讓人驚歎于掩藏在奇峰怪石之間的奇思妙想和鬼斧神工。從山下看來,延綿起伏又陡峭直上的山間,雖被綠蔭覆蓋,但是又在高低處疏朗相間、錯落有緻地半隐半露出飛檐、圍欄、月台、雲窗,真如畫中仙境。尤其晨霧晚霞時或煙雨微雪後,雲氣蒸騰之間看整個漫雲閣簡直就像是雲上天宮一般。檐上銅鈴、軒窗笑語,更如同天上之音。
秋天的清晨涼意濃重,但是崔季舒一點也不覺得。他原本就胖,又費了力氣登山上來的,此時已經是汗透重衣,坐在亭子裡隻有喘氣的份兒。待氣喘得勻了,一邊又打量四周。
這座亭子叫做“朝露亭”。據說這個名字是有一日大公子高澄忽然改的。亭子普通,四方亭、攢尖頂,但位置極好,在一座山的山頂上。此時四野眺望,盛夏時一片濃綠已經變成黃、綠、紅相雜,好像樹葉都變成了五彩的一樣。
太陽升起來,天亮透了,天空藍得像是要透明一般,天幕又高又遠,沒有一絲雲彩,讓人心裡靜極了。清風送爽,對于崔季舒這樣熱極了的人來說又涼快又舒服。
崔季舒收回目光,一身清爽,問侄兒:“郎主呢?這些日子還是讀書?”
崔暹其實年紀和叔父差不多,但他身姿清瘦修長,這和叔父形成了鮮明對比。他恭恭敬敬地奉上一盞碧色清茶回道,“正是。郎主這些日子日日閉門讀書,比剛來的時候還安靜。再不見郎主舞劍了。”
崔暹看了叔父一眼,坐下來。他和叔父一樣,膚白勝雪,隻是他面容清秀,更似女子。崔暹沒再說話,隻是垂首默坐,似乎在等着叔父交待什麼。
崔季舒卻隻顧捧起茶來啜飲,立刻又把茶盞放回石桌上,擡起頭來皺着眉問崔暹,“你怎麼也喜歡喝這種和尚才愛喝的東西?”
崔暹不急不緩道,“是郎主愛喝這個,我也就随着他了。”
“你!”崔季舒忽然發怒了,又忽然住口,仰起頭往上看,又四處搜尋,像是又想起什麼,收回目光再看崔暹時已經面色沉重起來,低吼道,“什麼朝露亭?辟如朝露,去日苦多?郎主毫無緣故怎麼會生出這個念頭?是不是你暗中把郎主往邪路上引?你究竟是如何陪着郎主讀書的?你就不替郎主想一想嗎?郎主能由得他自己嗎?是想退就能退的嗎?”
崔季舒越說越氣,連連質問,崔暹急忙起身躬身而立,勸道,“叔父息怒。”他态度雖恭敬,卻面色平靜,多一句解釋沒有。直到看着崔季舒怒意漸消,這才淡淡道,“叔父容侄兒回禀。郎主從到晉陽便上了騰龍山,住進漫雲閣。剛開始心氣虛浮,坐卧不甯,即便讓侄兒陪着讀書也是心不在焉。但是郎主天姿極聰穎,點化即透,很快便熟讀典籍,通統相融,現在就是侄兒也要對郎主甘拜下風了。郎主還喜讀佛經,近日猶是如此。郎主是心有城府的人,自不必别人左牽右扯,自然明白自己該做什麼,叔父又何必生這麼大氣,不如順其自然。”
崔季舒仔細聽侄兒說話,他心裡其實也明白,大公子高澄男生女相,如同絕世傾城的女子;聰慧異常,穎悟超人,這些都非常人所能比。若說大公子是天人降生,他毫不懷疑,但是眼前情景他不能讓大公子就這麼淡泊下去。
崔季舒擡頭看看崔暹,侄兒也正看着他。崔季舒忽然問道,“侄女最近可好?”這說的是崔暹的妹妹崔氏。崔氏嫁高氏遠支高慎,雖年貌相差若幹,但是高慎如今拜侍中又加開府,得大丞相高歡器重,甚是得意。
崔暹隻得回道,“無書信,不知妹妹近況。”
崔季舒站起身來,沉聲道,“你倒日日安心做閑雲野鶴,隻怕你妹妹是天天以淚洗面。高慎深受大丞相器重,如今又和二公子太原公交往甚密,你就不想想究竟是為什麼?真要等到世子易主的那天嗎?”
高慎如此搖擺不定,從前以叔祖輩份巴結世子高澄,如今立刻又轉向得勢的二公子太原公高洋,此類人富貴必易妻,何況高慎還是個好色之徒。崔氏豈能不明白這個道理,自然以淚洗面,為自己前途擔憂。
崔暹沒說話。叔侄兩個人都是聰明的明白人,況且崔暹也不是真的閑雲野鶴,這也是叔侄兩個人都心裡非常明白的事。
“高慎巴結誰都不要緊,叔父可知道大丞相思念大公子否?”崔暹問道。
“無一語提及大公子。”崔季舒歎道。
“如此正好。”崔暹還是面色平靜。“無一語提及,正是因為心裡想的太多。”
這話讓身在其境的崔季舒心裡豁然一亮。可是轉而又憂道,“太原公勢頭正盛,比起當日的世子有過之而無不及。”
“叔父何必學無知小人而憂天?”崔暹道,“大丞相必不受人左右,太原公越得勢也越遭忌。他和當日的世子不同。世子是大丞相親自教養簡拔,而太原公卻是棄父兄而攀帝室,因此得勢,大丞相豈能不忌憚?”
崔季舒沒說話,心裡暗想,确是如此。
“大丞相要立的世子必當心懷天下,志存高遠,像二公子一般有野心無抱負,有權力欲無肚量無心兇的人,大丞相如此眼毒豈能看不明白。焉知大丞相廢了大公子的世子位不是為了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崔暹不緊不慢地說出自己的見解。
崔季舒不由得對侄兒刮目相看。侄兒不僅腹有謀略,心思細膩,而且真正也是志存高遠的人。他所依附大公子就算為了權勢,也同樣是希望來日能夠成為朝堂上指點江山的社稷之臣。
“你說的有道理,但畢竟是一家之言,大丞相城府深沉,做事往往出人意料,不能如此笃定就覺得他必定意在大公子。你又焉知大丞相必定不喜歡太原公那般陰狠的人?高氏此時看似強勢,實則極易傾覆,爾朱氏前車之鑒,大丞相難道不明白?”崔季舒也不是頭腦空空的人。
叔侄兩個人都沉默了。其實關鍵還在大公子高澄自己身上。
“若真是郎主自己就心性淡泊了,才是無力回天。”崔季舒又歎道。“婁夫人可有書信來?郎主除了讀書還做什麼?”
崔暹搖搖頭,語氣低沉下來。“王妃無書信。郎主除了讀書什麼都不做。侍妾不近身,歌舞不入目。”
“什麼?!”崔季舒大驚失色。他太了解大公子高澄了。如果連侍妾、歌舞都不能讓他有一點動心,那真的是大事不妙了。
其實婁夫人是有書信來的。
從朝露亭下山,中間山腰處有一片松林。松林前面辟出一大片空地,有一座小閣子,名字叫枕霞閣。枕霞閣前面一方月台直臨峭壁,是遠眺的極佳處所。枕霞閣後面就是郁郁蒼松,可将其半掩半抱,夏天這裡也極涼爽。隻是到了秋天就有點不相宜了,郁郁沉沉,過于清冷幽寂。
枕霞閣規模不大,一進兩間裡外分開。勝在地勢絕佳,即便在室中内寝,也能推窗看山色,卧聽鳥鳴聲。如今,皇帝元善見的妹妹,大公子高澄的正室夫人馮翊公主元仲華就住在這裡。
到了晉陽,上了騰龍山,住進漫雲閣,其實對于元仲華來說比起從前洛陽的大丞相府要寬松了許多。但是她反倒更加深居簡出,甚至還不如從前。不管怎麼說,從前總有一方院落讓她消遣,現在元仲華因為心裡對夫君有愧,從未在騰龍山的行館中遊玩過。也不用再去給婁夫人問安,更沒有高遠君問候,所以真是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了。一個人在此獨居,除了阿娈常在身邊,連其他婢仆都少見了。
婁夫人從未有書信來,這次居然差人送信,是送給馮翊公主元仲華的,特命人吩咐,讓侍女阿娈服侍公主讀信。意思非常明白,婁夫人想讓阿娈知道這書信裡寫了些什麼。
日漸升高,門開着,耀眼的陽光照進來,一直照到幾案前面。元仲華坐在案邊懸凳上讀婁夫人的書信。阿娈侍立于夫人身後也聽命默讀。書信寫在一幅絲帛上,其實隻是寥寥幾語,但是元仲華捧着絲帛看了許久,一直都不擡頭。顯然她早就看明白了書信裡婁夫人的意思,隻是她還多需要一些時間來思考,或是别的什麼原因讓她無法表達自己對婁夫人書信中意思的認同。
阿娈立于夫人身後,自然也早就看明白了。隻是她和夫人表情大不相同,唇角上曲,面上是掩不住的微笑。但是夫人不說話,她也不敢多說什麼。
大公子高澄沿着石階上了枕霞閣前的月台,遠遠就看到了開着的門裡面元仲華坐在懸凳上讀信的情境。她隻挽了個堕馬髻,斜斜墜在一邊,俏皮而随意,原本普通的發髻卻使元仲華格外有韻緻。身上那件淡绯色忍冬花飾紋的上襦襯得她格外嬌俏。
元仲華垂首捧讀絲帛,根本沒看到夫君走近。兩籠似蹙非蹙的煙眉還有因為垂目而飛揚上挑的黑黑的兩彎眼線都格外誘人。隻是略顯豐潤的雙頰還透着未退去的孩子氣。
“阿母書信裡說什麼?”清脆宏亮而有磁性的聲音響起來。
元仲華擡頭時高澄已經一步跨進來,走到她面前,竟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走來的。元仲華看到夫君,先是一怔,然後便滿面通紅,忽然轉身往裡面内寝去了,一句話都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