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5.第325章 :高子惠無心反自羁(八)
高澄走近了看清楚,跪在緊閉的院門前的是一個女郎的背影。她身後跪着的應該是她的奴婢。女郎身姿即便是跪在那裡也格外玲珑有緻,引人注目。高澄也不禁盯着她的背影看了一刻。這人跪在父親門外,不知道是何事?難道又是父親新納的妾室?
“世子……”倒是門外兩邊立着的幾個高歡身邊常服侍的奴婢看到了世子高澄趕緊上來行禮問好,甚是殷勤。
這時那跪着的女郎立刻便轉過頭來,顯得急切,好像急于确認什麼,又是深為關切的樣子。她跪在地上半轉過身來一回眸,立刻就讓高澄心裡一震。居然是久不見面的鄭大車。
沒想到她随侍父親一同來了邺城。其餘從婁妃到爾朱氏等人都沒來,可見她在大丞相心裡的地位還是别人不能取代。
鄭大車也認出了高澄,沒說話,可是一雙眸子盈盈欲語,又覺得她好像已經對他說了好多的話。她一點沒有躲閃,一點沒有不好意思,目中直白地瞧着他。就好像她根本不記得他們兩個人之間還有過那種芙蓉帳中度春宵的事。
高澄本在她身後稍遠處已止步。他當然也記起了在洛陽舊第中他們之間的那回事,瞬間心頭略有尴尬,但是他很快就恢複了神色,也和鄭大車一樣平靜淡定得就好像他們之前從來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高澄慢慢走過來,看一眼迎候他的高王奴婢,淡淡問一句,“怎麼讓娘子跪在此處?”問是問了,語氣卻完全置身事外,與己無關。
不等奴婢回禀,仍然跪在地上的鄭大車擡頭仰視着高澄回道,“不敢勞煩大将軍。是妾的弟弟觸怒了大王。大将軍若是有事見大王便請自去,不必理妾的事。”說罷她低下頭去。看樣子是真心沒想求高澄幫忙。
這時本已停下來的絲竹聲又起。原樂聲就是從院子裡面傳出來的。看樣子高歡是在自娛自樂,隻是不知道是根本沒把鄭氏的事放在心裡,還是有意要以此來告訴别人他沒把這個人、這件事放在心裡。
高澄立于院門外聆聽良久,又漫步徘徊一刻,忽然轉身吩咐道,“去把娘子扶起來。”
奴婢扶起鄭氏。鄭大車可能是跪得久了不能站立,扶着奴婢勉強站穩,仿佛不解地看着高澄。
“我聽這絲竹聲中顫顫栗栗,定是因為逢彼之怒不得不小心翼翼。大王之怒是因為娘子吧?”高澄溫和笑語,看着鄭大車。“大王肯為了娘子惱怒總比對娘子無動于衷要好。娘子的弟弟有何事,盡可說于我,大可不必為此而大王争執。娘子是聰明人,難道真為了這個和大王分庭抗禮?”
鄭大車看着高澄,心裡真是感慨良多。其實她心裡确實是想請高澄幫忙,隻是欲擒故縱而已。沒想到高澄不但肯幫她,還說話這麼坦誠,倒顯得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雖然她明白,這位大将軍絕對也不是什麼君子,但她也明白他至少不是個小人。
鄭大車面有慚色,“妾的弟弟正是因為不滿大将軍新政,****貪酒無度,被人報知大王,所以大王才發怒。”鄭下車自己都沒辦法往深了說。弟弟官職不大也全是因她之故被提攜,卻隻知找機會撈取好處,從來不盡職盡責。
因為高澄令重修律例,以法治貪,讓她的弟弟沒機會再謀求利益,所以才對高澄不滿。即便她是高王至寵,也保不住她的弟弟。
高澄沉吟,鄭大車忽然看着他道,“大王一心全是為了世子。”她知道自己說的沒錯,在高王心裡,他的世子、嫡長子高澄是誰都不能去違逆的。知道了這一點讓鄭大車心裡有種意味不明的惆怅。
“既然如此,我便看在娘子的面子上不計較。令弟大可以任原職,改了就是了。”高澄心裡明白,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之前那時懲貪渎必須雷厲風行。這時又另當别論,該懷柔就要懷柔,這時要的是和風細雨。律例已訂,漸成習慣。隻要他懲貪治渎之心不變,這時态度盡可以柔和些,也把之前邺城朝堂上的戾氣收一收。
高澄看一眼鄭大車。她剛才的話已經讓他心裡有所觸動。
“世子小心,”鄭大車知道高澄是要進去了。他雖和顔悅色,但不同當日,她自然在心裡也明白他不會再多看她一眼,她心裡倒羨慕王妃有這樣的好兒子。“大王這幾日都脾氣暴躁。”她好心提醒。
宮裡和大将軍府裡的事鄭大車也都聽過。隻是她雖身在高王府,這些事都是與她無關的。鄭大車不禁想,若是自己夫君遇到這樣的事,是不是也會對嫡妃那麼情深,不忍廢棄?她心裡不禁又羨慕起馮翊公主元仲華來。
兩個人再無話,鄭大車辭别而去。
這時院子裡絲竹聲又停了,連周圍都安靜下來。
恰在這時,黃門侍郎崔季舒把柔然世子秃突佳帶到了邺城城南的館驿。
城南的館驿自然比不了林泉舍有園林之勝,但好在清靜。崔季舒本來是要命人将此處好好灑掃修飾。但奇怪的是早就有人搶在他之前将此處修飾得幹淨、整潔。崔季舒也沒有多想,還以為是高澄怕慢待了柔然世子,先命人來打掃收拾過了。
這館驿一點不比林泉舍規制小,隻是更像一府第。秃突佳倒是對此處甚是滿意。他心裡想在邺城多留些日子,顯然這裡比林泉舍更适合久居,他也不想太引人注目。其實他已經命人去給父親阿那瑰送信,讓父親看時機就把妹妹月光送出。到那時他一定已經選好了和親對象,便可聲勢浩大地把月光迎入邺城。他似乎已經看到了大将軍高澄相迎時的情景。
沒錯,他心裡選定的人就是高澄。尤其是在今日見到了那位琅琊公主之後,他的顧慮也大半消除。因為高澄看起來并沒有對那麼傳說中的至寵有多麼地放在心上。他相信高澄和元寶炬必不是一樣的人。
東柏堂秋梓坊的庭院中,琅琊公主元玉儀穿過庭院走上屋前石階,在元仲華所居門外停下來,不顧自己身上的華麗服飾便跪于地上叩拜,口稱,“妾元氏拜見主母。”
這樣的高聲,在屋子裡的元仲華自然聽到了。逼得她不見都不行了。阿娈也明白,舞姬元玉儀已是從前。今日元玉儀早不是在洛陽時那個連她都可以喝斥的大臣家家養舞姬了。
今日的元玉儀是琅琊公主,論行輩她還是馮翊公主元仲華的姑姑。讓她這麼平白跪在外面,傳出去就是元仲華倨傲無禮。不隻因為行輩爵位之尊,主要是因為她是大将軍的獨寵。尤其是在這個關鍵時刻獲封爵位本身就是一種殊寵。
阿娈雖不恥于她的出身,但也無可奈何。元玉儀已經如此甘願卑微,可她明白自己的主母馮翊公主元仲華卻不能憑她就這麼自己作踐自己。她作踐的是元仲華的顔面。
大臣家養的舞姬等同于家妓,可是這時的家妓已和她并立。她稱她主母,讓她萬般不願意聽到。這是她和高澄的約定。今天在宮苑裡的所有事讓元仲華在心裡立意已決。不隻是因為話已出口,更是因為他已無心,她還有什麼理由再留在這兒?或許心頭原本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期盼,但現在卻什麼都沒有了。
不管是柔然公主,還是琅琊公主,元仲華已經沒有興趣去知道内幕了。
滿院子的奴婢都跟在元玉儀身後跪着。缇女跪在元玉儀身後。元玉儀封了公主,她的身份也跟着水漲船高。服侍公主的侍女和之前服侍舞姬、外婦的女婢有天差地别。她之前整日看到跟着長公主的阿娈趾高氣揚,今日她也終于可以擡頭揚眉吐氣了。
缇女知道,其實新獲封的琅琊公主隻是想得主母提攜。她在元玉儀身邊日久,最知道元玉儀的心思。身如浮萍久了也想落地生根。她隻想做個得寵的妾室而已。缇女覺得大将軍府裡那麼多妾室,而長公主就是不肯接納元玉儀,實在是有點不寬厚。
門開了,元玉儀此時跪叩于地,但她知道馮翊公主元仲華出來了。她終于出來了。
元仲華隻看到金翠首飾,豔麗衣衫,無所謂是誰。突然覺得,她是誰又如何?又有什麼關系?看了一眼元玉儀身後的奴婢,吩咐道,“何必行此大禮?把娘子扶起來吧。”
缇女立刻起身,然後小心翼翼地把元玉儀從地上攙扶起來。
當元玉儀身子挺直時可能是因為頭上高髻,顯得比元仲華身量還高些。此刻當然也是她更奪目。
“妾隻求拜見主母,不敢打擾。大将軍叮囑妾要禮尊主母,不敢不從之。”元玉儀盯着元仲華。覺得她還和數年前在洛陽時一樣,沒什麼太大變化。隻是不懂同是一樣的時光,她如同生死兩劫,元仲華怎麼就完全不同呢?可是終有這一天,她不用再像以前那樣,看她奴婢的臉色。
元玉儀忽然看了一眼元仲華身邊的阿娈。
阿娈沒有躲避她的目光,坦然承受。
“這不會是大将軍的吩咐。”元仲華淡淡一笑。她與高澄有過約定,不許人再稱她“夫人”、“主母”、“世子妃”。她留在這裡隻是為了生下這個孩子。
元玉儀走上兩步,幾乎走到元仲華面前,看着她笑道,“殿下怎麼知道不是呢?公子就是這麼吩咐的。”
離得近了,元仲華忽然聞到了她身上奇異的花香。就是那種讓記憶猶新的味道,那種在高澄身上出現過的味道。這種味道好像是一種示威,好像是在宣誓染了這味道的人是屬于她的。
她叫他“公子”。好特别的稱呼,除了元玉儀沒有人這麼叫他。元仲華沒有辦法再想下去了,她也不想再仔細想下去。她突然之間開始懷疑自己,或者說是懷疑高澄。他答應過的,與她的約法三章,他會真的當真嗎?也許隻是敷衍她。也許他真的讓元玉儀來拜見。元玉儀如今的身份也是公主,卻隻稱是妾拜見主母。難道他是想讓她和這個外婦共處?
阿娈和缇女各不相讓地對暗中對視。
“拜見就不必了。”元仲華看着元玉儀這樣的裝扮很不适應。她總想起那時噩夢中身着白色舞衣,引她入宮時的元玉儀。執着地以為那樣的元玉儀才是真的。“原該各自安好,何必非要相聚一處……”元仲華轉頭看了一眼阿娈,“我們也該走了。”
“請殿下吩咐。”阿娈看了一眼元玉儀。
聽這話元玉儀倒大驚,脫口問道,“殿下要去何處?我如何向大将軍回禀?”
“又何須汝來回禀?”元仲華不再理會她。她不喜歡她去替她回禀什麼。
渤海王府中,大将軍高澄進了父親高歡燕居之所,院門在他身後關閉。外面鄭氏及奴婢已經蹤影不見。
院門緊閉、庭院深深,在這個秋日的傍晚,幽閉的中庭滿是凄涼。絲竹聲再也沒聽到。高澄還沒有進去時女樂便已紛紛而出。高澄側目而視,見人人是松了一口氣的樣子。
他拾階而上,沒有止步,就在奴婢為他開門的時候便走了進去。
屋子裡有些幽暗,燈光昏黃。因為女樂都退了下去,一下子空曠下來,顯得過于安靜。果然便看到他的父親高王正倚坐在大床上。盯着兒子走進來,高歡一點都沒有意外。
“大将軍今時果然不同往日,替我施恩真是快哉。”高歡似笑非笑地盯着高澄道。
這麼快剛才外面的事就知道了。高王耳目遍布果然如此。
高澄施禮之後起來徑直走到大床邊,從另一側上大床坐下來,向父親笑道,“是阿爺給我這個機會,讓我為衆人釋疑。前些日子嚴恪得久了,自然要安撫。這是高氏之恩,不是兒子施恩。”
高歡沒再問這個問題,有點懶洋洋地靠回憑幾,閉了眼睛養神,随意提了一句,“柔然世子并不是個可讓人随意擺布之人。”
高澄忽然微微一喟。
高歡睜開眼睛,盯着高澄,慢慢坐直了身子。剛才的懶散之态一掃而空。他的兒子除了在此處,他未見他歎息過。
高澄這時在燈下看父親,覺得英武之氣猶勝當年。看父親目光如炬,他也知道父親對他的心思深為明了,他也不必隐瞞自己的難處。是啊,什麼柔然世子,蕭家七郎,哪一個是好擺布的。可是為了大魏,為了高氏,他又不得不左右周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