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4.第154章 :傳軍報夜驚丞相府
蒲坂,舜之都,天下之中。西有長安,東有洛陽,北有晉陽,是控黃河漕運、總水陸形勝的戰略要地。尤其在東、西之戰中,蒲坂是扼天下之喉的必争之地。不管是哪一方,隻要想在對方的地盤上長驅直入、無後顧之憂,就必得要争蒲坂。蒲津關渡口就是這個戰略要地的重中之重。
這個重要的戰略位置目前是屬于尚自诩為大魏正統的東魏,而他們口中的“西賊”當然也明白這是對他們不利的。同樣,定都于長安的西魏也自诩為大魏正統,而呼東面者為“東賊。”
渤海王大丞相高歡和世子、大将軍高澄早就知道東西之間必有大戰,因此對蒲坂這個異常重要的地方早就遣重兵守之,以争控制權,并且防備着西魏。當然,西魏的大丞相宇文泰也同樣眼光獨到,在蒲坂西岸死守不放,以為将來進攻退守之計。
黃河東岸的蒲坂城與西魏都城長安的距離其實并不算遠,三百裡而已。東魏大軍撲天蓋地而來,聲勢浩大,似乎就怕西岸的“西賊”們不知道。喊叫聲連天,煙塵四起,隔河相望的西魏軍自然很快就知道了,事實就是在這個饑馑難當的寒冬,“東賊”們要趁勢來攻城掠地了。
聚攏了的西岸魏軍們隔河遙望對面的情境,其實這個直線距離并不遠。很快,西魏軍們在驚懼之中就看到了東升的旭日中一個仿佛金甲天神的年輕将軍被其他幾位将軍如衆星捧月般簇擁着到了對岸。
這個年輕的将軍身着金光閃閃的明光铠,頭戴兜鍪,儀容之美僅所罕見。西岸的魏軍隻看到他和身邊幾位将佐不知說了幾句什麼,然後便有人進上一張大弓和箭壺。将軍接了弓,然後從箭壺裡抽出一支箭,卻把那隻箭遞給了身邊的人。
将軍幾次拉開弓弦試了試。當他接過又遞還的箭,立刻搭在弓弦上,毫不猶豫地拉開弓弦,在所有人還沒有反映過來的時候他已經極為幹淨又迅速地把箭射向了西岸。
長箭呼嘯而來,幾乎沒有受到風力的太大影響,可見射出這一箭時力道之大。它穿越了黃河,準确而堅定地飛到了對岸,也可見這位将軍确實臂力過人。當西岸的魏軍撿到這支箭的時候發現,原來上面纏着一封帛書。
這封帛書措辭激昂,直指西魏大丞相宇文泰托名“魏相”,其實為“魏賊”,以一人之身裂天下、分社稷,弑殺先帝元修,脅南陽王元寶炬篡位自立,是人人得而誅之的亂臣賊子。而這封帛書的落款是大魏并州刺史、京畿大都督、中書監、吏部尚書、大将軍高澄。
西岸魏軍哄然而亂,原來這個美到讓人目瞪口呆的年輕将軍就是東魏的輔政大将軍、渤海王世子高澄。他既然已經親率大軍扼守蒲津關,看來真的是要從此渡河而直驅都城長安了。西魏軍中立刻人心惶惶。而那一邊的東魏軍卻全然不理西岸的混亂,開始有模有樣地紮好營塞,準備着要開始造渡河的浮橋。雙方之間的大戰似乎一觸即發。
東魏軍已經在黃河東岸紮好了營,而往西數百裡之外的西魏都城長安卻還渾然不覺戰事已近。目前整個關中都在驚恐和虛弱之中自顧不暇,這個衣食不周的寒冬對長安來說是個極為嚴峻的考驗。
北風強勁,肆意蹂躏着整個長安。大丞相府的後園中手捧着青瓷托盤的雲姜被風吹得幾乎難以把握方向,好不容易才逆風走到書齋門口。雲姜心裡甚感安慰,幸好剛才在勁風中能把持住自己,沒有将手裡的器具失手跌落。這是她費了心為郎主調制的紅棗粟米粥。
大丞相這些日子少眠少食,因為整個關中的民不聊生而恪待自己。食少而粗粝,眠淺而神不能安。雲姜聽夫人、長公主元玉英的侍女南喬說,連夫人也是一樣。整個大丞相府裡恐怕隻有那個柔然世子秃突佳還能吃得好睡得好。
雲姜輕輕推門而入,想着南喬必定也把她烹制好的紅棗粟米粥給夫人送去了吧?她又輕輕關上門,書齋裡很溫暖,也很安靜。雲姜一眼就看到郎主、大丞相宇文泰正手捧着不知是何表、議極為專注地用心研讀。她知道如今天降災禍,國之大難,千鈞重擔都壓在郎主身上。多少雙眼睛在盯着郎主,多少事要他去平衡、裁奪。
雲姜捧着托盤輕輕走過來,書齋裡沒有别人。機要重地,尋常奴婢不能擅入。記得郎主從前英氣勃勃的樣子,那時候總會在他唇角看到那種若有若無、成竹在兇的微笑。現在的郎主更多時候沉默寡言,此時燈光下微微低頭下去的宇文泰,在雲姜眼裡隻看到那副總是難以舒解的眉頭。
宇文泰腦子裡想的都是呈報上來的災情,以及行台左丞蘇綽等人日日按察之後又酌情議定的方略。從春天顆粒無收,到冬日嚴寒漸近,饑馑隻是大災的開始,情勢隻能是越來越窘迫。随之而來的是人心惶惶、國力衰弱,剩下的事成敗可能就在一夕之間。這個時候的長安風雨飄搖,經不起多一點的打擊。大魏的未來也同樣在這個時候變得琢磨不定起來。
雲姜走到宇文泰身側,跪下來輕輕把托盤放下,然後稍把身子往後挪了挪安靜地跪坐下來看着郎主。她忽然發現郎主一隻手撫着上腹部,明顯是不太舒服的樣子。雲姜一眼就看出來是脾胃不調所緻,想起來郎主這些日子吃得少、睡得少,又日夜操勞,心裡真是說不出來的酸楚。
宇文泰放下手裡的表議,胃部疼痛如絞讓他不得不分了心,一邊用手用力壓着,一邊擡起頭來。赫然發現雲姜就在他身邊,他根本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進來的。目光一掃之間已經看到雲姜目中瑩瑩,她有點失神地瞧着他,含淚未涕。
“怎麼了?你不必在這兒聽用,累了就去休息吧。”宇文泰心裡也明知是怎麼回事,但是顧左右而言他。
雲姜迅速收回神思,一瞬間就看到他額角的汗珠,也聽出來他聲音有點黯啞,沉靜地微笑道,“夜深了,郎主也該休息了。”沒有一句多的話,她隻是書齋裡的一個尋常奴婢而已。該不該管的事和該不該說的話她心裡有分寸去把握。
宇文泰看着她沒說話。看到她的這一刻,心情忽然輕松起來,甚至是愉悅的,還有可能帶着某種沖動。表面的風平浪靜之中,私下裡已經把那一縷沖動壓抑下去。正好看到案上青瓷碗。
雲姜也想起來自己剛才的本意,已經把面上表情收拾得雲淡風清,淡淡笑道,“郎主今日還未進膳食,這紅棗粟米粥是奴婢剛剛烹好的,宜養脾胃,郎主用過了再安寝吧。”她的聲音總那是麼輕柔,宇文泰從未見過她高聲呼喝,總覺得她是一副平靜如水的娴雅神态。
雲姜揭開蓋子,拿起寬柄勺進上,兩個人之間隔着青瓷碗中蒸騰的熱氣,同時在心裡感受到了溫暖的安慰。雲姜手持着勺柄處遞過去,另一隻手按扶着自己手腕處的衣袖,等着郎主把勺子接過去,因此她看着宇文泰的反映。
宇文泰伸手來,雲姜頭一次注意到他的手指修長,從這個細節看來,這手的主人又不像是她映像裡的郎主那麼堅毅有決斷,更像是個儒雅溫柔的男子。宇文泰的手指觸到了勺柄,但是他并沒有接勺子,他的手指滑到了雲姜的手背上,忽然張開手掌,把雲姜的手握在了他的手裡。他感覺到雲姜的手好冷,默默無語地把雲姜的手整個包裹在自己掌心裡。
“郎主……”雲姜脫口一喚,她的手一顫,勺子掉落了,正好落在下面的青瓷碗中。
“你的手好冷。”宇文泰卻極鎮定,他暗中握緊了雲姜的手,同時稍稍用力一拖,把她從幾案一側拉到自己身邊。
“郎主,粥要冷了。”雲姜被他拉近身邊,他們之間的距離不足盈尺,而就在她驚異、羞澀擡頭的一瞬間卻看到他的眉頭舒展了,還有唇邊輕微的一抹笑意。那雙又大又黑的眸子裡神采實足。這才是那個她原來看到過的郎主。
宇文泰忽然又蹙了蹙眉,再一次不自覺地用另一隻手壓了壓仍然絞痛的胃。雲姜已經定下心來,下了好大的決心,也慢慢地擡起另一隻手來,輕輕地撫了撫宇文泰的額角處細細的幾粒汗珠。
“郎主心安體健,大魏才能國勢興盛百姓安樂。”雲姜看着宇文泰低語。
聽到這句話,宇文泰心裡百轉千回的滿腹情思一下子急轉直下,所有的一切又全部回到了現實中。他看着雲姜好久,終于慢慢放開了她,淡淡一笑道,“聽你的。”
剛剛拿起寬柄勺,便聽到外面有腳步聲,接着有急切地呼喚聲,“郎主,車騎将軍于謹、骠騎将軍趙貴有急事求見。”
雲姜眼睜睜地看着宇文泰立刻把勺子放回去,坐正了身子,向外面大聲吩咐道,“快請兩位将軍進來。”同時所有的情思、愁思一掃而空,那麼鎮靜、安定地等着于謹和趙貴。他又恢複成了那個深沉、威嚴的大丞相。
雲姜剛要起身退下,忽然又聽到他低語了一句,“不必在此候着,回去安寝吧。”
雲姜心裡一暖,站起身來。再瞧他的時候,他根本沒有看她。這時于謹和趙貴已經被引進來了。
雲姜退了下去。
于謹和趙貴進來草草一禮,好像都有點心不在焉,可是也沒看出來是有多麼着急的事。
宇文泰心裡很明白這兩個人,把所有的心思都撇開了道,“有何事便直言,勿須我來問。”
趙貴看了一眼于謹,于謹将早就握在手中的一卷帛書奉上,“明公,大将軍高澄已經率兵到蒲津關了。”
淡淡一句話卻一下子在宇文泰心裡重重地砸了下來。
宇文泰表面上并無異樣,接了帛書打開細讀。正是高澄隔河射落的那幅檄文,其間言辭甚是激烈。于謹和趙貴已經看過了,他們此時安靜而忐忑地等着宇文泰看完了會是什麼反映。
趙貴終于忍不住脫口薄怒道,“東賊趁人之危,明公若是準允,元貴願意率兵去蒲津關渡河,與他決戰。”
宇文泰将帛書随意一抛,任它飄落于身前的案上。心裡已經開始千思萬想,但表面無異,問道,“可曾禀報主上?”
“已經命人去禀報主上,主上應該已經得到消息。”于謹心裡想了想回道。
“這事不宜私議,立刻進宮去拜見主上,傳獨孤信、李弼等諸将一同議事。”宇文泰說着便站起身來,又一次把胃裡的絞痛忍了下去。一眼看到案上青瓷碗中的紅棗粟米粥,已經一點溫熱氣都沒有了。
忽然想起來那個柔然世子秃突佳還在自己府裡,聯姻的事還沒有談妥。按說東魏進犯的事不宜讓他知道,以免柔然起了别的心思。但是想必瞞不住,若如此,不如自己親自告知,如能許以厲害與柔然一同出兵,倒也能壞事變好事。
宇文泰心裡想着已經命人服侍更換朝服,準備進宮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