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第24章 :魏宮風雲動天下(上)
宇文泰目中恨恨,大步上前,狠狠地拉了羊舜華便向江邊走去,他不能再放任她留在建康,這對于他來說是多麼的不确定和不安全。誰知道此次的分離是不是最後一次相見?甚至一瞬間他心裡沖動到要與她一起遠涉江湖,再也不回關中。沒有人知道,他的樓船就在不遠處的江邊,隐藏得極好。
“宇文将軍……”羊舜華不敵他力大,被他拉着腳步淩亂。
宇文泰停下來,他一瞬間力氣盡失。她竟然一點都不肯生氣,是否因為她真的完全不在乎他?
“我是黑獺……”他不願意放手。他隻願意自己是黑獺,不是宇文泰。
“不,你是宇文泰,宇文将軍本非俗類,日後必定不凡,何必因我一人放任自己?”羊舜華并不掙脫他,仿佛一直這般溫柔順從。
宇文泰有些不敢置信地轉回身來。她竟然如此信他?此時他隻不過是個小小部将,前途未蔔,她就敢如此斷言?他禁不住目中漫上溫柔,執手久久相對,隻是喉頭哽哽,一言也發不出來。心卻已經飛遠了。他心中笃定,他也有把握,他一定會等到。
羊舜華任憑他執手相看。眼前就是長江,一江分南北,日後也許再也見不到了。宇文泰必定有魚躍龍門的一天,這是她說不明白卻初識他就有的感覺。隻是她心裡再也承擔不了多一個人了。一見高澄,便知道自己終身将誤。此時與宇文泰分别,不必将這些都解釋清楚。因為她知道,他們再不會相見了。
宇文泰沒有再說等待,在他心裡她不用做任何事,所有一切由他來承擔,終有一天會種因得果。
樓船在平明的江風中搖擺不定。高澄坐在窗邊一語不發,本身這對侯景來說就已經算是擺起了郎主的譜兒。侯景卻不得不自說自話,一邊想着這位喜怒不定的世子究竟心裡在想什麼。
“大丞相惦念世子心切,又怕世子在建康遭逢事端,因此特命臣來建康迎世子回國都。臣趕來時,難覓世子蹤迹,所以晚了一步。不曾想那叛魏的臨賀王蕭正德趁隙謀奪世子性命。幸好臣及時趕到才不辱了大丞相所托。否則臣真無顔回洛陽見大丞相。”侯景一邊謹慎描述,一邊看高澄态度。
高澄似乎聽到了他說話,又似乎根本就沒有聽到他的話。
“不想居然在這裡遇上關西大行台賀拔嶽的部将宇文泰……”侯景一邊說一邊看高澄表情。
高澄确實對侯景說的話半信半疑。他對侯景素來沒有好感,所以并不聽他自顧自地表白自己。隻是聽他提到宇文泰時高澄仿佛才從沉思中驚醒,站起來走到窗前背對着侯景向窗外眺望,一邊問道,“宇文泰到建康做什麼?”
“他……”侯景一怔,顯然沒跟上高澄的思路,又忙道,“宇文将軍說是素好儒學,想在建康找一儒門淑女成婚。”他順便把自己都不曾相信的,宇文泰自己的胡扯,原封不動地端出來送給高澄。
高澄突然肆無忌憚地大笑起來。他又走回自己的座位,大模大樣地坐下來吩咐道,“傳他來,與我同回洛陽,定能成全他。”
侯景也趁機假笑道,“宇文将軍如何能與世子相比?……哦,臣來時,世子夫人也甚好,世子不必惦念。”
高澄忽然停了笑。世子夫人?他這才記起,原來自己已經成婚了。他又走到窗邊。天色已完全透亮,難得無風,江上甚是平靜。岸邊是蘆葦叢,蘆葦叢往上是石塊堆砌橫生的江岸。再往上是緩緩而上的土坡。再往上……他忽然怔住了,岸上不遠處有一人正靜立觀望,顯然就是在看着樓船上的他。
蕭瓊琚穿着極素淨的丁香色衣裳,頭上高髻隻插一支碧玉步搖,如同民間女子,正隻身一人立于岸上。
高澄轉身便向艙外走去。
“世子……”侯景趕緊跟了出來。他也看到了岸上的人,便不再喚高澄,隻立于船舷邊看着。
高澄三步并作兩步已經上了岸。
恰巧這時宇文泰也走到了江邊,遠遠便看到了高澄和蕭瓊琚。眼前情景不用說明白他也能知道是怎麼回事。說不出來的心痛,不知道究竟為了羊舜華還是為了自己。
“夫君!”蕭瓊琚面上含笑,目中含淚。她臉上是與年齡不相襯的堅定、從容。面前長江一望到天邊,天那邊就是大魏國土,身後卻是梁國國都建康的一片繁華。
高澄無語以對,他隻放慢了腳步,一步一步走到她近前。蕭瓊琚仰面看着他,擡頭時目中的淚溢出。高澄有口難言,不知道該說什麼。原本的玩笑話,她竟如此認真,這也讓他始料未及。他擡起手來,又輕又緩地拭掉了她的淚。她臉上冰冷。蕭瓊琚破顔一笑真如瞬間花開。高澄握了她的手,手也冰冷,他這才看到她衣衫極為單薄,真是簡素到了極點。
兩個人同時心動。高澄展臂時蕭瓊琚撲入他懷中。良久無言,兩個人都心事重重,都如同大山壓頂。蕭瓊琚終于忍耐不住泣不成聲。想說的不能說,想做的不能做。她裝扮極簡至此表明心迹,願意抛開一切障礙追随他而去。但是,這也隻能是心中所想而已。
高澄心裡惦念着大魏,惦念着洛陽,終有一天,他會取代他的父親大丞相高歡,成為大魏的真正主政者,這一點他心裡沒有比此刻更看得透徹。輕輕用唇蹭了蹭蕭瓊琚的左耳。蕭瓊琚用雙臂緊緊摟着他的背,心裡極害怕。
“回去吧。”高澄在她耳邊輕輕地道别。然後便慢慢松開手臂。
蕭瓊琚從來沒有覺得這麼絕望這麼無力過。隻能眼睜睜地任由他轉身走向蘆葦叢上了樓船。她兩手相握,十指交纏,立于原地不動,心裡好像已經過完了一輩子一般。哪怕相望無期,她也隻能選擇獨自等待相守。
面前煙波浩淼,身後無盡紅塵,她竟不知道自己身處何處,又該往哪裡去了。
高澄的樓船自南往北而去,在滔滔江水中搖擺不定。高澄立于船頭回望建康,而侯景立于他身後猜測着這位少主的心事。這時忽然看到宇文泰已經走到近前,侯景看他面上平靜、鎮定,轉身向着高澄背影輕輕喚了一聲:“世子,宇文泰拜見世子。”
高澄回過頭來,隻見宇文泰已經立于他身後,顯然是靜候一時了。笑吟吟叫了一聲,“黑獺兄。”
宇文泰淡淡一笑,謙恭道,“世子勿見怪。”
江風吹動,高澄此時已變漢裝。束發,一絲不亂,顯得一張臉極為幹淨,身上寬衣大袖,腰間束帶,他手上扶着自己的佩劍,眼神有些朦胧地眺望着江那邊的大魏。宇文泰隻覺得這位世子有着與他年齡不相諧的成熟。他這樣靜極而望時也讓人覺得他兇中極有思慮,猜不透究竟在想什麼,真真讓人不敢小觑。
“宇文左丞久在關中難得回洛陽,恐怕也對朝中事并不明了。天子思念大行台賀拔嶽将軍,甚是惦念,畢竟路途迢迢,音書難至,所以兩下裡不通。宇文左丞若随我回洛陽,向天子禀明長安情形,天子定是欣慰。”高澄一邊說一邊向艙内漫步。
洛陽距長安,雖然路途不近,可也絕說不上路途迢迢。高澄有意這麼說,似乎别有所指。話中深意宇文泰不是聽不出來。實在是指賀拔嶽獨踞一方,久不晉見,似有自立之意。所以說天子思念、惦念。隻是這番話明裡軟、暗裡硬,綿裡藏針。宇文泰更不敢小看這位年輕至極的世子。
忙謙恭答道,“賀拔嶽将軍也甚是惦念天子和大丞相。隻是今年入秋以來賀拔嶽将軍忽然生了腿疾,行動不便,又怕天子和大丞相擔憂,所以并未奏報。”他一邊說一邊看了一眼高澄,緩了緩又道,“世子明鑒,還有那侯莫陳悅……”
宇文泰沒再往下說,高澄也沒再往下問,侯景卻心裡一動。
侯莫陳悅原本同是爾朱氏舊部,如今秦州刺史。此人與賀拔嶽相當,隻是遊移不定,也算是高歡心頭一根刺。宇文泰這話别有深意。高澄卻仿佛沒聽到一般,不再提了。宇文泰越覺得這位世子深沉,也并不再多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