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第29章 :花自飄零水自流(下)
元修覺得奇怪的是,椒房殿外一個人都沒有,往常從來沒有這樣過。他蹙眉拾階而上,輕輕推開殿門,有意放輕了腳步走進去。殿内還是沒有人。舉步入内寝,透過紗幔赫然看到高常君端坐在妝台前的側影。她隻着了一件齊兇曳地的寶襪,雙肩裸露,一頭長可及膝的烏亮頭發披垂而下護着肩背。畢竟春寒,殿内總是有些冷,高常君卻似乎渾然不知。仿佛能看到她蹙着眉,心事重重。元修非常想知道她心裡在想什麼,可是任是誰也不能對别人的心事完全看明白。
兩個人一坐一立,一内一外,就這樣靜靜地沉默了許久。元修隻覺得殿内慢慢亮起來了,天要亮了。他忽生勇氣,想進去見她。剛要舉步,忽見高常君站起身。她擡起右手,撫上左臂,并且低頭看了看左臂上。元修也仔細地看過去。她左臂上瘀青一片,這不正是他弄傷的嗎?心頭痛癢難當,沖動之下勇氣倍增。可是剛要進去時,卻聽殿門處作響。
若雲的聲音傳來,“殿下。”
元修閃身于柱後。
若雲沒留意殿内有人,很快便穿簾而入。先拿衣裳不由分說披在高常君身上便道,“殿下再心煩,也不該不讓人服侍,把人都遣散了。這偌大的椒房殿,隻有殿下,周圍再無一人,若是有什麼閃失,奴婢等的性命是小事,該如何向大丞相複命?”
元修恍然明白,原來是高常君心中煩躁才把一應人等都遣散了。隻是聽若雲又提起“大丞相”三個字,便覺又怒從心頭起。
“若雲,告訴父親,陛下并未見責于我。”高常君似乎又恢複成了那個賢德的大魏皇後。她要若雲傳此消息是因為知道宮内的事瞞不了父親,要讓父親知道宮内安好,不要再生矛盾,以免君相之間又多一重障礙。
元修緊抿着唇,握緊了拳,果然她一直把宮内的事情如實禀明了她的父親高歡。如此想來,趁他不在宮中,迫得元明月早産、皇子夭亡,就是高歡父女共同謀劃。
“殿下!殿下怎麼了?”
正恨恨間,忽然聽到裡面傳來若雲的驚呼。再看時,若雲正扶着欲倒的高常君。
“殿下熬了一夜又受了寒,若是陛下知道了,奴婢等如何應命?”若雲又氣又急。
“陛下……陛下不會知道……扶我起來……休息一會兒就無事了……”高常君有些吃力地道。
高常君素來體健,從未見她如此虛弱。元修心内如焚,但并未進去。終于再看了一眼便狠心轉身而去了。殿内的高常君和若雲并不知道他曾經來過。
一夜之間,洛陽春暖花開了。
曾經數日之前,還是數不盡的冬日陰冷,初春輕寒,但數日之後便是天命變幻。不但天朗氣清,麗日高照,而且桃花盡數應時而開,在大丞相高歡看來便是上上吉兆。
春之獵為蒐,搜田也。于農事講,不使野獸壞秧苗、毀農田。春蒐始之于周禮,年深日久之後,在鮮卑人看來,在春暖花開的日子裡出城田獵便成了春天的一種經常性活動。原是遊牧為本,因此也有念之遠祖的意思在内。
更有意思的是,今日大丞相出城春蒐無關于國事,隻論以家事。除了世子高澄之外,便隻有西來的關西行台左丞、府司馬宇文泰一人。與曾經侯景陛見時不同,沒有朝内之臣。
宇文泰到洛陽時日不短。原本的來龍去脈心裡極清楚,也曾預想過到洛陽時的情景。奇怪的是隻是奉若上賓,卻并無人召見。他倒也沉得住氣,自己心裡見怪不怪,隻是耐心靜候而已。
今日果然候來大丞相高歡相邀,出城春蒐。洛陽的春天真美,天空藍得像透明一樣,遠望去碧草連天,一直到極遠處連綿起伏的群山。粉紅桃花這裡、那裡時斷時續在藍天碧草之間或濃或淡地塗抹上了片片更豔麗的生機。
宇文泰見到大丞相高歡的第一眼相當意外。出城行獵的大丞相居然并未騎馬,而是坐車來的。他早知道高歡早年起身于六鎮鎮兵,也曾是爾朱氏部下勇将。更何況多年來都征戰不斷,善戰之名又有誰不知道?原本以為高歡擅計謀又骁勇無敵,必然是過人之人。而今一看居然心裡有些失望,不過一凡人爾。
高歡示意兒子高澄扶他下了車,笑道,“宇文左丞,幸會、幸會。”這對宇文泰來說是相當禮遇了。
宇文泰不敢大意,還是很謹慎,“黑獺初入國都便幸蒙大丞相召見,感激不盡,定當用命。”說得相當誠懇。
“宇文左丞不必過謙,”高歡看了一眼兒子高澄,“我年老,視此子為心頭珍寶。聽阿惠說,他在建康數次危難,俱是宇文左丞施以援手,我心深以為感念。阿惠既已呼你為兄長,你我便是叔侄,不必再論以官位,黑獺你看可好?”
高澄也笑吟吟叫了一聲,“兄長,父親大人所言極是,兄長便依了吧。”
宇文泰先是一怔,臉上便又浮上微笑,笑得有點不知所措。這絕對又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設想過多少次與這位權傾朝野的大丞相見面,但從沒想到過會是這樣。大丞相似乎是極念親情的人,并不像傳說中的弑君者那麼狠辣。宇文泰甚至覺得自己都有點為這父子情感動了。也似乎要被大丞相的謙恭感動了。
“黑獺不敢當,不敢當。”真不知道要說什麼好了。
“兄長,你我并射一圍如何?”高澄牽馬而上。
“好。聽說澄弟武藝過人,請手下留情。”宇文泰爽快答應,回身向高歡道,“王叔請稍候。”說着便已飛躍上馬。
高歡微笑,示意他們自便。眼看着高澄與宇文泰兩騎飛馳而出,高歡心裡既有喜又有憂。他并非老邁,尤其目光獨到。單從初見宇文泰,斷其相貌便覺奇偉不凡。舉手投足、言談舉止之間極有氣度,并不像個行台左丞、府司馬這樣的小官吏。剛才再看他應對間尺度把握極其合宜,淡然又不失恭謹,讓人看不透他的心思,覺得兇懷廣闊,包容極大。這樣的人若能為我所用,必是一得力助手。同時憂也在此,若是為敵,便是極難克制的勁敵。
聽他說話便知處事有智謀,有分寸,很會掌控。不論國事,以家事論之,這對于宇文泰來說是極大的榮耀,但他并未激奮過度,便是不輕浮。也并不辭之,泰然而受,這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對高澄,坦然呼之為弟。對高歡不稱官位稱爵位,又呼之為叔,既順從了大丞相的隆恩,又不過分随便,由此可知極為擅于與人周旋。
這時高澄與宇文泰已經各自射了幾隻獵物并辔而返。
“澄弟騎射功夫果然不凡,受教了。”宇文泰今日真是謙恭到底,但正為如此,偏又讓人不得不高看他。這樣的話他說了不但不顯卑微,反讓人覺得他甚是至尊至敬。
“圍獵作戲,不入兄長的眼,承讓。”高澄笑道,“以此娛老父耳。”
“澄弟有此慈父真是讓人羨慕的福氣。”宇文泰歎道。
“兄長何出此言,”高澄反映極快笑道,“你我兄弟也,我父親便是兄長的父親,兄長何不留在都中,我與兄長朝夕親近,兄長也可同我一處侍奉老父。”
宇文泰一笑,心中暗自想,這位世子真是有急智,說來便來了。靜一刻笑道,“澄弟所言極是,若不為官時,定當回都中同弟一起奉王叔以盡孝。”
兩人行至高歡面前,一同下馬。
高歡大笑道,“黑獺深得我心,可歎洛陽朝中竟無人可及。賀拔嶽隐瞞甚緊,從前竟不知道,委屈了黑獺,以此出衆之質竟隻任了行台左丞、府司馬這樣的小官位,未能簡拔,我之過也。”
高澄也笑道,“以兄長之材質如何能藏得住?”
宇文泰隻笑道,“謬贊,謬贊。”
這時忽然見有一騎飛馳而來。聽到馬蹄聲三人一同遠望,竟然是武衛将軍元毗。三個人都是深沉人,誰也沒說話,皆面上泰然,一齊眼看着元毗馳到近前下馬。
“大丞相。”元毗倒是持禮恭敬。
“何事?”高歡不動聲色。
“天子聽說賀拔嶽行台屬下左丞宇文泰将軍已到洛陽甚是關注,下旨召見宇文左丞。”元毗一邊說一邊極為關注高歡的神色。
忽然安靜下來。
高歡歎道,“我突感不适,欲回府休息,将軍請自便。”目中瞧着元毗。既不說行,也不說不行。
高澄故作姿态,面無表情,隻道,“自然應該陛見。關西大行台賀拔嶽将軍素為天子所倚重,既然宇文左丞是賀拔嶽将軍的得力臂膀,更不能輕之慢之,理應在太極殿命群臣一同候見才顯天子對大行台的禮遇。”他一邊說一邊看着元毗。
宇文泰此時才發現,這位極年輕的世子那一雙美麗的綠眼睛裡極是威嚴。他心裡也肅然幾分。
元毗也不敢反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