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第89章 :假作真來真似假(下)
這時阿娈身後正好馮翊公主元仲華從裡面走出來,顯然是聽到了高澄的話。脫口便道,“夫君若是覺得是我教阿娈輕慢了侍妾,隻管責罰我,不必難為阿娈。”她也聲音冷硬,雖然垂首貌似恭順。
高澄沒說話,看她雖是家常衣裳,但潔靜整齊,發髻也梳理得很清爽,容色極清麗。想想元玉儀面色萎頓,盡是疲憊之态,她也明知道這是他喜歡的人,他心裡更是不快。但他最終還是忍耐了,冷冷道,“下官不敢責罰殿下,殿下自便就是了。”
阿娈從未見世子這麼容忍過誰。但眼見得世子和世子妃生了嫌隙,更不能讓世子把這種不快忍在心裡,便跪下求道,“奴婢有錯,願領鞭笞。”
元玉儀這時也跪下來向高澄道,“求世子息怒……”說罷擡頭看着高澄。
高澄見她目中殷殷相盼,瑩瑩欲涕,甚是為難的樣子,頓時便明白了。将她從地上扶起來,看着她道,“依你便是了。”
似是無意一般,掃了一眼元仲華,恰是元仲華也擡頭來看他。見她目中甚是委屈,便覺得心裡刺痛,若有所失。瞬間好像有什麼話想對元仲華說,可是又說不出來。
元仲華并未給他機會,又貌似恭順地垂首道,“夫君若是嫌我不夠謙恭,隻管給我換個地方住好了。”言下之意便是把這院子讓給高澄和元玉儀居住。
高澄心頭一震。她将他們成婚時帝後賞的玉佩輕易給了高洋,如今連他們成婚的居處也可以這麼輕而易舉地就抛開不要。他心裡更刺痛,再一次忍住了沒發作,還是淡淡道,“殿下在此住習慣了,不必離開。”
他又看了一眼仍然跪着的阿娈,“你也起來吧,好好服侍殿下。”又向元仲華道,“下官告辭。”說罷便拉着元玉儀轉身而去。
直到出了這院子,無人處,方停下來。看看元玉儀疲憊至極的樣子歉然道,“讓你跟着受牽累了。”這話說得客氣又疏遠。讓人恍然明白,他們之間的距離其實并沒有那麼近。
元玉儀沒想到他會這樣說,因為她知道他并不是個會為别人想的人。她心裡有種不好的預感,總覺得他心并不在此,若即若離一般。強壓下去這種恐懼,笑道,“我知道世子煩亂事頗多,隻恨不能為世子解憂,更不必為我再與世子妃生隙。若是能長伴世子左右,隻要天天能看到世子,我便心無所憾了。隻願世子日日無憂,我心願足矣。”
高澄看着她好像有點走神,半天忽然道,“得卿我之大幸,天眷我矣。”
元玉儀聽了這話,又看他神思不屬的樣子,心裡倒猶疑了。
黃昏時最易斷人腸。
高常君其實最不喜歡的就是黃昏。日将墜而月未升,在天地間的一片昏黃中她總覺得心無着落。以往的黃昏,隻有抄經以度時,求得心中暫時的安穩。而此刻的椒房殿中卻是另一幅情景。
重重簾幕深處,高常君坐在葡萄紋銅鏡前。散着的頭發灑落肩背,遮住了雪白的肌膚。屋子裡沒點燈,說明不明,說暗也不暗。坐在她身後側的是皇帝元修,還是衣冠整齊,隻是那黑色的袍服在此時愈覺暗沉。
元修手持木梳,給高常君通發,手似乎在微微發抖。兩個人都沒說一句話,這屋子裡也再無别人,安靜之中氣氛格外沉重。但兩個人似乎都格外在意這難得的一刻,靜靜地享受,隻怕它飛逝而過。
終于,元修持梳的手在顫抖中拉動了高常君的頭發。他大驚,忙将木梳取下抛開,輕輕撫了撫高常君的鬓發。
高常君慢慢轉過身來,看着元修笑道,“夫君喜歡皇子還是公主?”她深深凝視着元修,聲音也微微輕顫,忽然眼角清淚直下,繼而便似湧泉般流瀉不止。
元修也看着她,擡手為她拭淚,同樣聲音顫抖地道,“與汝相像最好。”聲音哽咽之間也有淚奪眶而出。
高常君抽泣不能自已,元修将她擁入懷中,她已是泣不成聲。元修心裡有千言萬語卻什麼也說不出口。兩個人都是極明白的人,她有太多太多的不可以,他也同樣。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緊緊抓住此時此刻。
這一夜,椒房殿裡燈未滅,人未眠。而同樣一夜未眠的是守在殿外的若雲。清晨時當她進入殿内,看到的仍然是皇帝元修在為皇後高常君梳頭發。皇後的背影看起來極堪人憐。不知道為什麼,這一幕一直在此後許多年都讓她記憶深刻。
誰都沒有說話。而這一刻似乎很久很久。
元修仿佛進入了一個慣性驅動的過程,簡單地重複又重複着梳頭發的動作。而心裡卻在極艱難地提醒着自己,該終止了,一切都該終止了。而最終像為難自己一樣下了決斷,沒有再梳下去,隻将梳子緊緊握在手裡。
高常君慢慢地轉過身來,擡頭看着元修。
元修也低頭看着她。忽然,他将手裡的梳子用力一折。一聲巨響,梳子斷成兩截。
兩個人都心頭巨痛。
元修将其中一半遞給高常君,自己将另一半貼身而收。
高常君小心翼翼握着這一半殘梳看着元修,沒有再落淚,目中極堅毅地掃了稍遠處的若雲一眼,極鎮靜地吩咐道,“命人進來服侍陛下盥沐,今日吾本宮與陛下一同出宮去上香。”
若雲見此情景立刻便去招呼服侍的奴婢都進來。
當别人都忙于帝後出宮進香的大事時,黃門侍郎崔季舒忙的卻是另一件事。
受世子高澄之命,崔季舒嚴密監控着内苑雲壇殿内的閣内大都督于謹。果然不出所料,一大早崔季舒便接到禀報,居然有宮内監幫着于謹與宮外通消息。而和于謹有密信往來的居然不是關中,竟是南梁。
這事讓崔季舒大吃一驚。尤其是在這個兩國交兵的關鍵時刻,與敵私通這便不是可大可小的事了。如果坐實此事,于謹性命必不能留。崔季舒不敢擅自作主,立刻便去給世子高澄禀報。
高澄聽了崔季舒的禀報卻沒有驚怒之色,隻是帶着崔季舒直奔内苑雲壇殿,要親自審問于謹。而這時,他并沒有将此事禀報給皇帝元修。高澄心中另有籌謀:不管真假,這是除掉于謹的好機會。于謹一除,無論皇帝元修還是關中宇文泰,都如斷了臂膀。
而此時高澄并不知道,他的弟弟高洋也入了宮,且已經到了椒房殿外。
與椒房殿的人影幢幢相較,内苑雲壇殿極為安靜,殿門緊閉,幾乎看不到一個人。高澄與崔季舒摒退了跟着的人,隻兩個人走到雲壇殿外。高澄忽然停在殿門外,狐疑地盯着緊閉的殿門。
崔季舒也停在他身側,看着他不解地問道,“郎主猶豫什麼?”
高澄擺擺手,“慢來。”于謹,人如其名,一向是極謹慎的人。他是宇文泰心腹沒錯,可為什麼要私通南梁?這事宇文泰知道嗎?宇文泰是否也勾通梁國?就算是宇文泰要與梁國相通,又何必舍近求遠地繞道吩咐于謹去做?于謹在洛陽的目的是什麼?以于謹的為人怎麼會釀成這種厝火積薪的危局?還這麼輕易就讓崔季舒抓住了錯處?
高澄轉身向崔季舒道,“密信如何得來的,叫人來仔細盤問。”
崔季舒還沒來得及應答,雲壇殿的門忽然打開了,于謹身着袴褶,仗劍而出。再也不是前幾日披發道袍的散人,也不是那副有意談笑挑釁的不羁神态。于謹束發短衣,極其幹練,面上卻是視死如歸般的嚴肅。
高澄和崔季舒聽到聲音都擡頭遠眺,看着于謹。
高澄心裡忽覺不妙,隐隐覺得事情有變。
“高侍中!”于謹一聲大喝,已經提劍走來。
崔季舒見勢不妙暗中退了幾步,躲在高澄身後。
高澄束發高冠、褒衣博帶,足下又是台履。入宮沒帶劍不說,且衣裳行動極其不便。他不動聲色地看着于謹走近,心裡估計着形式,表面上看起來還是鎮定自若的樣子。
“高侍中不是要問我私通梁将蘭欽、蘭京父子的裡通敵國之罪嗎?怎麼要走了?”于謹沉着問道。
這就更奇怪了,通敵相當于謀反,是滅族的重罪,哪裡有人不等事情弄清楚就自己主動給自己扣上重罪的?
高澄看着于謹,沉吟一瞬,忽道,“大都督言重了,此事不必現在深究,日後自然分明。大都督既然奉旨在此值守煉丹,就不必管外面的事。”說罷轉身向崔季舒吩咐道,“既然天子有旨意,你必要多多派人來護衛好大都督,不許閑人相擾。”
崔季舒領命。
高澄深深地看了于謹一眼,轉身便走。
“高澄!”于謹見他轉身要離去,忽然一聲大喝。
“郎主!”崔季舒一聲驚呼。
高澄隻覺得身後冷風突至,忙閃身一躲。等他再轉過身來時,正是于謹舉劍直劈他面門。
高洋候在椒房殿外,想着近幾日來長姊皇後高常君的屢次召見,似乎長姊說過的話句句有深意。正暗自思索的時候,忽見殿門大開。
此時寺宦、宮婢成群,簇擁着相攜而出的皇帝元修和皇後高常君。高洋急忙趨上觐見。
皇後高常君看了看匍匐在下的弟弟高洋,忽然朗聲道,“渤海王二子高洋,奉上聽命素來恭敬,主上特封其為太原郡開國公,授散騎常侍。”
這個诏命太突如其來,高洋一下子成了焦點。就是連他自己也有點不敢相信剛剛聽到的。高洋伏地未動,他深知自己沒有尺寸之功,就憑他是大丞相的兒子要封官贈爵也還未到時機,怎麼會突然有此诏命降臨呢?況且述诏的是皇後,他的長姊,卻不是皇帝本人。是領旨還是不領旨,是謝恩還是不謝恩?
寺宦宮婢們卻都暗窺着皇帝元修。元修本性最恨大丞相高歡在洛陽時處處掣肘,以相命代皇命。如今皇後公然當着皇帝的面封贈自己的親弟弟,皇帝又該是如何的雷霆之怒?
鴉雀無聲之際,皇帝元修忽然開了口,“高洋,你不謝恩嗎?”
顯然,皇帝不但不怒,對皇後的越俎代庖還深以為許。
高洋這才明白過來,急忙謝恩。
“起來,起來。”皇後高常君催促道。見高洋站起身,便又吩咐,“本宮與主上一同出宮去龍門山潛香寺禮佛,太原公扈從之。”說罷便攜着皇帝元修一同向車辇走去。
高洋一怔,急忙向身後跟着自己的人耳語了幾句,然後也快步跟上帝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