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7.第307章 :花自飄零水自流(三)
這一早上,雨從小到大,又從大到小。天卻一直是陰天,隻不過剛開始是烏雲密布,現在總算天色漸漸亮白起來了。
那一大群的人熙熙而來,又攘攘而往,等到叩别了皇帝元善見和皇後高遠君,突然發現熱鬧了一早上的大将軍府這個原本不起眼又僻靜的聯廊裡隻剩下了大丞相高歡還有大将軍高澄兩個人。
還有這父子兩個人的幾個心腹仆役而已。
高歡這時轉過身來,對着空空的聯廊,他頭一次覺得有點心力交瘁。無力感把怒火早就壓了下去。他還未年老,但是他一眼看到兒子高澄下颌處隐隐約約的青髭,覺得兒子卻已經不再是那個青澀小兒了。
“阿奴……”大丞相忽然很溫情地喚了一聲。他又語塞了,面對這個已經是個男人不是男孩的兒子,他不知道該用溫情去說什麼。
高澄看着父親。脾氣還那麼大,下手還那麼重,還是英武絕倫,仍舊氣宇軒昂,姿容之美就像當年在懷朔城頭時一樣吧?但又說不清楚究竟是哪裡,洩露了時光的秘密。
那一聲“阿奴”簡直不像是從高歡口中叫出來的。
“高王打也打了,氣也出了,澄已經被高王迫得夫婦分離,說不定連兒子都保不住了,高王不累嗎?累了就回府休息去。”高澄不客氣地下了逐客令。話說得不客氣,但語氣極溫和,有調侃的味道。
“大将軍還在乎夫婦分離?大将軍在乎過這個‘婦’嗎?換個‘新婦’,大将軍可大增其勢,兒子将來也必會再得,一樣是嫡子,兩全其美的事,大将軍還不願意嗎?”高歡也反唇相譏,“至于那個舊的,大将軍從來也沒放在心上吧?又何必這麼糾結?大将軍内寵外婦多,何必非在乎她一個?真要是實在不舍得,私下裡愛如何便如何,就是她長兄、主上也不敢管大将軍的事吧?”
“高王是想讓我受制于人?”高澄反問道。
高歡沒想到他這麼問。面上依舊平靜如常,笑道,“何人能制約得了大将軍?”
“新婦勢大,澄豈不是要受制于人?與其說借柔然之勢,還不如說是以身受制于柔然。聽說元寶炬新後甚是彪悍,還有個柔然世子在旁窺測,指手畫腳,元寶炬已是生不如死。若是主上立柔然公主為新後就不同了。聽斥侯回禀,隻說元寶炬不堪其苦,沒說宇文黑獺有半點為難。”高澄看着父親娓娓而談,這時他是冷靜又理智的。
這道理很簡單,以身受事的人和能起關鍵作用的人必須不是一個人。分得開、分得清,才不至于讓人制約。柔然專橫,這樣的态度确實比較合适。
“高王想一想,柔然世子秃突佳讓宇文黑獺廢了皇後,宇文黑獺就聽他的話廢了皇後,空出後位以待。秃突佳已經得到好處,若是慣以為如此,将來元寶炬的皇後生了兒子,他再要求廢了太子元欽重立他外甥為太子,黑獺又當如何?秃突佳已經是欲取欲求皆有所應,若事不諧,豈不怨怪宇文黑獺?聯姻本是為了盟好,若是秃突佳願不能成而翻了臉,宇文黑獺也不願受制于人而寒了心,西寇和柔然還能和睦嗎?這便不是結盟是結怨。朔方郡公一向傲慢,若是不肯忍氣吞聲,縱鐵騎踏破長安,宇文黑獺不是自招其禍嗎?”高澄說出自己的一翻道理來。
高歡也猛然驚醒。沒想到兒子已經想得這麼深,竟還是自己失于急切。看來和柔然這事若是一開始便主動退讓,往後便是後患無窮。
“再說,内不安如何攘外?”高澄又道,“和柔然且不說,西賊是早晚要再戰的。皇帝、宗室不可不安撫。澄懲貪渎,改停年格,又新訂律例,開言路,于國有益之事,哪一件不是得罪人的事?再為了娶柔然公主就與帝裔決裂,隻讓人覺得高氏趨炎附勢之心正熾,讓人不恥,更增元氏忌恨。正宜思安撫,盡力回旋才是,若是棄了元氏公主,豈不讓帝胄以為是要有意分清兩端?自豎敵不成?不但不可疏遠元氏,還宜再親近。”高澄想了想又道,“弟弟們年紀漸長,該娶妻的正好在元氏宗女中挑選。”
高歡聽他看事冷靜,分析得頭頭是道,沒提一句是為了維護元仲華這個人,确實處處是以大局為重。元氏和高氏的關系這時無比重要又無比微妙,不能不說高澄看得是比較透徹。
“大将軍的意思還是要讓主上廢了汝妹妹,以柔然公主為後?”高歡這次是真的心平氣和問計了。
“這事不好,确是澄失于急切。”高澄想了想回道,“可先遣使聘問,再請柔然世子秃突佳來邺城,不防慢慢探探他的心思,不可增了他的驕矜氣。”
雨停了,居然起了北風,夏天的早上有秋高氣爽之感。
阿娈心裡實在是不安,步下加快節奏,緊緊追随着夫人元仲華。元仲華走得那麼快,一點不像個身懷有孕的人。阿娈總覺得是要出什麼大事,不趕放松戒備,生怕元仲華有什麼閃失。
剛才的元仲華說過的話阿娈都記在心裡,總覺得有點不敢相信,也不願相信是真的。夫人已經主動自請被休棄,這話是先和高王說的,後來又對主上說過。這是多大的事,況且是說給高王和主上,那就不可能不算數。
這麼說,難道是真的世子和世子妃真要分開了嗎?阿娈這時的心情茫然無着。
進了那院子,元仲華忽然站在庭院當中停下步子。
雨停之後院子裡的女貞樹枝葉翠綠,樹下積存的雨水仍舊時時滴落。多少次她就在女貞樹下吹笛子,希望她心裡那個人會聽到。可能他一直都未曾聽到過。從晉陽騰龍山漫雲閣搬到邺城,她在這個院子裡已經住了數年,從來沒想到她會有離開這兒的一天。
阿娈看元仲華目光環顧,不明白她心裡在想什麼,但總覺不祥。她走上來看着元仲華蹙眉靜立,低聲勸道,“夫人,進去休息吧。”
元仲華轉過頭來看着她,“阿娈,汝是大将軍府的人,不必一直跟着我。”
“夫人是何意?”阿娈驚懼地睜大眼睛,“奴婢自然要跟着夫人。”
元仲華淡淡一笑沒再說話,轉過身去慢慢往她住的屋子走去。她每走一步都很艱難、緩慢。
進了屋子,元仲華在大床上坐下來。
阿娈知道她是累了,看元仲華面色慘白,氣色不好,便小心翼翼勸道,“夫人要不再睡一會兒?”她想着出這麼大事,等會兒世子有閑了一定會過來吧?為防着元仲華胡思亂想,還不如讓她睡着了更好。
元仲華雖然覺得累,但是一點睡意都沒有。她下意識地瞥了一眼内寝處,隔着簾幕什麼都看不到。也就在幾個時辰前,她還在那兒和夫君高澄共寝一處,柔情蜜意,轉眼就好像夢一樣。那樣的情境可能再也不會有了。
“阿娈……”元仲華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做了什麼重大決定。
阿娈看着她連眼睛都不敢移開。
外面傳來嘈雜的腳步聲,還有呼喊聲。
忽然“呯”的一聲巨響,門被重重推開。
元仲華和阿娈都不約而同地把目光掃過去,誰都沒有過分得驚訝。今天她們都已經身心俱疲,什麼事都不會再讓她們付出更大的精神了。
站在門口的居然是高洋。
阿娈才明白,剛才她聽到的是奴婢在疾呼“太原公”、“二公子”。
元仲華坐在大床上動都沒動,高洋引不起她心頭任何的變化。
阿娈走上來,似乎是想攔住高洋。不明白他怎麼會闖到這兒來。世子呢?世子怎麼沒來?
高洋根本沒看阿娈一眼就向元仲華走過來,誰擋他的路他便是擡腿一腳。阿娈被他重重踢到一邊。
“太原公意欲何為?!”阿娈倒在地上,爬起來想伸手抓住高洋的衣裾,但是她晚了一步,沒有抓住。
高洋放慢了步子,走到大床前,眼睛一直盯着元仲華。看元仲華擡頭看他很費力,他居然慢慢跪下來,挨着大床邊緣,變成自己擡頭看着元仲華。他此時面貌猙獰醜陋,但目光熱切期盼,獰厲也可以這麼魅惑人,不能不讓人心動。
元仲華看着他時面無表情。在她心裡已經剛剛經曆完了她的一生,再也沒有什麼事能讓她心裡再起波瀾了。
“公主……”高洋一開口聲音有點失聲,他不自覺地咳了幾聲。不知道是因為他被長兄高澄踢重了現在還沒緩過來,還是因為心裡過分驚喜不敢相信而不知該如何開口。
“太原公也耐不住性子來迫我嗎?”元仲華聲音冰冷。“我知道太原公為了長兄擔憂。若是怕事情有變則大可不必,我既然已經答應了高王,也對主上言明,就不會再反悔。過些日子我便離開大将軍府,不敢勞太原公如此心急如焚。”
“太原公,夫人還有身孕,一時無安身的去處,望太原公看在夫人腹中是大将軍骨肉的份上,事且從寬。”阿娈跪着爬過來也向高洋求道。
高洋是什麼人阿娈很清楚。雖說大将軍的家事輪不到太原公這個弟弟來管。但是事到如今,大将軍的家事已經不隻是家事,大将軍和長公主的家事也是國事。這個時候,若再多一個人催逼元仲華,她便更陷入絕境。
這個二公子,一向不是什麼有情有義的人,阿娈原先防着他,現在又不得不去求他。誰知道他情急之下會做了什麼不利于元仲華的事來。甚至有可能這個二公子就是高王特意遣來逼迫元仲華的。阿娈看剛才世子的态度,覺得高澄不會對元仲華那麼絕情。
元仲華和阿娈剛才都在聯廊中聽到了高洋對大丞相高歡說的話,他是力主高澄廢掉元仲華的。
然而元仲華和阿娈并不知道,聽到剛才元仲華表明心意已決,過些日子便離開大将軍府,高洋此時已經是欣喜若狂。
“殿下,”高洋的眼睛已經情不自禁地滿是笑意,他從來沒有這麼溫柔過,“子進不敢有任何事迫着殿下。”他面上微紅,眼睛裡亮晶晶的。“剛才子進和父王說的話全是為了大魏社稷和大兄着想,若是因此而得罪了殿下,實在是心中有愧。事難兩全,不能及也。”
元仲華和阿娈倒驚訝了。
元仲華心頭湧上酸澀。剛才那麼多人,哪一個不是逼着世子高澄休了她另娶柔然公主?但是哪一個又會在心裡覺得對她有愧?
就算是她的夫君高澄,也隻是因為她從小在他身邊長大,所以才心有不忍。更多恐怕還是因為她肚子裡這個孩子,怎麼說也是他的骨肉。高澄并不是因為對元仲華格外有所不同,隻是因為他還算是個有情義的人。倒是高洋一向對人無情,反倒顯得這時候的所謂“心中有愧”更能打動人。
“那太原公闖到這兒來是什麼意思?”元仲華看了一眼阿娈。
高澄送别了父親急匆匆地便往府第後身走來。這時靜下心來,他心裡反倒無着落了。剛才元仲華說了那些話,可能是在情急之下為他着想,也可能别有原因。但是她居然那麼輕易就說出那樣的話,可以自請被休棄,她是對他沒信心嗎?她不信他能保全她?還是她真的想離開他?
高澄步下匆匆直奔元仲華住那個院子而去。走到院子外面的時候突然看到幾個眼生的奴婢簇擁着一個女郎正站在門外不遠處。再走近了一看,居然是太原公夫人李祖娥。
他還不知道正是月光把事情原委告訴元仲華的。隻是他本身也沒想多追究。他心裡早就明白,這麼大的事是怎麼也瞞不住元仲華的,遲早都要知道。他隻能是盡力多瞞一日是一日。或者到了他準備好一切的時候再告訴她,好讓他更有把握能掌控事情發展。或者當他真能掌控一切的時候就更沒必要非得什麼事都告訴她。
月光一直看着那打開的院門。奴婢低聲提醒她,大将軍來了,月光轉過身來。
高澄已經走到她面前。
“你怎麼在這兒?”高澄滿腹狐疑地往院子裡面看了看,不等月光跟他見禮便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