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0.第380章 權臣之威(一)
盛夏,長安的天氣到了最悶熱的時節。
魏宮中盡是崇樓傑閣,牆高樹少,每到這個時節就總是死氣沉沉滞悶,讓人覺得像是要喘不上來氣一樣。
鳳儀殿内,皇後郁久闾氏就是這樣的感覺。
落英還有兩個月就要到産期了,這時肚子出奇得大,讓她行動不便。雙腿雙腳浮腫得厲害,不能得鞋履,而且也根本沒有人送合适的衣物來給皇後。落英也就根本不能出門去,全靠着桃蕊等幾個心腹的柔然侍女以縫補為用。
她的弟弟世子秃突佳至今尚未入宮來見一回。太醫令倒是時常來,但明顯不敢多事,隻是敷衍,擔心的是自己的罪責,而不是皇後的安危。落英這時才明白,這大魏完全就是大丞相宇文泰的天下,丞相之權勢熏天原不是她想象的。
是她勾結武衛将軍元毗害死了廢後乙弗氏,又間接以緻宇文泰夫人長公主元玉英因此而死。可想而知,宇文泰有多恨她。落英并不明白,宇文泰的心思,恨的不隻是她,他再也不能接受柔然一而再的挑釁和要挾。
宇文泰要盡快和東魏一戰,他有自信可以大勝高澄。他要以此大勝來增加西魏的威勢,隻有這樣才能令柔然畏服。和親,最終不能解決根本問題。
皇後胃口差得厲害,因為心煩氣燥又總是發脾氣。桃蕊在後背上又拍又揉才讓落英覺得好受些,但那種喘不上來氣的感覺她怎麼也擺脫不了,就好像這魏宮對現在的她來說,就是重重桎梏。
桃蕊看皇後神情間又失落傷感起來,便一邊揉着她的背部,一邊勉強笑道,“殿下的肚子看起來又圓又緊,像是個小皇子呢。奴婢記得在王庭看到世子的妾侍生小郎時就是這樣。”
落英沒反映,桃蕊自己倒當真了,俯下身來仔細看落英的肚子,又帶着希望猜測道,“殿下的肚子這麼大,沒準兒是雙胎,要是有了兩個小皇子,殿下以後也不必再受這個苦了。”桃蕊的語氣也低落下來。
桃蕊不提王庭還好,一提到此,落英心裡又想起了柔然藍天、白雲、碧草的營地。雖無城池,天地之寬廣任爾縱橫。雖無宮室,一帳之内足以安眠。但命運偏偏捉弄人,讓她入了魏宮,做了皇後,她還能再回柔然王庭去嗎?如果能,她願意放棄所有的一切。
落英下意識地擡起頭來看看卧榻之側。處處華麗鮮豔,又好像處處張着皿盆大口要将她吞噬。她怎麼才能擺脫這要悶死她的處境?
昭陽殿内,情景卻正好相反。
皇帝元寶炬身子弱,殿内不能用冰。寝殿内寬闊高大,他倒也并不覺得悶熱。幾個月過去了,再濃重的哀傷也會被時間沖淡。元寶炬經曆了病榻上的幾度生死折磨,又經過了無數個哀哀欲絕、孤枕難眠的夜晚,他終于接受了月娥的死。
看着皇帝坐在銅鏡前,任由奴婢給他梳頭挽髻,神色間淡然了許多,一邊侍立的宦官也笑道,“陛下的氣色好極了。大丞相也和陛下一樣病了數月,這麼久頭一回來見陛下,也不知道丞相的氣色好不好。”
元寶炬還是對着銅鏡,看着鏡子裡的自己,沒說話。
這數月以來,他心如死灰,幾乎沒怎麼開口說過話。國政與他還有什麼關系?好在太子元欽監國,已經慢慢學着治國理政。他唯一所憂心的不過是太子個性向來不肯隐忍,如果再興起什麼帝王之志、一意孤行,這才是最可憂慮的事。
這一天,長安的魏宮也受到了不小的震動。畢竟大丞相宇文泰有數月之久不曾入朝了。冷眼旁觀就會發現,皇帝元寶炬纏綿病榻也有數月之久,卻幾乎沒有對朝堂的事有過什麼太大影響。
也許是因為皇帝總是病恙在身,别人都已習以為常。而更深的原因就是,皇帝并沒有那麼舉足輕重,引人注目。尤其是現在,上有太子元欽監國,旁有大丞相宇文泰輔政,皇帝元寶炬的存在感就更微乎其微了。
但有心人會發現,大丞相也數月不上朝,朝政不論如何至少表面上看起來是安然無恙的。有丞相在朝堂上和沒有丞相在朝堂上,丞相之威一直不減。由此可見丞相勢力之根深蒂固。
太子元欽是個至孝之人。等他下了朝到昭陽殿來探皇父之疾的時候聽身邊宦官喜不自勝地告訴他,大丞相病體漸愈,今日入宮來陛見,元欽的心裡卻是滋味不同的。
再看宦官們說到大丞相入宮的事都是一副喜上眉梢的樣子,簡直比皇帝病愈還要高興,這讓元欽心裡非常不舒服。他推說太子妃宇文氏今日也有不适便退回自己寝宮去了。
知道丞相來,又是嶽父,過門而不入,實在說不過去。好在他找了一個巧妙的理由。太子妃宇文氏若真有疾,他回去探望,宇文泰知道了想必也不會怪罪于他。
宇文泰身着朝服入宮。皇帝早有命,将自己肩輿給剛剛病愈的丞相用。宇文泰一直坐肩輿到了昭陽殿外,從宮門外下了肩輿,才步行而入。人人側目,都看到丞相身康體健,确實是比皇帝元寶炬的病弱身子好太多了。
隻是很多人心裡都有感覺,覺得數月不見丞相,丞相總好像哪兒有些變化。慣常倒也不苟言笑,但沒這麼目不斜視、如視無物的感覺。雖未有雷霆之怒,人人心裡瞧這神情就懼怕三分。
丞相入魏宮如出入自家,誰敢有不合丞相心意之處?
元寶炬見宦官們開門相迎,人人亂作一團,仿佛有什麼大事發生似的。連他這個皇帝都無形中被抛在了一邊無人理睬,他心裡原本應該不舒服,隻是現在這一切對他來說毫無意義,倒也覺不出什麼不舒服來了。
倒是宇文泰進殿來被前呼後擁,元寶炬身邊無人,顯得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元寶炬在大床上正坐,看着宇文泰走到他面前。
宇文泰久不見皇帝,稽首為禮,倒也恭敬如初。
元寶炬自然要假以辭色,欲從大床上下來相扶。自己先得由宦官攙扶着起來。一邊吩咐道,“丞相病體初愈,此處别無他人,丞相又何必如此多禮?”
“陛下尚病勢不減,坐着便是,不必起來。”宇文泰自己已經被自作主張的宦官們攙扶起來。他這一句應答倒好像是給皇帝加的恩典似的。
元寶炬已經被宦官們架着從大床上下來了,不等他吩咐,宦官們給丞相搬了繩床來讓大丞相坐着舒服。元寶炬倒也淡然相對,并不在意。自己也坐回了大床上。
“孤的病怕是好不了了,不過帶病延年而已。丞相痊愈,孤心裡欣喜異常,更覺心裡輕松,怕還于病體相宜。日後大魏社稷就全有賴于丞相,孤實是承擔不起,就以社稷相托,丞相若能将社稷中興,孤願唯丞相之命是從,心裡感激不盡。”元寶炬的話已經是謙遜到極點了,倒也半真半假。
宇文泰大模大樣坐在繩床上聽元寶炬說這些話,并不謙辭,也無震動,倒好像說的不是他一般。等元寶炬說完了方微笑道,“陛下病體不愈,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也隻得臣多多勞苦了。況有太子監國,陛下倒也不必擔心。”
這正說到了元寶炬的擔心處,按捺着心情,仿佛很随意地道,“太子年幼,行事無度,又年輕沖動,好在有丞相輔助,孤也沒有什麼擔心的。況且太子之婿,于丞相也如同親子一般,還要丞相悉心教導,多多辛苦。太子日常倒總對孤說丞相如同慈父,甚喜親近丞相。孤也盼丞相将太子視之如子,當教導時不必以君臣為芥蒂才好。”
元寶炬這是以退為進的客氣話。其實他心裡是有隐憂的。太子元欽是時常在他面前提起他的嶽父是不假,但态度非常不明朗。從剛一開始時時有誇贊,到後來的沉默以對。再到如今,提到丞相所行之政,所做之事,總有相反意見,暗中裡和丞相意見相左得厲害。
雖然是對事不對人,但也由此可見在太子元欽心裡,已經和宇文泰生了隔閡。元寶炬知道,事情就是從皇後郁久闾氏大鬧昭陽殿與之正面沖突開始。再經曆後來的生母、廢後乙弗氏之死愈是加劇。或者,從河橋之戰後,他帶傷而歸起,太子元欽的心态就發生了變化。
元寶炬現在想要做的,是盡力彌補他們之間的關系。
“太子娶臣之愛女,臣自然視其如親子。”宇文泰靠在繩床裡,一副長輩評論小輩的語氣,哪裡有一點君臣的忌諱。“太子年幼不要緊,他若真如陛下一般肯以臣為重,真将臣視之如父,臣豈有不願教導之理?”
這話元寶炬都不好接了。想想自己半生凄涼,愛妻慘死,忽然悲從中來,幾欲堕淚。他雖老矣,兒子尚年輕,若真如他一般為座上傀儡,需要熬到幾時?隻能勉強笑道,“丞相說的甚是。”
宇文泰并不管元寶炬心裡如何想,心裡謀劃定了道,“對東寇大戰在即,正是太子曆練的機會……”
“丞相不可!”元寶炬還以為宇文泰是要太子元欽随軍出征,脫口攔住了宇文泰的話。
宇文泰甚是不悅,面色陰沉地看着元寶炬不說話。
宦官們見大丞相色變,也個個噤如寒蟬。
元寶炬熱淚溢出,幾求哀哀相求。“丞相,太子年幼,從未領軍征戰,畢竟是儲君,不宜置于險地,請丞相開恩……”
宇文泰卻不為所動,聽他說完,見元寶炬低泣,方歎道,“陛下還是不信臣。臣既是說過将太子視之為子,又豈能不為他考慮?況臣也并未說過要把一國之儲君置于險地。”
元寶炬止住哭泣,擡起頭來淚眼朦胧地看着宇文泰,這時心裡方後悔。
宇文泰從繩床裡站起身來,旁若無人地在殿内踱步,目光四處掃視。他早就将元寶炬抛在身後,一邊踱步一邊向身後大床上的元寶炬道,“太子年輕,無理政之資曆。臣可将其帶在身邊學習。那些丞郎府學生不也如此嗎?恐怕比太子還辛苦。陛下不會不同意吧?”
聽起來是詢問,但語氣裡沒有一點要征求皇帝意見的意思。
在元寶炬聽起來,卻完全無心再計較他的語氣。原來宇文泰是這個意思,是要令太子元欽如那些入丞郎府學習政務的備選官員一般,是要太子學習理政。不管怎麼說這是好事。元寶炬的心情倒比起剛才要好了。
兩個人一時無話。宦官們捧盆拿巾帕地服侍皇帝潔面。宇文泰也走回繩床坐下來隻管飲茶。這茶雖清苦,但是長公主元玉英在時常飲的。他這時神思飛逸,突然心裡思念起元玉英來。
“丞相……”恍惚間聽到元寶炬喚他,他立刻壓抑住了自己的情思,回過神來。放下手裡的茶盞,擡頭看元寶炬。
“不知皇後如何了?”元寶炬出人意料地問起了落英。
其實元寶炬肯定不是心裡惦記落英。但不管怎麼說,落英的孩子也是他的骨肉,他不能不理不睬,不聞不問。
宇文泰正心裡思念元玉英,聽到元寶炬提起皇後郁久闾氏,心裡恨意倍增。“陛下一直病着,也不宜和皇後見面。皇後有太醫令****診脈,不會有恙。”
元寶炬覺得宇文泰眸子雖寒卻語氣平靜。想必宇文泰也不會将大魏帝室皿脈置之不顧。
過了幾天,天氣突變,陰雨連綿,夏日裡倒冷起來,和前些日子有天淵之别。魏宮中陰冷潮濕,而偏這一日,柔然世子秃突佳終于可以入宮去探望他的阿姊、皇後郁久闾氏。
入宮門時,雨正最大。秃突佳心急如焚,根本顧不上宦官們去找雨具便匆匆直奔鳳儀殿而去。
秃突佳剛到長安時不能入宮,見不到落英,心裡怨氣沖天,怒火交加。但時間一長,他慢慢覺察出,如今的大魏不是從前的大魏了。現在的大丞相宇文泰也不再是那個他曾經呼之為大兄的宇文泰。
别說魏宮、長安,整個大魏都在宇文泰的掌握之中。他要如何便如何,誰都不能違拗他。柔然若再想靠鐵騎予以威脅,已經是做不到的事了。況且柔然鐵騎踏破長安本來就是很虛無的事,又豈能當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