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0.第360章 柱國分裂(五)
佛堂裡隻有宇文泰一個人。
甘松香的煙霧缭繞中宇文泰心裡産生了疑問。
他總覺得元玉英不是死了,是不知道去了哪裡。可是她去哪裡了呢?這麼久沒回來。原本天天在他身邊,****在他眼前,可是這個人忽然說沒有就沒有了,讓他覺得就像是夢一樣。
他不是不想理事,隻是心靜不下來。盡管天天在佛堂裡,如同元玉英在世時一樣,可就是靜不下心來。當日元玉英****在此參佛,她是否能靜下心來?
就在這一刻,宇文泰忽然明白了。元玉英也是籍此躲避俗事而已。其實她也是迫不得已的吧?她心裡也一樣盡是解不開的結,都是抛不開的塵俗事,但元玉英從來沒有向别人傾訴過,都是自己默默承受。她就是用這樣的方式去承受吧?
這些讓元玉英煩心的事裡,可能太半都是與他有關的,宇文泰想到這兒就深深懊悔。
雲姜推開門,看到宇文泰那一雙又大又黑的眸子已經在盯着她。雖淡漠,但至少不再敵意重重。雲姜視而不見地隐忍了,走過來。跪下來仰面喚道,“郎主。”
坐在繩床裡的宇文泰伸手扶住了她的手臂,将她扶起來。然後他也站起身。“你身子重,不必如此。”他淡淡地道。
宇文泰向門口走了幾步。可能是因為剛才坐得太久了,這麼走了幾步反倒覺得格外舒展。
“是誰來了?去書齋裡候見吧。”宇文泰轉回身來看着那尊元玉英在世時禮尊的佛像吩咐了一句。這是清淨之處,他不能讓人擾了妻子的清淨。這佛堂是唯一他能和她心意相通的地方了。
宇文泰沒有驚訝,雲姜倒驚訝了。看樣子好像他早就知道會有人來,也許還知道是什麼事。宇文護的擔心和小心顯得多此一舉了。他想猜度宇文泰的心思,還是自己太淺顯了。
“郎主……”雲姜不放心地喚了一聲,可一時有話又沒說出口。
宇文泰走過來兩步,看着她。“勿慮。”他隻說了這麼兩個字,并且也不肯接近她。這佛堂是屬于元玉英的。
“郎主行事有度,妾不慮。”雲姜壓着滿腹的擔心和害怕,輕輕說了一句,總算是掩飾住了顫抖的聲音。
宇文泰看了她良久,轉身走出了佛堂。
他不能就此随着元玉英心死。大魏尚存,元玉英死前對他又寄予厚望,他豈能讓她失望?社稷在他手中,他要力扛巨鼎,以和高氏抗衡。
南喬、道女和其餘奴婢們看到車騎将軍于謹突然面無表情地闖進來,吓得都變了顔色。奴婢們如同鵲鳥般一哄而散,道女急忙抱起彌俄突。南喬站着未動,若有所思地看着于謹身後骠騎将軍趙貴也跟進來,滿面惱怒之色。倒還隻有迎上他們的大都督宇文護算是鎮定。
彌俄突的小腦袋在道女肩頭,好奇地瞪着又黑又大的眼睛也看着眼前一切。
接着便看到宇文泰倒是神情自若地從佛堂出來慢慢走過來。
“主公是不是以後要潛心修佛,再也不出這佛堂了?”于謹一把拉住了他身後想走上前的趙貴,自己冷冷問了宇文泰一句。
“思敬将軍,此處人多眼雜,進去再說。”宇文護攔住了面色泛青的于謹。
宇文泰根本沒說話,先進了書齋。
書齋的門一閉緊了,裡面的氣氛立刻緊張起來。
“于思敬,爾來興師問罪必有出處,究竟有何不滿,此處别無他人,把話說明白了。”宇文泰坐下來盯着于謹。
“主公不該賜死斛斯椿。”于謹也不再諱言。“主公難道不知道?賜死斛斯椿等于讓洛陽勳舊寒心?如今人人如同驚弓之鳥,都以為大丞相今時心智錯亂,都恐自己撞到大丞相氣頭上就會無緣無故丢了性命。不僅如此,斛斯椿一人之死,聲震朝堂,就連幾個柱國将軍也都生出異狀來。若是此時王思政在玉壁亂了心思,東寇又趁勢來襲,主公該如何收覆人心與東寇一戰?”
于謹是痛心疾首,想得就多了。
宇文護不引人注目地走到書齋門口,将門打開個縫隙向外面看了看。他一眼看到雲姜與南喬在門外不遠處,便放下心來,又把門關上。
“心智錯亂?!”宇文泰口中念着這幾個字,忽然嘲弄般地笑起來。他慢慢站起身,盯着于謹,“于思敬,究竟是我心智錯亂,還是汝心智錯亂?”
趙貴本來是滿腔怒火,比于謹還火氣大,但他突見宇文泰用這種眼神看着于謹,他立刻就警覺了。如果真讓宇文泰和于謹起了内讧,那可是比賜死斛斯椿嚴重得多的大事。
趙貴不等于謹說話,上來一把就拎住了于謹的衣領,搶先怒道,“于思敬,是你自己失心亂智,還敢這麼說主公?斛斯椿是什麼人?值得你為了他與主公如此無禮?”
于謹被趙貴猛一揪住立刻怔住了。剛才明明是趙貴比他還怒,他沒想到趙貴轉變得如此之快。
宇文泰不動聲色地盯着他們兩個人。趙貴在他發作之前,這搶先一怒倒把他的氣順過來了。
于謹被趙貴揪着與趙貴對視,他盯着趙貴那雙别有深意的眼睛,忽然心裡便明白了趙貴的意思。他要是這時候把握不住自己,把宇文泰的怒火挑起來,于事無益。于謹待正要轉身和宇文泰解釋幾句,趙貴已經順勢拎着他兜了半圈,又推了他一把,于謹沒反抗,任由他擺弄,兩個人在一瞬間形成了高度默契。
于謹被趙貴一推,順着這力道跪下來,仰視宇文泰抱拳當兇道,“主公,思敬無禮,罪在不赦。隻要主公不再****沉迷于佛道之中,思敬甘願受主公重懲,主公盡管責罰,謹絕無怨言。”
趙貴一邊看宇文泰臉色一邊也跪下來,同樣仰視而請道,“主公,斛斯椿一死,朝野震蕩,别說先帝的舊臣,就是幾個柱國大将軍也都心生疑窦,人心各異。也難怪思敬。思敬正是為主公憂心,才失了分寸。主公也是知道思敬的,若不是事态嚴重,思敬豈能如此反常?念在思敬一片忠心,主公不要計較思敬才好。”
這時宇文護也走過來跪下來請道,“大丞相,此時不宜恪責思敬将軍,倒是該想想怎麼平定人心。”
宇文泰剛才是在氣頭上,其實他心裡本來也沒想過要重懲于謹。這時便順意走過來,伸手扶起于謹,趙貴和宇文護也跟着起來。
“思敬,你平時是穩重之人。究竟是什麼事讓汝心中生亂?”宇文泰盯着于謹追問。
“主公,先孝武帝因好道而荒疏了政務,主公也要學他嗎?”于謹不回避宇文泰的目光,也盯着他。“佛道不是主公這樣兇有天下之志的人該沾染的。主公閉門不出,柱國大将軍們見不到主公,久了自然人心疏離。斛斯椿自先帝崩後一直閉門不出,主公為何非要将他賜死?斛斯椿一死,連李文彬和獨孤期彌頭都閉門不出了,不知是生疑還是生怨。再如此下去,主公辛苦建立起來的基業必将要毀于一旦,豈不令人扼腕歎息?”
于謹和宇文泰四目相對。
“斛斯椿雖閉門不出,但心思不安甯。此人本來就心性左右搖擺,從未忠心侍于一主。他公然與王思政妄議當朝,可見心中不滿早已日久。不賜死他,難道還等他私下散布謠言以蠱惑人心?”宇文泰怒又漸起,“斛斯椿與王思政私議的那一日不是李文彬和獨孤期彌頭也在場嗎?聽說四人相談甚歡。之前四人并無交往,此一晤便讓李文木彬和獨孤期彌頭生了二心,可見斛斯椿确實是有意蠱惑,幸早除之。若不除,後患更是無窮。”
宇文泰稍一停頓,又盯着于謹道,“連思敬平時這樣穩妥的人今日都如此怪異,難道還說不該賜死斛斯椿?”
“主公……主公……”趙貴看情勢越來越不對,走上一步,攔在宇文泰前面,将于謹擋在自己身後。“主公心懷天下,兇中廣闊,像斛斯椿這樣的人,隻要他不生亂,心裡想什麼就由他想去,不如丢開不管,諒其也生不了大患。口舌之間的怨言,主公就裝聽不見好了。眼下最要緊的是防着東寇趁隙生事。長公主逝去已久,主公也該出來理事了。先把幾個柱國大将軍請出來,多見見面,有什麼話說在當面豈不更好?”
宇文泰忽然一把拂開擋在他和于謹之間的趙貴,怒道,“是瘡癰便要除之而後快。如元毗一般,積怨得久了更易生恨。若無事便罷了,有事便是大事。防不勝防,不如除之。早知一個斛斯椿就能讓幾個柱國大将軍都為了他而生異心,早就該除之。趙元貴,汝也要替斛斯椿說話?”
趙貴今天總護着于謹,确實讓宇文泰心裡不滿。
趙貴一個不防,被宇文泰拂開,宇文泰又是在盛怒之下使足了力氣,趙貴被力道掃得身子一偏,幸好他身後的于謹接住了他。
于謹扶着趙貴站穩了。
兩個人都沉默了。
宇文泰看着他們兩個人前後互相扶持,又是極有默契的樣子,他到底還是忍住了。轉身走開兩步,克制着自己。他此時頭痛欲裂。這是他絕沒有想到的後果。
跟着先帝元修從洛陽而來的舊臣們,他已經盡力寬待之,從未令洛陽之臣與關中部從們有不同。
如廣陵王元欣等宗室,他給予了一定地位,比起高歡來已經算是厚待。如王思政這一類可堪為用的他也盡力任用。隻是王思政一直因元修之死對他心有不滿,有怨言,他也知道。他還不夠裝聾作啞嗎?斛斯椿、元毗這樣的本來就沒有什麼心性,不會感恩,隻知生怨。關鍵時刻若是為害便生大患,廢後乙弗氏的死還不夠證明嗎?難道還要他一直忍下去?
他賜死斛斯椿本來就是要絕後患的心思。沒想到斛斯椿死了,後患卻沒有絕。李虎之前就不肯擁立他,他心裡清楚。獨孤信不是宇文氏家臣,是帝室忠臣,這他也明白。最讓他心生寒意的是,于謹、趙貴,他一直以為是自己心腹的人,居然為了一個斛斯椿就紛紛來指責他,眼看着就是要與他分裂的樣子。
還有賀拔勝、侯莫陳悅幾個人觀望而态度不明。府兵已成,哪個柱國大将軍治下不是兵強馬壯?若是這幾個人真的和他心思不同了,柱國分裂,府兵各歸其主,那是想都不敢想的後果。
宇文護看宇文泰走到輿圖前,又不像是在看輿圖,顯然還是餘怒未消,心裡不知道在想什麼。而更可怕的是,于謹和趙貴居然不說話了。宇文護也明白,幾個柱國大将軍隻有于謹、趙貴是真正的自己人,這時李虎、獨孤信等已經疏遠了,還有李弼等觀望者,要再把于謹和趙貴推開,柱國分裂立刻就變得形勢岌岌可危。
宇文護正心裡着急,忽然聽到書齋外面有說話聲,而且聲音越來越大,再後來竟像是吵鬧起來了。這可是從未有過的事。
宇文泰回過頭來看了宇文護一眼。
于謹和趙貴也互相看了對方一眼。兩個人雖未說話,但心裡同時竟想到,也許正是因為斛斯椿之死而有人闖入丞相府來尋釁。這就是他們二人都不能容忍之事了。兩個人心存戒備地一同走到書齋門口。
宇文護不用等宇文泰下令,就已經先出去了。
春日天氣多變,今日有些陰冷。雲姜剛命道女把玩耍的彌俄突抱走,就聽到園子外面有人吵鬧。
雲姜和南喬都知道這時書齋裡必是有要緊事,不知道是誰這個時候這麼有膽量敢進園子來吵鬧?
更讓人驚異的是,雲姜和南喬還沒來得及走過去,遠遠就看到從園子外面鬧哄哄、亂糟糟地闖入了許多人。
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讓本來就心頭憂慮的雲姜更驚懼。
南喬看雲姜沒動,還以為是她猶豫,便在她身後低語道,“郎主在書齋裡想必是有要緊事,剛才大都督還出來探看有沒有不相幹的人在書齋附近,切不可讓人進去。”南喬跟着元玉英久了,自然能看出來,于謹等人各個面色不善,隻怕郎主宇文泰這個時候也正為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