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0.第290章 :呦呦鹿鳴食野之蘋(一)
邺城夏日的清晨涼爽舒适。
大将軍府第中世子妃所住的院子裡有一株女貞樹。女貞樹的葉子是鮮嫩的綠色,這時正是花期,綠葉之間滿是團團簇簇的雪白小花擁在一起盛放。女貞樹的花朵不是什麼名貴花木,但清新别緻,世子妃元仲華很喜歡。
女貞樹開的花是白色黃蕊,每一朵花都很小,擠在一起簇成一團是一枝。花有清香,聞起來是微微帶着苦味的。元仲華原來很喜歡在女貞樹下吹笛子,現在已經很久不吹笛了。阿娈說,不宜養息,怕傷元氣。
除了那支已經斷成兩截的玉笛,她沒有别的笛子。
今天一清早,元仲華很早就醒了。或者應該說昨夜她一直斷續未眠。好不容易時至平旦時方睡着,但沒睡多久很快就醒來。因為她的夫君大将軍高澄要回來了,她心裡惦記着,睡不着。
大将軍高澄以大魏使臣的身份出使南梁,到梁國都城建康,來回這已經是幾個月之久的事了。從傳回消息來說大将軍已從建康啟程而歸,這又是數十天過去了。
自從知道了這個消息,元仲華心裡不管是什麼心情,就一直在盼着夫君回來的這一天。總算盼到昨日,說大将軍已經到了國都郊外不遠的地方,明日就要回邺城,元仲華心裡幾乎要把持不住,甚至恨不得自己能立刻出府、出城去見夫君,接他回來。
但是她知道,現在她不是一個人了,是不能像從前那麼随意任性的。
勉強挨到今日清晨。昨夜睡不着時忽生擔憂,既已到城郊,為什麼不入城?是不是夫君有什麼不适?還是他又受了傷?一邊胡思亂想,一邊又推翻自己的推測。出使不是出征,怎麼會受傷呢?
又聯想到他肩頭的箭傷,猙獰可怖就在她眼前,她心中酸澀,幾乎又要流下淚來。
一大早,阿娈看到世子妃自己早早起身,她便一直小心在側總是時時察看元仲華的神色。
自從上次太原公帶着主母去了東柏堂回來,那個人盡皆知的秘密終于在世子妃面前露出真面目。一悲一喜,世子妃居然有身孕了。阿娈也是心頭大起大落,又要小心安撫元仲華,又要格外地多加小心生怕世子妃有什麼閃失而傷及到腹中胎兒。
其實阿娈比主母更盼着郎主高澄快點回來。一來見面總能澄清誤會,把話說清楚。她相信一個外婦,就是世子再寵愛她,也不會不顧及世子妃。二來世子若是知道了世子妃又有了身孕定然格外高興,這對主母是絕好的事。她也可卸了責任,不用再這麼提心懸膽的。
指揮着奴婢們一起給主母盥沐更衣。做得井井有條,緩慢而精心地做好每件事,也是幫着主母消磨時光的意思。阿娈覺得世子不會回來得那麼快,應該先入宮陛見。
哪知道事情并不是阿娈想的那樣。
還未到食時,元仲華正看着銅鏡裡面、阿娈給她戴在頭上那隻顫顫欲飛的金鳳钗,還有給她剛剛梳好了流蘇髻的奴婢檢點她肩上垂落的發絲,忽然就聽到外面又急又重的腳步聲。
元仲華被吓了一跳,看了一眼阿娈。阿娈趕緊出去看是發生了什麼事。
“這麼火急火燎的,吓到主母!”阿娈呵斥起來也不敢高聲。
“郎主已經快到府門口了。”奴婢的聲音帶着還未平定的喘息傳到裡面元仲華的耳朵裡。
元仲華立刻扶着奴婢站起身來。阿娈進來時看到元仲華正急匆匆往外面走來。阿娈趕緊上來扶元仲華,就怕她行動太迅猛了。
“夫人慢點,來得及,在前面堂上等着就行了。”阿娈勸道。
元仲華根本不聽勸,徑直往外面走,出了院子直奔府門口。阿娈不問也知道,主母心裡惦記郎主,而且她心裡一直又藏着那麼天大的好消息,想等郎主回來親自告訴他。這麼長時間地保守共同的秘密,沒辦法告訴高澄,這對于元仲華來說實在是已經超極限了。阿娈也不便攔着,隻能步步緊跟,别有什麼閃失。
昨夜恰巧是因為康娜甯跟着高澄連日趕路回邺城,過于勞累傷了胎氣,高澄顧及子嗣不得不近城郊而夜宿,不能回府第。
今日一早趕到邺城,他先命送湘東王蕭繹等梁人去館驿林泉舍,互相拜别後便攜康娜甯又上車往大将軍府第而去。
一路上其實兩個人都心神不甯。
以前康娜甯雖也想過邺城的大将軍府第裡姬妾如雲的盛況,但畢竟不是身臨其境。沒有這麼近在咫尺時的感同身受。她在邺城數年,從來沒想過權臣内府會和她有什麼關系。在建康時盼着回邺城,等現在立刻就要去大将軍府,心裡又緊張得幾乎快讓她窒息了。
高澄的心情更複雜。若是平時置妾室,或是把哪個大臣家裡看中有過關系而有了身孕的家妓帶回來還不算什麼大事。可是這次一走數月,明明是為了出使梁國,做的都是很重要的大事,但是突然帶了個有身孕的妾室回來,總覺得有點不太好和元仲華解釋。
不管兩個人各自是什麼心情,願意也好,不願也罷,牛車終于還是放緩速度,在大将軍府第的門口停了下來。
高澄下車往裡面走。奴婢仆役們紛紛跪迎郎主回府。高澄固然急于進去,旁若無人,婢仆們的注意力也很快就被郎主身後的人吸引了。
崔季舒、陳元康沒有跟着高澄回府,但劉桃枝是高澄的蒼頭奴,自然要貼身跟随。這也隻是個普通的蒼頭奴,也就罷了。最惹眼的還是康娜甯。她仍穿着那件白底綠花的長袍,粟特人的衣裳,腰身小,她肚子這些日子又長得快,把衣裳撐得緊緊的,幾乎爆開,孕相明顯實足。
高澄現有兩子,皆是庶出。世子妃元仲華久久不孕,高澄至今沒有嫡子。這本身就已經夠耐人尋味了,偏偏郎主出使一次就帶回一個已經有孕的妾室,平靜已久的大将軍府平地頓起波瀾,婢仆們口中不敢說話,心裡都橫生枝節多了不少想法。
人人抱着看熱鬧的心思。這麼快就有身孕,定是大将軍盛寵。而且康娜甯還是個美豔異常的粟特人,這就更引起了府中婢仆等的濃厚興趣。因為大将軍府第裡從來都是平靜如水,沒有一絲漣漪,這個粟特美人的出現好像是某種征兆,某個局面的打開,也許此後府中就别開聲面了。
世子妃元仲華根本不管阿娈擔心,但她畢竟也不是小孩子了,何況這個胎兒來得不易,她也實足地小心。阿娈心裡忍不住胡思亂想,怕她裙子長了、怕她足下突然有石子……
剛繞過前面正堂,忽聽奴婢們一聲接一聲地往裡面傳報,“郎主回來了。”頓時就熱鬧起來。
元仲華還沒來得及迎上去,眼前突兀就看到夫君高澄,如同從天而降一般出現在她眼前。高澄還是小冠束發,绯色寬袍,正往裡面走來。他還沒看到元仲華已經迎出來了。
元仲華一眼看到夫君,足下幾乎一軟,别人不知道,心頭已經跳脫如鹿撞。都不知道是怎麼走過來的,又似乎是飄過來的,就已經到了高澄面前。
高澄覺得有異,一擡頭這才猛然看到元仲華已經走到他眼前了。其實他心裡對元仲華甚是容忍,并不要求她嚴格執婦禮相待,隻要她完好平安,能看到她對他輕輕一笑,他就放心了。
止步仔細一瞧,元仲華很明顯是豐盈了些,面如滿月,氣色極好,發絲烏亮挽成髻,少餘散發梳得如流蘇垂落兩肩,身上穿着寬大的鵝黃色寶相團花裙子。他離開數月,她好像長高了,也長胖了些,比起他離開時弱不禁風的樣子别有風韻。一瞬間他心頭猛然一跳,他幾乎快把持不住自己了。
她不是傾國傾城的美人,她也不會輕歌曼舞,甚至她并不會取悅他,還總是惹他生氣,但她總是能讓他心頭惦念,忘不了,抛不開。
“夫君。”元仲華自己控制不住心頭亂跳,滿面绯紅,小心翼翼地行禮。阿娈過來跟着給郎主行禮,然後扶起元仲華。
這一聲“夫君”别人還可,高澄身後稍遠些的康娜甯聽到耳中,一下子就心裡酸澀起來。
這是康娜甯第一次見到世子妃元仲華。這些日子在回來的路上她已經聽奴婢們像是無意又像是有意地對她說過府裡的事。她也驚愕了。從來沒想到過自己的夫君是這樣的高門大姓、高爵要職。在奴婢們的暗示中似懂非懂地明白了,夫君是權傾大魏的宰輔,連皇帝都極為看重她的夫君。
這不是她心裡想要的那個普通粟特男子,眼前的一切更明白告訴她,她不是他的正妻,而且看樣子也不可能他的每個妻子都是平等的。
她還知道,夫君的正妃就是皇帝的妹妹、長公主殿下。可她沒想到第一眼看到世子妃,竟然是這麼普通的一個小女孩。若論容貌,也隻能稱得上是端莊美麗、清新别緻而已,而且像是不懂世事養在深閨沒什麼心機。想必正因為她是長公主,夫君才格外看重她吧?就像是她的兄長看重他一樣,皆因身份。身份的重要,不身在現實中是不能那麼清楚明白的。
但今天第一次看到世子和世子妃在一起,康娜甯又覺得自己想的可能不對。她雖然站立在世子身後,又距離稍遠,但是僅憑背影也能感覺出來高澄面對元仲華的時候格外溫存動容。這是他和她在一起時沒有的。她身不由己向前,想看清楚一些。
這時元仲華突然看到高澄身後,面色變了,有些不解地盯着高澄身後。
高澄見她面色突變,下意識地一回頭,一眼看到劉桃枝,松了口氣,又轉過頭來向元仲華笑道,“這是個蒼頭奴,殿下有事盡管差遣他。”
府裡的人沒有元仲華不認識的,也許是劉桃枝和别人太不同,所以元仲華才驚異。
劉桃枝這次相當機靈,聽世子這麼說,立刻上來跪拜世子妃。
一個蒼頭奴,雖然不像是蒼頭奴,也不是什麼大事。夫君既然喜歡,元仲華也自然也無異議。因為心情好,便笑道,“既然如此,又是跟着郎主遠路回來的,先去休息休息吧。”
很少見元仲華這麼假以辭色,高澄含笑看着她。
元仲華被高澄看得不好意思。她剛想說什麼,突然目光又被高澄身後的一個人吸引了。她面上的那一點微笑慢慢消失了,好奇地盯着那個人。
康娜甯已經走到高澄身後來,也正惴惴不安地看着元仲華。
元仲華身後的阿娈也看到了康娜甯。阿娈深知高澄的性子,自然一看就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高澄看到元仲華表情變化,他心頭一沉。不用回頭看也知道元仲華已經看到康娜甯了。他看到元仲華安靜又好奇地站在那兒瞧着康娜甯,突然想起數年前她第一次見到元玉儀時的樣子,和此時如出一轍。
阿娈的眼睛第一個看到的就是康娜甯的肚子。這粟特女子穿着這麼緊窄的衣裳,肚子那麼明顯,是有意要給主母看嗎?阿娈張了張口,又實在不知道如果現在她搶先把世子妃已有身孕的這個好消息說出來、告訴郎主,這是合适的嗎?
阿娈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元仲華,很快就做出了判斷:不合适。這個消息還是留給主母自己去告訴郎主,可能反倒會更好。
不等元仲華問,高澄搶先轉頭看了一眼康娜甯,吩咐道,“快來拜見主母。”
忽覺他聲音那麼陌生,又好像距離很遙遠,難道他不曾記得他們也曾經甜蜜、親昵?或者他是有意做給世子妃看的?卻要白白犧牲了她?
康娜甯身上所有粟特人的性情在這個時候已經完全被這大将軍府裡的環境給抑止住了,她不得不慢慢上來,走到元仲華面前,艱難地跪下來行禮,以妾室的身份跪拜主母。
康娜甯心裡已經是委屈極了,酸澀不止,不得不控制着自己又不敢掉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