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9.第139章 :世子妃佛寺逢悲啼(二)
此時天色已經黑盡了。阿娈命人仔細查問了娲皇殿中除了侍奉娲皇的比丘尼是否還有不相幹的人。
奴婢回禀說除了比丘尼隻有一個官家女眷,說是什麼骠騎将軍的妹妹,恰好也是今日來朝拜娲皇,也是因為天色已晚無法趕回邺城便留宿于此。
阿娈想着,既是官家女眷想必不會是什麼閑雜人。又能說得出來父兄官職,應當不是沒來由的。況且娲皇殿供奉娲皇,也是女眷常來朝拜上香的清靜處,應當所言不虛。又想世子妃此時遠離都城,中皇山畢竟是偏僻處,最好還是不要太過聲張以免生事。若是這位骠騎将軍的妹妹知道世子妃也在此處,必定立刻急趨來拜。真如此,麻煩不說,也會擾世子妃休息。阿娈想着還是先讓世子妃用膳、安寝。隻是不知道世子何時才會命人來接世子妃回去。
阿娈這裡忙着安排世子妃用膳、安寝的一應繁瑣事。馮翊公主元仲華卻一身輕松饒有興緻地左右環顧。
庭院正北有一重大殿。看規制宏大壯闊,一望而知是極重要的一處殿宇。這座殿宇依山而建,順着山勢建起基座,殿宇背依絕壁建在基座上。基座周邊有圍欄,在此憑欄遠眺居高臨下,眼前便是萬裡山河。
元仲華趁着阿娈和數個奴婢詳細吩咐的功夫,自己便一個人向着遠處那座極高的大殿走去。然後順着基座側面的一趟石階沿階而上。好在石階雖略有陡峭,但她走得極為小心。隻是等到上了基座之上便覺得真有些累了。
山中雖然夜裡已秋涼,但因為她登階而上甚是費了些力氣,倒還微微出了些汗。元仲華一邊微喘一邊新鮮好奇地打量眼前景緻。這殿宇的基座建在山坡上,想必是極費力氣,因此除了在基座上建好了大殿之外,剩餘的空地就不多了。立于此處憑欄望去卻讓元仲華有些失望。因為此時天色已極黑,昏暗之中什麼都看不清楚。
不過雖然什麼都看不到,元仲華卻覺得如在百尺危樓,讓人懷疑此處便是通往天上仙境、神仙宮阙的路徑。她在此撫着圍欄閉上眼睛,當眼睛裡什麼都看不到的時候便聽到了山間夜裡的蟲、鳥鳴叫聲。眼前一下子浮上來的是夫君高澄的影子。唯有這樣她心裡便安靜了。
她在他身邊長大,從她嫁給他,直到他們成為名實相符的夫妻,她深知自己比起一般的宗室女子已經好過太多了。庶出的宗室女子地位低下自不用說了,就是嫡出宗室女在此亂世也未必能得什麼好結局。
元仲華忽然想起了那個叫元玉儀的舞姬。聽說原本是孫騰将軍的家妓,她便是庶出的元氏女。洛陽之變以後元玉儀便消失得無影無蹤。元仲華并不是完全像表面上看起來那麼懵懂無知的小女郎,身份如她難免敏感多思。其實她也能感覺到夫君高澄心裡記得元玉儀這個人。隻是她的夫君并不是什麼專情的人,當然也不會為了一個舞姬做出什麼過分的事來。他甚至沒有命人去查訪、尋找過元玉儀。當時再喜歡,抛開也就抛開了。
但是元仲華記得,曾經就是為了這個元玉儀,夫君甚至流露了休妻另娶的意思。雖然當時也算是兩個人互相置氣,但就是不經意間說出這樣的話才會讓她心驚。
自從洛陽之變後,她的夫君被廢了世子之位,盛怒之下她的大人公、大丞相高歡令兒子于晉陽騰龍山的漫雲閣閉門讀書。她随同夫君一起遷入漫雲閣。隻有在那一段日子裡她才是最快樂的,因為夫君完全隻屬于她一個人。而當時的另一重心頭重負便是,夫君因為她而恣意任性,所以被廢了世子位。她當然知道他不會是甘于平淡寂寞的人。
她的兄長,原本的清河王世子元善見被大丞相高歡選中立為新的大魏皇帝。這肯定不是什麼好事,衰微的帝室早就令天子失去了原本該有的威儀。她相信她的兄長在宮也活得戰戰兢兢,同時她也時刻擔心夫君和兄長之間的關系。
她的夫君複立為世子,又一路官階升高,直到手握重權已經開始逐漸取代他的父親大丞相高歡,這都是原本意料中的事。如今在邺城朝堂上呼風喚雨的人就是她的夫君。
現在看來夫君和兄長也算是兩相安樂。元仲華下意識地撫了撫腹部,她希望這是他們的嫡長子。她睜開眼睛,轉過身,往大殿裡面走去。
進了大殿,元仲華一下子就震撼了。
大殿裡面其實沒有想象得那麼大。黑夜至此如同進入了傳說中人類初始時居住過的古老洞穴。洞穴頂漆黑而讓人摸不清楚邊際,如同神秘的天幕。中天晶亮如星座的是一個彎折又彎折的奇怪形狀,像是兩座山丘相連。就在這個星座下面,借着大殿外面的光亮,赫然在目的是一座頂天立地的女神。女神原始而蒙昧,衣獸皮、枝葉,發長至地。她手中高舉長鞭,神情中透着說不出來的與生俱有的威儀和霸氣,但她唇邊的微笑又明明白白地透着慈母之愛。一切像是矛盾的,卻這麼和諧地統一在她的身上。
元仲華擡頭仰視着神像,心裡澎湃起伏。這便是人類之母,這是她抟土揮鞭創造了人類的地方。元仲華身不由己被折服,跪下來默默祝禱。她也希望自己順利成為母親,隻要有一個兒子就夠了。隻要這是她和夫君高澄的嫡長子就夠了。她所求不多,隻希望能如願以償。
大殿裡原本極安靜,伏地再拜的元仲華忽然聽到了人說話的聲音從洞穴深處傳來。古老幽深的洞穴裡聲音帶着回音,又極輕,卻時斷時續而不停止,如同來自另一個世界。元仲華先是一驚,心裡略有些害怕。可是一想阿娈等人都在外面料是不會有什麼閑雜人,于是又生了好奇心。她起身遁着聲音找尋。
元仲華驚訝地發現,背倚高山絕壁的娲皇神像側面有個極小的山洞。她穿過山洞進了隧道。說話聲消失了,隧道裡安靜極了。好在隧道不長,盡頭又是一個極小的山洞。出了第二個山洞,元仲華便看到她的側前方,兩個女郎正在地上跪拜。她們拜的是什麼她看不到,據方向判斷應當就是在娲皇神像的背面。這下元仲華完全不害怕了,而那兩個女郎卻根本沒注意到元仲華,又開始自顧自地說起話來。
“小娘子,既然已經拜了娲皇和羲皇,夜已經深了,該回去安寝了。明天一早還要下山回邺城。不然回去晚了将軍起疑心,奴婢受責罰事小,隻怕小娘子再想出來也不容易了。”
這是一個明顯透露出焦慮的聲音。聽語氣是一個婢子。将軍府的婢子,不知道是什麼将軍府。
“就你話多。”接下來這個聲音一下子就把元仲華的好奇心吸引住了。
聲音好聽極了,清澈又清脆,但還是透着掩不住的嬌媚氣,元仲華聽了都覺得心裡癢癢的。隻是語氣不太好,這位小女郎一定是個脾氣極壞,被嬌寵多了的人。
元仲華看到那兩個女郎還是跪在地上沒起來,都擡頭仰視。
“苦葉,你去點燈,這樣看不清楚。”又是那個讓人心裡癢癢的聲音吩咐道。
這倒合了元仲華的意思。她也想看看聲音這麼好聽的人會長什麼樣。
一個女郎立刻起身,當她點亮了一盞青瓷燈,端到前面的供桌上放好的時候,原本的意思是為了給自己家的小娘子照亮她要看的東西。但是在元仲華看來,供桌上的燈正對着跪在地上的那個她想看到的女郎,她一下子就看清楚了。
燈光直接打在她的面頰上。元仲華幾乎要停住呼吸,因為實在是太驚豔了。這麼美麗的女郎實在是難得一見,更何況她既便是隻跪在那裡不用如何也是說不出來的千嬌百媚。
這麼美麗的女郎,哪怕是不用什麼裝扮也已經是美麗無匹。而這個女郎偏還高髻麗服地盛妝打扮。到佛寺裡都如此用心地裝扮自己,可見其必定也是個心思玲珑精明的人。隻是元仲華現在還不明白這一點。
元仲華看她一動不動地跪地仰視,雙手合實,不知心裡在默默祝禱什麼。再仔細看,綠蛾黑黛微颦,既便昏暗中也格外動人。眉頭堆起愁緒,目中已有淚落下。元仲華好奇她為什麼這麼傷心,那個點燈的奴婢已經回身又跪下來。她看到女郎落淚也吓了一跳。
“小娘子怎麼哭了?”聽聲音似乎也很驚疑。奇怪的是近身服侍的奴婢,連到娲皇殿上香祝禱說私密事都能跟着一起來,卻不知道她服侍的娘子究竟為什麼傷心。不是這個女郎心思太精明,就是口風極緊。
“小娘子是覺得受了委屈?将軍管束太嚴了?”奴婢猜測着,想找到由頭好來勸解。
女郞沒說話,還是哭。
“小娘子也許都要入宮做皇後了,不要再傷心了。”奴婢找不到緣由便另尋路徑,想說點自己以為是好事的高興事來勸導。
這個叫苦葉的奴婢,她自己都不知道,她這一句話倒把一邊的馮翊公主元仲華驚到了。她仔細看這個女郎,确實不認識,也沒聽兄長說起過,甚至都沒聽中常侍林興仁說起過。前些日子中常侍林興仁還側面說起夫君的妹妹高遠君,怎麼這個奴婢又說是她家的小娘子要做皇後呢?
“小娘子,既然說是宮裡中常侍林興仁說的,那必定不會錯,中常侍的意思就是天子的心思。将軍也是為了小娘子,如今才多點約束,讓好事必成。”奴婢看女郞還是不說話又勸道。
元仲華不自覺地皺了眉頭,她越聽越不明白了。
“住口!”女郎低聲喝道,顯然是不耐煩再聽奴婢說這樣的話了。她雖然沒有疾言厲色,但是神色一變的嬌嗔讓人覺得恨不得能為她做任何事。又怒道,“誰要嫁給那個被大丞相、大将軍玩弄于股掌間的傀儡皇帝。既便得了寵幸又如何?說不定何時就如先前的左昭儀元明月一樣丢了性命。”
這下聽得大怒的變成了馮翊公主元仲華。她聽到這女郎用這樣的惡言惡語來說自己的嫡親兄長、皇帝元善見,真是幾乎要忍無可忍地現身了。可她又說到天子是被大将軍玩弄于股掌間卻恰好戳到了她心裡的痛點和隐隐存在的不安。她覺得有點喘不過氣來,不自覺地撫了撫兇口。
女郎微微側過臉來看着那個叫苦葉的奴婢,既便薄怒也美豔不可方物。“流言皆是無出處的話,不許再說。”看來她真是個極聰明的人。她又轉過去面對供桌跪好仰視道,“我今日拜羲皇、娲皇相交的畫像,隻願與高仲密結為夫妻,再無别心。”
聽她語氣極其堅定,元仲華又覺得不那麼生她氣了。
元仲華怒意稍減,又覺得有點不舒服,還是喘不上氣來,便想回去了。誰知道後面聽到的話又把她留住了。
“小娘子,這事是不是和世子大将軍有關系啊?”苦葉突然向女郞低聲問道,“禦史中尉高将軍先前的夫人是世子大将軍身邊最信任的吏部郎崔暹的妹妹。禦史中尉為了小娘子休妻,得罪了崔暹,連帶得罪了世子大将軍。所以世子大将軍便不許禦史中尉再娶小娘子為新婦?”苦葉是官宦之家的奴婢,論官職與其間關系頭頭是道,這也從側面說明,她服侍的這位女郎絕不是個凡人。有其主必有其仆,所以苦葉才能有這樣的論調。
“不許再發此議論!”女郎又嬌嗔道。“天子可以得罪,世子大将軍萬萬不能得罪。”她忽然停頓住了。
元仲華聽她這麼說自己兄長和夫君,心裡真不知道是什麼滋味。暗想着,可見已經是人人明白,自己的夫君重權在握,是大魏真正的主宰了。原本一心是喜,聽了這話有點爽然若失,再也高興不起來了。
“世子大将軍不敢對高将軍如何。若論起來,高将軍是他的叔祖。就是他的父親大丞相也要倚重禦史中尉和三弟直閣将軍。”她指的是高慎的三弟,高昂,字敖曹。“世子大将軍敢玩弄天子,不見得敢怠慢了叔祖。”她語調忽變,恨恨道,“世子大将軍真是莫名其妙,管如此閑事。我……”她低下頭頓住了。後面的話看來是不願意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