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8.第148章 :大将軍負重能忍辱(一)
不錯,濮陽郡公侯景确實是從治所回到了邺都。此刻一隊飛騎正奔馳在去往大丞相府的路上。為首者正是侯景,雖然他足有疾,但是射禦之術卻極其出衆,這也真是難能可貴。後面幾個髡發黑衣人都唯侯景之馬首是瞻。
遠遠地剛看到大丞相府門前的一點燈光,侯景就立刻勒馬停住。正跑得在興頭上的馬極不願又往前慢步騰挪跳躍了幾步,終于口鼻之中噴着白氣停了下來。侯景這時也下了馬,吩咐那幾個髡發奴仆不用再跟着,自己就往大丞相府門前處走來。
丞相府的奴仆認識濮陽郡公,而且因為什麼事都見多了,所以看到侯景這個陣仗突然出現也并未特别驚訝。回禀說大丞相這些日子患小疾未愈,此刻恐怕正在休息。但大丞相吩咐過,濮陽郡公是朝廷柱石不管什麼時候來都不可擋駕,所以可以進去禀報,請濮陽郡公在門口等候。相當客氣,大丞相府的仆役,說起話來也不卑不亢的樣子。
侯景倒是極其恭敬。特意交待,如果大丞相已休息切不可打擾,願意在門外候至天明。
奴仆進去,侯景在外面立等,一邊留意環顧。
大丞相府很安靜,看不出有任何的異狀。正因為如此,侯景才覺這是唯一的異狀。他雖一直不在邺城,但是邺城的事一點也逃不過他的耳目。正因為聞知大丞相和大将軍有意西出,他才特意趕回。這個消息恐怕在邺城也沒幾個人知道,他此刻也正要裝作一概不知。
那個奴仆去了一刻再出來時便請侯景進去,傳郎主大丞相的原話,“别人來了一概不見,阿勒泰來了小疾又何足道哉?一定要見。”
侯景乍然從外面進了大丞相高歡的書齋,驟然覺得一室生春。竟嗅到大丞相的書齋裡滿是花香。從前隻覺得高歡此人城府深沉、謀略深重,或許也喜奢華,但從未見他如此沉溺于享樂。
在滿室的芝蘭之香中,大丞相高歡慵懶地倚坐在上。侯景立刻便注意到他神色略有萎頓,想起剛才仆役說郎主小疾看來是真的。侯景心裡一喜,足下匆匆撲拜于前,“大丞相,阿勒泰從治所趕來,深夜相擾,實在是有要緊事。思之再三若不告知丞相于心難安,乞望丞相見諒。”
高歡坐直了身子,大驚道,“阿勒泰何故行此大禮?究竟何事?”似乎是想來扶侯景,但身子剛一動便是一連串的咳嗽。一邊裝着小疾未愈的樣子,一邊心裡已經是疑問連連,不知道侯景這樣姿态究竟是意欲何為。
“丞相!!”侯景大驚失色,極迅捷地起身撲到高歡面前,此處未設坐席,他全然視而不見地跪坐于地,雙臂撐着幾案,隔幾探身和高歡拉近距離。也難為他跛足還能如此迅捷。“丞相,下官聽聞關中今春歉收未獲顆粒,至此數月如今天氣嚴寒,乃至饑寒而死者遍野,人至相食殘況不忍卒聞。想必宇文泰也愁腸百結無計可施。若是趁此機會興兵,有一舉破長安之望。丞相,機不可失,失之恐不再來。阿勒泰想到此便連夜趕回邺城,親向大丞相回禀。”侯景一口氣說完,兩隻眼睛如鷹一般盯着高歡,何況還是這麼近的距離。
高歡聽得心裡大驚。不知道是洩露了消息還是果真侯景自己的主意。為了掩飾又咳嗽起來,一邊喚道,“阿勒泰……阿勒泰……”
“丞相……”侯景似乎是不忍再看将軍老矣的場面,顯得有些痛心地垂首而以手加額。“丞相,阿勒泰沒想到丞相患疾如此。”他心裡此刻充滿了疑問,不知道高歡的病是真是假。高歡的心思精明他比誰都清楚。
侯景慢慢擡起頭來,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雙目盯着高歡一瞬間都不敢移開。“大丞相既然患疾,阿勒泰自當為丞相效命。阿勒泰不惜一死,定要代丞相西征以雪舊恨。”
舊恨自然指的是出帝元修棄國都棄重臣之恨。這讓大丞相高歡在原本不知情的情況下落了逐君的污名。若沒有宇文泰在關中的策動、接應,可能元修根本不會有這樣的想法。這對于高歡來說是無法彌補之恥辱。
侯景話說的沒錯,趁機報恥雪恨。可是逐君之恥由誰來報,遭暗算之恨由誰來雪,這是個問題。誰有這個資格來替大丞相報恥雪恨?
高歡的咳嗽止住了。
“阿勒泰,”緩緩道,“吾患疾不愈,心中想念,正要命人去傳汝回邺城。吾老矣,常思舊友,汝既已回邺城,便在時常在吾身邊才好。餘事不需操心,朝政如今已是大将軍總攬,吾不思朝事。”
高歡似乎是看到侯景極高興的樣子,其實此時是完全的表裡不一,心驚至極。表面上卻笑道,“汝來邺城,實是深慰吾心,餘事勿念。大将軍新繼于吾,甚是機略嚴明。如今就是老夫也需聽他之命,廟堂諸公莫不敬服他。阿勒泰,”高歡放下裝咳嗽掩口的大袖,似笑非笑地看着侯景,目光寒得像是要結冰一般。偏偏還是滿面笑意。“想必汝之心必與吾相同。”
這話對侯景來說是引導,是暗示,若說是警告也可以。連玩弄天子于股掌間的大丞相如今都要聽命于大将軍,更何況是别人。侯景沒想到,這麼快邺城就成了高澄的天下。甚至可以說,大魏已經成了高澄的天下。他心裡忽然有點灰心喪氣,看來有些事注定了是不能更改了。
侯景像是藏不住地高興,“原來如此。大将軍年富力強,頗有雄材大略,正應該如此,阿勒泰實在是替大丞相高興。自然也和百官一樣,聽憑大将軍調遣,盡己之力為大将軍效命。”
“不急,不急。汝既然來了,還是先見見妻兒。”高歡又掩口咳嗽起來。
侯景心頭寒意重重。
後将軍、侍中孫騰的府第,此刻室中盡是南朝清商曲。
大将軍高澄高座在上,持觞不飲,專注地欣賞着白纻舞。他那一雙綠寶石般的眸子裡滿是惬意,看來這樣的舞樂很對他的胃口。孫騰陪坐在側,看了一眼高澄的表情,不敢打擾大将軍的興緻,也隻管安靜地看舞姬跳舞。
“輕軀徐起何洋洋,高舉兩手白鹄翔。”此時堂下伴着吳曲而翔的一群白鹄鳥中領舞者正是剛才與高澄同車而歸的舞姬。不知道是因為回到了自己熟悉的地方,還是因為堂中已經溫暖如春,舞姬與剛才的怯懦、懼怕完全不同。時而淩波微步,時而羅襪生塵,舞步如行雲流水般輕盈飄逸。兩袖揮舞,美目流盼,更是一颦一笑都對着大将軍如在傾訴衷腸。
随着節奏加快,步下回旋,一顧一盼都如泣如訴。大将軍高澄眼睛确實在看着堂下舞姬,但顯然舞姬并沒有打動他。他隻是在欣賞跳舞而已。舞姬也許有點失望,最後樂止時黯然而退。
流雲如風般的雙袖再也沒有能拂過他的心頭。
堂中一下子安靜下來,奴婢們也都退了出去。孫騰捧觞上壽。
高澄淺淺地抿了一口,問道,“看來濮陽郡公身邊也有将軍的人?”
這話不知道是深是淺,什麼意思,孫騰趕緊回道,“下官不敢,隻是意外知得,所以速來禀報大将軍。隻是不知道濮陽郡公何以忽然從豫州治所回邺城,路上又是行色匆匆。想必此時已經去見大丞相。”
高澄微微颔首,淡淡道,“為了西征之事爾。”
高澄隻是淡淡一句話,孫騰卻大大受了震動,有些不敢置信地問道,“大将軍要出兵西征宇文泰?”這事他隐約猜到一些,沒想到今天高澄竟然毫不隐瞞地直言相告,頓感受到了大将軍的器重和信任。
孫騰想想道,“濮陽郡公遠在汝南卻這麼快知道消息,又急急奔來,想必是定有所圖。”
侯景是外放的豫州刺史,豫州治所在汝南,距離邺城路途迢迢,居然能對國都的事知道得這麼清楚,還能來得這麼快,這确實是個很值得探究的事。但是高澄并沒有在此時去探究它,因為他心裡很明白,探究得再清楚也沒意義。侯景此人,甚是棘手,不能親不能疏,不能遠不能近。因為他的任何一點動向都有可能引起大魏天下震動。社稷剛剛安于邺城,經不起再來一次皇帝西出的事了。眼下最好的辦法隻有好好安撫。往後的一切還要看自己勢力培植和行事時的具體情況而定。
高澄飲盡了觞中酒,微笑道,“濮陽郡公心系國都也是好事,都是為了大魏社稷安定,隻是這樣的小事,何勞濮陽郡公操心。”
孫騰當然看出來大将軍不願意讓侯景出征,脫口請命道,“蒙大将軍不棄,下官願意保大将軍西征。”他長跪于前,目中盈盈,顯然是非常希望得到這個機會以報大将軍的知遇之恩。
高澄看了他一眼,還是閑閑地道,“龍雀,汝不可去。”
就這麼輕輕巧巧一句話就全盤否定了。孫騰大大受措,很不服氣,同時又覺灰心喪氣,非常不解地看着高澄。
高澄起身而立,慢慢走到他面前,俯身伸手将他從地上扶起來,看着孫騰道,“你任侍中已久,官職該變一變了。”
孫騰被扶起來,又聽大将軍這麼說,更是不解。
“我若西征,大丞相坐鎮邺城,畢竟已不是盛年。太原公現居尚書左仆射,年紀尚幼,若無人輔助也恐不妥。龍雀正好與太原公同居尚書左仆射之職,以為其輔,主持内外事宜,我方可放心。二弟就拜托給龍雀了。”高澄扶着孫騰的手臂殷殷相托。
原來大将軍竟然是以此重任相托,所以才不允他随同西征的請求。孫騰兇中熱辣,幾乎要目中堕淚。如此的信任器重,竟比大丞相更甚。最終還是克制着跪謝道,“下官定不負大将軍所托。”
侯景算是興沖沖而來卻敗興而歸。大将軍高澄對他倒是言笑晏晏,使人如沐春風,客氣至極。但若想左繞右繞提及欲為大将率兵西征為大将軍效力這樣的事,高澄總是顧左右而言它。既不傷侯景面子,也不和他詳談此事。侯景已經是心灰意冷,心裡更怨恨高澄。
但是沒想到,高澄在任後将軍、侍中孫騰與太原公高洋同為尚書左仆射時,竟然非常出乎意料地以侯景長子侯和為武衛将軍。這已經是個不低的品秩了,侯和白身至此況又為人庸庸,已經算是擢拔了。
侯景也知道大将軍甚是看中吏治,任人不唯其親近者,也不唯門閥,能有這個結果,也算是找回了面子,便也作罷了。回到汝南,也不算是空手而歸。
大将軍高澄更是将新任的武衛将軍侯和帶在身邊,近些日子以來天天于邺城之郊巡獵冬狩。遊戲之間已經是箭拔弩張的備戰氣氛。其實高澄心裡不是不着急,隻是帶甲齊備主将未至。現在唯一要等的人就是高敖曹,不明白他為何遲遲不至。因此打獵不過是預演,隻待高敖曹一現身,就要率兵向西,席卷而去。
而同時在大丞相府裡卻是日日歌舞的四海升平景象。還有一件有趣的事,大丞相和婁夫人為二子太原公、新任的尚書左仆射高洋商議婚事。如今大将軍輔政,他的弟弟高洋俨然副之,所以這位二公子議婚也算是震動朝野的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