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出城去了?”
“回陛下,殿下聽聞江漢觀察使前來,便出城去了。”
“唔……”
沉吟了一會兒,李世民擺擺手,本想說什麼,最終沒說,讓康德退下。
康德見狀,給周圍小黃門使了個眼色,一衆小閹便跟着康德走出了暖閣。入秋之後,皇帝的居所,就轉移到了暖閣内,房間内不但暖和,還很通氣,絲毫沒有憋悶的感覺。
坐在那裡沉默了許久,自顧自拿起一隻紫砂壺,時不時拿起直接對嘴喝,李世民穿着便服,就這樣緩緩地在房間内走動着。
“殺不得啊。”
感慨一聲,李世民此時此刻,十分想念杜如晦。杜克明臨死之前對他說的那番話,絕對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于君臣之間的情誼來講,杜如晦可以說為李氏謀劃到仁至義盡。
當朝還活着的名臣中,大概是再也找不到第二個這樣的大臣。長孫無忌不是,魏征不是,房玄齡同樣不是。
從個人的内心出發,李世民很想殺了張德。但是從現世帝王的角度來看,他又不能殺張德。殺一個張德容易,但整個武漢官商集團爆發出來的能量,直接崩解掉偌大的貞觀盛世,或許隻需要一個月,甚至更短。
武漢成軍十數萬,打到洛陽城前,或許隻要三天。
他并不畏懼戰争,隻是步入老年的當口,他思量的,就是求存求續。
“大權旁落?”
喃喃自語,手掌在一隻錦盒上摩挲着,這裡面裝着的,就是“大權”,一枚皇帝印玺。
可以确信的一點,張德對皇權毫無興許,但正因為張德毫無興趣,才更讓李世民覺得為難。
無欲則剛……張德所求的,絕非是這現世帝王的權力。那大概是可笑的,尤其是上一次會面之時,張德那滿滿的嘲諷語氣,讓李世民有些憋悶。
自己所看重的東西,在别人那裡等同狗屎,這的确是會不爽。倘若是個路邊乞丐,自然無所謂一笑了之,但張德明明可以染指皇權,偏偏輕視怠慢,這就讓人渾身的不痛快。
“也不知承乾下場如何……”
又是一聲籲歎,李世民能看到帝國的結果,曆朝曆代都亡了,不亡,哪來的皇唐天朝?
可皇唐天朝,大概也是要亡的。
“人之所欲,不可察也;人之所欲,無窮盡也。”
慢慢地念叨着,又拿起了手中的紫砂壺,對着茶壺嘴又嘬了一口“大葉烏龍”。這種茶味道怪怪的,但李世民很喜歡喝,聽說産地遙遠,産量很少,彌足珍貴。
暖閣廊下盡頭,康德在一處類似崗亭的小閣内守着,走過一座天橋,橫穿皇城,就能看到新的弘文閣樓台。
如今弘文閣中,除了文官之外,内廷長官也有。
整個弘文閣,的的确确成為了帝國高層政治的核心之一。原本隻是外朝稱之為“内閣”,如今整個京城,也是這般稱呼弘文閣為“内閣”。
原因很簡單,如今進入弘文閣的新晉學士,無一例外,都是權力極大的部門長官。
警察衛大将軍警察總局總監秦瓊、教育部總理大臣孔穎達、交通總局總監杜楚客……這些人一個表态,背後就是整個部門系統數十萬人的聲音。
原本隻是打醬油劃水的臨時通傳機構,此時此刻,的的确确成為了“實權”機構。
而康德,如今也是受二聖之命,要以内廷長官的身份,參加會議讨論。
隻不過大多數時候,康德都是選擇前來伺候皇帝,參加内閣會議的機會,讓渡給了新晉的“太監”。
在小閣中翻看着報紙,康德扶了一下老花鏡,看得很仔細,好一會兒,他感覺到有人過來,擡頭一看,居然是長孫皇後的隊伍。
放下手中的東西,将老花鏡折疊好收了起來,康德推開小閣的們,很是得體地站在廊下路口。
“參見陛下。”
“二郎呢?”
“陛下正在暖閣歇息。”
“嗯。”
長孫皇後應了一聲,然後問道,“太子去見張德了?”
“是,聽說江漢觀察使到了之後,就去了伊阙。”
“好。”
長孫皇後又點了點頭,便不再說話,朝着暖閣去了。
兩個宮婢先行通禀之後,這才輕手輕腳地将暖閣外門推開。長孫皇後雙手交疊在身前,緩步走了進去,有個宮婢又将珠簾掀開,她入内之時,腳步也沒有片刻停頓,到了内裡,這才見到丈夫在那裡一邊喝茶一邊繞圈子踱步。
“二郎在想甚麼?”
“那厮來了。”
“太子去見他,二郎可有甚麼想法?”
“想法?”
李世民愣了一下,擡頭看着一臉肅容的老婆,“沒有甚麼想法,有甚想法,也不是今時今日的事情。”
“有一事,妾想問問二郎。”
“噢?”
見長孫皇後這般認真,李世民将手中的紫砂壺放下,然後坐在了天鵝絨的軟墊上看着妻子。
“湖北總督一事……”
“除張德,不作他想。”
李世民打斷了長孫皇後的話,“觀音婢,不要有别的想法。”
“難道掌握削弱‘漢閥’的機會,二郎也不願嘗試麼?”
“漢閥?哈……”
像是聽到了什麼可笑的事情,“張德怕是根本不會在家中擺設閥閱,此類種種高貴之物,于他而言,隻不過是玩笑罷了。觀音婢,張德不是心懷叵測的權臣。”
什麼是門閥?
李世民可以毫不猶豫地說,隋末他們家就是門閥!
但張德……武漢上上下下,囊括進去的新老勢力,不知道有多少。這如何是門閥?固然武漢系的官商集團,的的确确要比門閥還要兇悍,但武漢絕非門閥。
不是一家一姓的私有之物。
張德沒那麼無聊,如果他在意這個,就憑“九鼎”這等物事,殺光貞觀名臣天下豪門,并非是不能做到的事情,有這個成算,還不低。
“難道就這般看着他不斷做大?”
“做大?呵……觀音婢,是不是有誰跟你說了甚麼話?”
李世民目光凜然,在他們這對夫妻的位置,居高臨下來看,不會看不到武漢每年帶給他們夫妻二人的滾滾财源。
因為張德,這二十多年來,大唐這個夫妻店,幹掉了多少曾經隻能夢裡才能下手的強敵?
博陵崔氏、清河崔氏、範陽盧氏……這些龐然大物,北魏太武帝拓跋焘的确殺了個痛快,可滅亡了嗎?沒有!
北魏都亡了,這些家族反而再度興盛再度壯大。
百幾十年間,這是個離不開門閥世家的時代。
但在他李世民手中,不敢說已經終結,卻有了終結的開始。
曆朝曆代,有哪個朝代的都城,識字率能夠達到貞觀朝的?沒有!
這就是終結。
這就是他李世民鎮殺清河崔氏之時,風輕雲淡的底氣之一。
倘若時間回歸到改元貞觀之時,或許他會毫不猶豫地賜死張德。
但是之後,固然還有悔恨,卻并不強烈,隻是少了駕臨人間的唯我獨尊。
“觀音婢,武漢再大,不是張德一人之物。時至今日,武漢固然是因一人而興,卻絕不會因一人而亡。殺一個張德容易,滅一個武漢,卻是難如登天。”
别的都不用比,翻開帝國各大城市的賬本,每年的城市産出,武漢一家獨大,唐朝前十的大型城市,第一名武漢的産出,比第二到第十的總和還要多。
京城洛陽,隻能跟揚州、蘇州比一比,至于西京長安,已經到了隻能跟杭州、滄州相提并論的地步。
時代是不同的,大大地不同。
是長孫無忌靠着敏銳的嗅覺,所以選擇了天下第二等的蘇杭?
不是,是因為中書令老大人翻開了國朝的賬本,他心中有數得很。
“隻怕将來承乾為其所制。”
“朕都可以為其所制,李承乾受點委屈算得了甚麼?!”
李世民沉聲喝道,“便是有朝一日,李氏成了寺廟中的偶像,善男信女人人叩拜,卻是不能動彈,但也比北朝胡虜強得多!身死族滅……舊年鮮卑兒何在?!”
聽到丈夫說出這樣的話,長孫皇後身軀一震,她此刻内心頓時騰騰起火,但卻還是壓制住了怒意。
畢竟,皇帝說得沒錯。
更何況,李承乾有了張德的支持,皇位比誰坐得都穩。
至于說張德會不會“加九錫”,隻怕“假節钺”對張德來說,都懶得走走過場,這種事情,太過無聊。
長孫皇後并非不明白,正因為明白,她才心知肚明,張德如果要支持李承乾,這皇唐天朝,的确還是姓李的說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