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灞水以東有新建的入京客舍裡,此裡原本是非法聚集,後來由源坤罡主持,将此地化為京中二縣的貼補,凡在此處修建客舍館舍的商号人家,都要交一筆土地租賃費,并且一旬一交“市易厘金”,約是收入的百分之五。
和别處不同,能在長安城落腳做營生的,多能識字,且能建個籠統的賬本出來。而長安城中的小吏,也和别處不同,他們能查賬。京中二縣,還專門“外聘”了一些退下高老的計科老吏,不說慧眼如炬,但往常舊年的把戲,是騙不到他們的。
于是長安城的二縣政府财政,相當的良好,乃至連執金吾衙門,偶爾還會通過民部和兵部的作保,問萬年縣和長安縣借貸一筆錢訂購滅火工具。
等到第二年朝廷派下來的用度到賬,再貼一二厘的利息,還給二縣政府。
因此,久居長安的人都知道,灞水以東的客舍裡,雖說瞧着有些雜亂,可營生着實是不差的。而且逢年過節,因為往來客商繁多,竟是比城内還要好玩熱鬧。京中好耍的少年,最是喜愛騎馬過去,不拘是看相撲、摔跤、散手還是說劍術槍術較量,亦或是馬球、持球、桌球……都是吸引人。
“這是個甚麼腔調?”
“會稽來的伶人,約莫是蘇常之音。”
一處高樓内,二樓一間雅座内外,都有持刀勇士護衛。内裡有華服之人在那裡飲酒,春末夏初,吃烈酒的倒是不多,反是飲一些米酒的多。
“侯公,碛南都尉斬平西公一事,陛下之意是……”
“殺一條狗,能有甚麼意思?嘿,這女子的唱腔,當真有趣,便跟鑽入耳洞裡也似。好!”他手掌拍了拍大腿,然後揮揮手,朝着下面指了指,便見一個熊虎之士,在籮筐中,抓起一把開元通寶,從二樓直接撒了下去。
嘩啦啦的一片,都是新制的開元通寶,金亮閃光,十分奪目。
一樓亂成一團,二樓還在不停地撒着錢币,樓上樓下,都是氣氛熱烈。
“這是誰在二樓?是哪個撒币?”
“噓……二樓撒币的非富即貴,莫要開腔鬧事。”
感覺撒币很爽的侯尚書回了神,然後對旁邊道:“早先要對付遼東的雜碎,老夫這才饒了他們一回,陛下讓黨項八部及三十餘小部各為本族刺史,羁縻三十餘州,也不過是看在不願再增殺伐的緣故上。”
“如今遼東,高麗奴還剩幾個地盤?鴨綠水以南,再有一二十年,便也太平了。拓跋赤辭這條老狗,還是慕容伏允的姻親,當年追殺伏允的,誰不想他死?偏是惹上了程處弼,不知死活!”
聽到侯君集冷嘲熱諷的話,旁人小聲問道:“侯公,可若是‘黨項義從’因此而反呢?”
“那就反他娘的。”侯君集不屑地笑了起來,眼睛放着光,“你以為程處弼真的找到了誰要刺殺他的人?敦煌那是個甚麼地方?河北刀客河東馬賊團聚過萬的法外之地,仇殺一年到頭,報複從早到晚,塞個判官過去,也是拿刀砍人的貨色。”
“豈非壞了圖倫碛大局?”
“大局?誰是大局?在圖倫碛,程處弼就是大局!”
一把抓起一隻蜜烤羊腿,羊油混着蜂蜜,一口下去,滿是汁水在那裡橫飛。侯君集吃的狂放,狼吞虎咽了幾口,這才抹了一把胡須,拎着羊腿指着旁人,“你們還當這是從前嗎?羁縻?羁他娘的鳥縻!從今往後,也沒甚拓跋氏了。”
衆人凜然,忽地有個親信想起什麼,壓低了聲音,問道:“明公,莫非和青海牧場有關?”
“嘿。”
侯君集眼睛在鲸油燈下放光,嗅了嗅空氣中的香味,他支起一條腿,胳膊架在膝蓋上,手中的羊腿還在向下滴着油脂和蜂蜜,“‘卡瓦哈’那物事,進獻的那個甚麼胡人,帶了幾種羊種,有一種賈氏在青海做了配種,那毛又濃又密,比眼下的河套羊、河北羊、涼州羊,都要好得多。”
“是叫沙赫利,取了個漢名,喚作悟淨。”
“對,就是這個沙悟淨。”
舔了舔嘴唇,“吐谷渾舊地,黨項人占了三十餘州的地盤。其中拓跋氏最大,老子當年打過去時,衛公也在營帳裡收拾羊毛呢。那等地盤,給那蠻子放甚牛馬,簡直是暴殄天物。”
說到這裡,侯君集眼睛微微一眯,顯得極為陰森:“拓跋氏不死,怎麼圈地養羊?難道靠皇帝陛下的金口玉言來感化這等匪類?”
“明公說到羊毛,下走倒是聽說,大河工坊也在尋這新羊種的圈養地,河套那邊聽說也在趕人。”
“呼延部那些匈奴廢物罷了。”
對這些了如指掌的侯君集冷笑一聲,“你們記着,出了涼州的這條絲路上,蠻子兵有那七千‘黨項義從’,都他娘的太多!”
“尚書說的乃是老成謀國之言。”
“侯公一片公心,誠為我等欽佩。”
一番馬屁襲來,侯君集哈哈一笑,不過心中卻是暗暗道:程處弼殺拓跋赤辭,怕也是正中了皇帝的意,敦煌宮乃是欽命禦賜興建,豈能讓蠻子們聚兵成軍來去自如?
豳州大混混雖然是個流氓,人品差也不假,但他不是傻子。圖倫碛是個什麼光景,他親自帶兵打過去的他不知道?
那地界,不是打不打的問題,而是需要人命去填。
光靠眼下這點關内人,不夠!
他還是征西行軍大總管時候,就琢磨着讓“黨項義從”都去背土挖礦,隻是不得要領。
如今卻是不一樣了,河北道遼東的大農莊、大洛泊的大牧場,成例在前,圖倫碛和以往的治理控制手段,就是天壤之别。
以前種地,攤到人頭上,用了甚多農民。如今麼……大農場中,要的就是牛多、八牛犁多、機器多,就是不需要人多。
人,都得被趕到工場、屠宰場、戰場,讓他們去剪羊毛、泡羊毛、洗羊毛,讓他們去殺牛宰羊,讓他們去殺人送死。
問為什麼?
侯君集聽着蘇常唱腔的伶人唱戲,搖頭晃腦吃肉喝酒,然後哈哈一笑:“吾有千斤萬兩銀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