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沿途走過,就好像蝗群過境,莫說是糧食,能吃的野菜草根,田鼠野兔,都是被一掃而空,怎麼還會有糧食?
可絕望等死的人們隻想要希望,有一根稻草他們就要抓住,何況這是真人的指點,何況真找到了糧食,他們已經習慣聽那些主心骨的話了,加上這些原因,一被号召,就下意識的跟從景從。
每天都會在南邊找到些糧食,糧食不多,找到的熬粥能維持一頓甚至一天,找不到的依舊會餓死,不斷的有人死去,不斷的有人加入,但隊伍就在這微薄的希望下,一直向南走去,沿途經過的村莊堅壁固守,有的挺了過去,有的則被打破,活下來的人加入流民隊伍,沿途的城池都是如臨大敵,不過出乎他們意料的是,饑民流民隻是過境。
沒什麼人注意到,在流民隊伍裡開始有一些健壯漢子進入,他們穿得很破爛,臉上髒污,可細心人總能看到他們的氣色不太對,可在這樣的局面下,又能有幾個細心人注意到。
流民大隊裡未必萬衆一心,有人想要離開,想要回去看看家鄉是不是緩和點了,還有人運氣好,搶到了比較多的糧食,就想着帶糧食去往别處,也有些人覺得不對勁,這麼一路向南要去那裡?所有這樣的人都死掉了,也沒什麼人注意到他們的死亡,死人是再正常不過的,尤其是在這樣的隊伍裡。
發生在鳳陽府淮河流域的事情稍有不同,鳳陽駐軍奉命驅散流民,本來不怎麼用心作戰的幾個遊擊,不知道為何,各個勇氣十足,驅趕兵馬向前,流民足有十幾萬,卻比不上拿着兵器,有組織有訓練的大明官軍,剛一接觸就被驅散,據說淮河都被染紅,大部分的人四下逃散,也有部分在糧食的誘惑下向北緩緩移動。
鳳陽府這幾年的年景倒還好,災荒一出,災民們彷徨無計,不用什麼真人神仙的伎倆,隻要用糧食誘惑,隻要有那麼幾個看似關心大家的主心骨出面,大隊就會跟着行動,同樣的,也有很多不是災民的壯丁漢子混了進去。
鳳陽各處也是堅壁清野,但鳳陽中都鎮守以下,巡撫以下,嚴令各處不得示警,不得上報,因為這些流民一出現,就等于把災情宣告天下,隻要出了鳳陽,那就和他們無關了。
不管官府怎麼封鎖消息,民間總有知道的渠道,徐州緊鄰鳳陽,大批流民北上的事情很快就是知道,徐州上下立刻緊張無比。
但讓大家沒想到的是,這些流民去了淮安府,最後朝着邳州的方向去了。
淮安府水網密集,靠着鳳陽府的區域都還算富庶,流民來到這邊總能有些補充,不過淮安府有淮鹽,是賦稅大宗,又有河道,這是天下命脈,絕不能容許流民禍害,南京顧不得埋怨鳳陽府,馬上開始動員兵馬進剿追擊,但反應的畢竟慢了些,還是有近萬流民逼近了邳州一帶。
災民流民們的行動不比行軍,他們走的極慢,差不多五月十七那天,邳州一帶才開始警備。
那邊的消息徐州自然知道,不過徐州上下提起此事都是幸災樂禍,即便是官府裡也是如此,州衙六房各個興高采烈,連捕房這邊也是如此,捕快們坐着,差人白役們站着,各個口沫橫飛的議論。
“活該,他邳州奪了咱們徐州的漕運,讓咱們這世面一天天敗落,報應來了吧!”一個捕快大聲說道,下面響起一衆附和。
“等那夥餓肚子的亂賊禍害了邳州,沒準又要從咱們這邊走運河了,到時候大家好日子又來了!”又有扯着嗓門喊的,下面轟然叫好。
“你們知道亂賊為什麼不敢來咱們徐州嗎?那是因為咱們徐州英雄豪傑多,他們來了,都不用官軍出面,趙大少爺和陳大少爺就把他們平了。”有人笑嘻嘻的說道,這個所有人都在叫好,總捕頭陳武和趙振堂都值得奉承。
說完這句話之後,大家都看向角落裡的陳武和趙振堂,這老哥倆正在那邊喝茶,也聽到這話,臉上全是笑容。
正在這時候,捕房外響起了急促的馬蹄聲,捕快和差人們都是安靜,捕房在衙門外側,能聽到動靜,這麼急的馬來到,肯定不是小事。
馬蹄聲一停,有人腳步匆匆的跑進來,或許是有人上去阻攔,那人氣喘籲籲的大喊說道:“急報,急報,流民十萬已經出了山東,現在已經到了廟道口,沿着泗河還在向南..”
話說到一半,攔路的人估計就是讓開,這人邊喊邊朝着裡面跑去。
捕房裡已經鴉雀無聲,過了一會才變得轟然,每個人都在議論,每個人都被消息震驚了。
“..十萬流民..這可是十萬..咱們徐州地面才多少人..”
“魚台那邊幾個大莊子,不是什麼孔老虎的産業嗎?難不成他也被洗了..”
“廟道口,那邊有個巡檢鎮着,看來是這巡檢派人報信。”
“..擔心個毬,那幫餓肚子的還能過了黃河不成,莫說是十萬來,就算一百萬也都淹死了..”
議論紛紛,大家你一句我一句,越說越是靠譜。
“怕是不用怕的,淮上流民幾十萬,鳳陽那邊出了隻怕不到一萬兵,咱們徐州這邊可是有個參将,手裡面光騎兵就近千,什麼賊平不了啊?”
“那趙進?”說這話的時候,情不自禁的壓低了聲音。
“那就不成喽,戰陣之上還得依靠朝廷的大軍,趙家那小子是鄉野間械鬥的本事,這種場面做不得數。”聽到這話的人,都默默點頭贊許,有道理啊,朝廷的兵馬再爛那也是官軍,肯定是好用,這豪強私兵再怎麼着也就是江湖一流,大陣仗就不行的。
那邊坐着喝茶的陳武和趙振堂已經從座位上站起來,他們的臉色很不好看,倒不是因為聽别人說自家孩子不行,而是這十萬流民過來,對徐州是大禍,身為徐州土著,怎麼可能高興起來。
正在這時候,一名捕快從外面轉了回來,進屋之後嘟囔着罵道:“這天太幹了,靠着黃河都覺不出水汽來。”
說完這句才覺得屋子裡氣氛不對,這捕快禁不住一愣,不過不怎麼在意的說道:“各位聽說沒有,邳州那邊鬧大了,漕船都有不少被燒,漕運也斷了。”
這事大家也都知道,很多人點了點頭就繼續議論,那捕快看着衆人沒理會,又是說道:“斷了漕運可是天大的事情,剛才街上看着周參将出城了,說是領着親衛先去東邊的營盤,彙集兵馬去徐州平亂,啧啧,參将親去,這多大的場面。”
他本來就是賣弄個消息,起個話頭,隻是他話音未落,捕房屋子裡已經鴉雀無聲。
就這麼大眼瞪小眼的繼續安靜,突然之間就炸開了,大家七嘴八舌,都是不管不顧的向外走去。
“回去搬家!”
“得找個地方躲躲!”
“要遭大難了!”
“都他娘的給老子站住!”陳武的一聲咆哮讓屋子裡的人安靜下來,趙振堂冷着臉說道:“你們要去哪裡?外面有城牆擋着嗎?有護城河嗎?出城就是找死?你們腦子壞了嗎?”
連續幾個問題問出,已經有些慌亂的衆人都是愣住,随即臉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幾個人狠狠的抽了自己一耳光,嘟囔着罵道:“吓糊塗了。”
不過随即這些人又是躁動起來“得找人告訴城外的親戚,讓他們進城來躲避。”“皇天,我那婆娘剛領着孩子回娘家。”
陳武和趙振堂對視一眼,趙振堂轉身喊來身邊的人,盯着說道:“小五,你這就騎馬出城去何家莊,把這件事告訴小進他們,快去!”
那年輕差人點點頭,喊了兩個同伴,擠開捕房裡亂哄哄的人群,向外走去,他這邊剛出了門,卻看到知州身邊的王師爺提着長衫下擺快步跑來,王師爺臉色難看的很,看到捕房裡這亂哄哄的樣子更是皺眉,在門口揚聲招呼着說道:“老陳,安排十個會騎馬的,二十個腿腳利索的,拿着兵器,護送知州大人出城。”
“他娘的,太尊也要跑?”捕快們都是地頭蛇,加上趙進的崛起,他們隻認陳武和趙振堂,對這知州不怎麼看重,聽到這話,禁不住脫口而出。
王師爺此時也顧不上什麼斯文了,破口大罵道:“扯你娘的臊,大人要去追周參将,讓他護衛徐州,這麼大個城池難道指望你們這幫大爺。”
總捕頭陳武和趙振堂喝罵幾聲,讓衆人住嘴,然後開始點名,青壯馬快,有些武技的差人馬上湊齊了人數,聽說知州是做這個,倒也沒什麼怨言,急忙跟着去了。
捕快差人們或者打個招呼,或者偷偷的離開,大家倒不是要出城,都是急着回去布置,這樣的局面下,家裡最起碼要多屯點糧食。
知州衙門從來就是個篩子,談不上什麼保密,六房書辦小吏們的動作同樣很快,大家這麼散出來,消息怎麼可能藏得住,等到幾十名差役護着知州的轎子出城,連将信将疑的人都不得不信了。
全城立刻炸開了鍋,消息快的糧商立刻提價,即便這樣,糧食還是被搶了個精光,周參将領兵去邳州的事情也不是秘密,等大家反應過來這件事之後,城内的慌亂更是加劇,人人不知所措。
城内的士紳豪門,比尋常百姓更早知道消息,但他們的應對也沒有太多的辦法,大家都知道鳳陽府鬧流民,也知道邳州那邊鬧流民,又知道山東那邊大股流民過來,河南那邊也不太平,而且到這個時候逃出去,半路上也未必保險,徐州各處也有小股流民活動,唯一的法子也就是躲在城内保險。
每日坐鎮貨場讀書的王兆靖差不多和衙門同時得到消息,得到消息後,他立刻命令酒坊停産,命令家丁和酒坊青壯做好戒備,然後把自家的管事和頭目都叫了過來。
“謝天謝地,老爺果然是有福之人,早半月就去南京那邊訪友了。”王家的管家雙手合十,喃喃說道。
說完這句,這管家又說道:“少爺你八月鄉試,要是耽誤了怎麼辦,可現在去什麼地方也不保險,半路都是亂民。”
“眼下隻能呆在城内,而且黃河天險,山東那邊的流民也很難通過,不用擔心太多,不過,趙兄那邊卻是麻煩,他們那裡地勢稍高,一馬平川,萬一有大股的流民過來,無險可守啊!”王兆靖冷靜的分析說道,但也是很擔心。
“少爺,你今年鄉試,就該早去南京住着..”老管家絮絮叨叨的還要說話,王兆靖也不理會隻是轉頭對河叔說道:“河叔,你帶着幾個人去一次何家莊,把這事告訴趙兄,然後告訴他們,酒坊出酒我停了,城内積存的高粱我會比市價低一成賣出去。”
河叔一愣,開口問道:“少爺,這個合适嗎?”
“城内慌亂,大家都要屯糧,如果我們還要耗費糧食産酒,肯定會招來衆怒,不如把這些糧食賣出去,反正買來時幾乎沒有花錢。”王兆靖開口說道。
那邊河叔點頭答應了,急忙回去備馬出城,河叔和幾個同伴騎馬出城的時候,正看到知州的轎子也出了城。
趙進知道消息的時間比城内稍早,但僅僅早一個時辰不到,因為流民過境,商路斷絕,那些來往的商販們不是躲起來,就是藏在城内不敢出來,誰還會通風報信,所以大家得到消息的時間差不多。
“孔老虎說話還真和放屁一樣,說是互相不妨礙,可他把這麼多流民放過來了,大凡要打,怎麼可能就這麼過來,而且連個消息都沒有。”吉香恨恨的罵道。
流民從魚台那邊進入徐州境内,恰好是經過孔家泡河沿的莊園,莊園裡面糧食多,流民們自然要洗掠一番,孔家這樣的豪強顯然不會坐視,雙方必然要發生沖突,雙方這麼一打,肯定會驚動四方,消息自然會傳過來,而眼下這個局面,說明流民在泡河沿那個範圍内根本沒有沖突,甚至得到了資助,不然不可能這麼快。
别看孔九英隻能派二百多騎兵來徐州,可在泡河沿自己的莊子上,四五百騎馬的青壯,幾千步戰的鄉勇完全能夠動員起來,這樣有組織的豪強團練面對一盤散沙一樣的流民,勝算不小,必然會有惡戰,但眼下這個情況,顯然是沒有什麼戰鬥,就這麼相安無事的過來了。
陳昇盯着空地上的練兵,悶聲說道:“山東和徐州相鄰的地界被流民攪亂,消息斷絕,咱們不知道也應該,隻不過按照這斷斷續續的消息,流民也不應該來的這麼快,比咱們想的快了十天還要多,有些該停留的莊子城鎮,他們就沒有停,好像一路奔着徐州來了。”
流民饑餓,好似蝗蟲,過境的時候會掃清一切能吃的東西,每到一地就要掃蕩一地,這需要時間,趙進他們很早就從商販和江湖人口中知道了大股流民在山東活動,當時也考慮了到徐州這邊的可能,算計路程,路上那一個個的城鎮村落掃過去,到達徐州境内最起碼也得半月以上,何況還未必回來,沒曾想來的這麼快。
站在趙進身後的如惠看了看劉勇,這才開口說道:“現在各處都過不了流民那邊,我們知道的不比别人多,不過屬下覺得也不必太過擔心,雖說黃河天旱缺水,可對那些流民來說依舊是天塹,他們過不來。”
趙進沒有出聲,隻是環抱雙臂看着空地上的方隊,現在的方隊已經是橫二十豎二十的四百人方隊,新丁們的腳步也越來越整齊,而且現在不用人來喊号子,在隊伍的右側,有一名家丁不太熟練的敲打臉盆大小的扁鼓,還有一名家丁手持唢呐跟在他身後,鼓聲敲動,那家丁突然吹響唢呐,隊伍停住,長矛自第一排次第放平。
何家莊夜戰那一次,趙進呼喝口令嗓子都差點壞掉,然後就找來了鼓手,将步點口令化為鼓點,讓家丁學習敲鼓,隊伍跟随鼓聲前進,又讓人學習唢呐,用唢呐聲發出号令,專心訓練,現在已經很有樣子。
趙進在那裡默不作聲,邊上的劉勇猶豫了下說道:“大哥,鄭全那邊已經控制不住傳頭了,城内有些人活動也是鬼祟,城外的完全是不聽号令,他那邊能傳來的消息也是有限,沒什麼有用的。”
“我聽人說,一有災荒流民,白蓮教之流就會在裡面煽動,試圖亂中得利,看城内聞香教的動向,這夥流民應該少不了聞香教的參與。”趙進淡然說道。
說完這句,趙進擡起手臂向前一揮,鼓聲一頓,變得急促些許,停頓下來的方隊立刻提起長矛開始小跑前進,空地上的塵土揚起,趙進眯起眼睛看着說道:“前面整齊,後面散亂,不過樣子已經不錯了,你們覺得要怎麼應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