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這位老中居然說下個月就能解禁,這着實讓他意外。他也知道以對方的身份,是絕對不會和自己輕易開玩笑的,既然這麼說了,那應該是幕府内部已經做出了某種決定了,難道情況有什麼變化嗎?
“如果是這樣,那就太好了!”很快,他表現出了十足的驚喜,“如果下個月就能恢複出口的話,國内應該就不會有那麼多怨言,在下也可以跟朝廷有個交代了!多謝大人!”
“倒是不用謝我,這也是幕府内的決定。”内藤忠重搖了搖頭,“我們十分注重和大漢的關系,這次事情鬧得這麼大,絕非我們的本意,因此能夠早點平息我們就早點平息吧。不過……”
他突然拖長了音,熟谙兩國官場規則的劉靖,知道這裡轉折之後,接下來的必将是十分重要的事情,于是打起了精神聽講。
“這次鬧出了那麼大的糾紛,說到底其實也是因為兩國之間的溝通還不是特别順暢的緣故,有很多小問題因為溝通而放大,最後成為動搖兩國關系的問題。我們派駐在大漢的代表就幾次說過類似的問題……”内藤忠重也變得更加鄭重了,繼續是一字一頓地說,“而且,兩國的貿易體制也不夠明确,規矩也沒有立起來,所以才會出現這麼多突發狀況。”
“大人說的問題确實是存在,不過我國是樂意盡快解決這個問題的。”劉靖鎮定地回答,“我國以工商立國,一向都是以擴大貿易為目标,如果貴國願意解決這些問題,其實都很好談。不過,若是經常出現類似的突發情況,恐怕就不那麼好談了。”
他的話裡還是暗藏指責的,幕府一直都執行閉關鎖國政策,給兩國間的正常貿易造成了許多人為限制和困難,這次甚至還單方面突然行動,要是他不指責一下的話才不正常。
“對,要談,關鍵就是談,我們兩國都有各自的利益,也有各自的難處,不談是不行的,而且要盡快談,讓一切糾紛都消失在未發生之前。”内藤忠重點了點頭,同意了他的看法,對他的諷刺則不以為意,“而且這些問題十分重大,光是讓柳生一個人在貴國斷斷續續地談恐怕緩不濟急。”
“大人這是何意?”劉靖有些疑惑了。
“實話跟你說吧,專使。這次我們的将軍大人也下了決心,要我們一口氣把兩國之間的貿易作出一個行之有效的框架來,接着以後就按照這個框架行事,以避免兩國之間再出現類似的糾紛。”内藤忠重不慌不忙地看着劉靖,說出了自己的要求,“為了達成将軍大人的要求,我們這些臣僚仔細地研讨了一下,最後決定幹脆派出一個專門的使團前往貴國,然後與貴國的朝廷進行談判,解決這些所有問題。”
“派出使團前往我國……?”劉靖又吃了一驚,然後馬上想到了什麼,“莫非……”
“沒錯,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親自率領使團去訪問貴國,然後與貴國的朝廷商談好一個真正可以延續下去的貿易體制,我們認為這樣的做法是最恰當的。”内藤忠重平靜地說,“同時,以我的身份地位,更加能夠表達将軍大人的意志,這樣我們在談判的時候也能夠減少無謂的時間消耗。專使,你意下如何?”
令人驚奇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劉靖現在都不覺得驚訝了。不過,他也知道對方其實不是在征求自己的意見,而是在陳述幕府高層的決定。
“大人的要求,我倒是可以轉達給國内,就我個人的意見來看,我也希望大人能夠盡快成行,讓兩國之間的貿易可以在以後平穩有序地發展,再也不要鬧出這樣的煩心事了。”劉靖微微笑了笑,“不過,大人能否将此行的宗旨更多地透露一下?在下是必須跟國内請示的,若不能把事情說得清楚明白一些的話,我怕國内會有疑慮。”
“其實要說清楚很簡單,我國要避免出口與進口嚴重不平衡的局面一直持續,并且讓貴國也能夠得到應有的貿易利潤,盡量讓兩國之間都能夠各取所需。”内藤忠重還是一副不慌不忙的樣子,但是實際上已經凝重了許多,“具體的事情可以談。”
“還請大人再詳細解釋一下……各取所需到底是指什麼?”劉靖卻仍舊在追問,“抱歉了大人,在下職責在身,有些事情不得不問個明白。”
還真是一個執着較真的人啊。看到這個官員如此尋根究底的樣子,内藤忠重心裡苦笑。
不過,既然他已經問到了這裡,幹脆就跟他說明白吧,反正到時候也會跟那邊明說的,讓他們先有一個準備也好。
“我國需要進口貴國的商品,但是這些商品雖然好,卻每年都會造成大量的金銀流出,這是不争的事實。”内藤忠重不知不覺當中已經十分鄭重了,跪坐着腰也直了起來,好像已經當做自己來到了大漢京城的談判地一樣,“我國雖然富藏金銀礦藏,但是數量畢竟有限,而且這些都是不可再生的,送了出去就再也回不來……因此,我們想要在談判貿易的時候,對每年的貿易額度和方式也作出一定程度的規定,這樣才能讓貿易變得更為有序。”
“大人的意思莫非是要限制兩國貿易?”從内藤忠重躲躲閃閃的幾句話當中,劉靖總算明白了對方的真正意圖,“為了限制金銀礦藏的不斷流出,需要把交易額限制在一個可以接受的範圍内,大人是這個意思嗎?”
“這麼總結雖然有些生硬,但是本質上是沒有錯的,可以看做是我們的本意。”既然已經說到了這裡,内藤忠重也不想隐瞞了,“專使,不瞞你說,其實早在兩三年前就有人要求對兩國貿易作出限制了,因為金銀流出的速度越來越快。在大漢建國之前,我們已經和貴國的商行建立了貿易聯系,那時候的貿易量已經很高,掠過那些不提,光是在大漢建國、我們兩國正式建交的這差不多八年裡面,金銀流出量的增長速度都十分驚人。在八年前,我們流出了金五百三十兩,銀兩千三百貫(貫是日本古代計算銀重量的常用單位,日制一貫,大約折合十六兩白銀),而去年一年,我們流出了金四千七百兩,銀接近兩萬一千貫,數字近乎于增加了十倍!至于銅,那就更加多了,八年間我們總共向貴國出口了超過一千五百萬斤!當然了,現在這個數字其實還在我們可以接受的範圍之内,但是如果再不去加以限制的話,恐怕再過十年,金銀的流出量就會讓我國難以承受了……”
“大人……若是要主動限制兩國貿易的話,恐怕……恐怕不太容易為我國朝廷所接受啊。”沉吟了片刻之後,劉靖頗有些為難地說。
其實在他的内心裡,是承認對方說的話是有道理的,這些年來他負責對日本的貿易,這位老中大人所說的問題,他自然是一直都心裡有數的,幕府對中國的進口量極大,能夠出口的商品遠遠填補不了進口所需,所以每年必然會有大量金銀貨币流出。金銀是國家的财政命脈,站在幕府的立場上,想要對這樣不斷失皿的貿易進行一定程度上的管控倒也無可厚非。
然而他不是日本人,他是大漢的官員,他應該按照大漢的立場來看待問題。以大漢的角度,這種不平衡的貿易是極為有好處的,大漢現在百業待興,為了擴大生産,本身就需要金銀等貴金屬的填補來充實市場。同時現在國内也在進行币制上的改革,當然會希望流入的金銀越多越好。
“我也知道我們的要求會讓貴國有些為難,但是我們的本意和苦衷相信貴國朝廷是能夠理解的。”内藤忠重知道對方接受起來不是那麼容易,所以依舊和顔悅色,“金銀的不斷流出,對我國不僅僅是減少礦藏那麼簡單的事情――金銀在我國也是當做貨币使用的,不斷流出就會讓本國國内的錢币變得緊俏,然後物價就會波動極大,也會讓商業變得蕭條,這種情況是我們無論如何都需要扭轉和避免的。”
幕府的經濟制度本身就是建立在石高制度的基礎上的,可以說米價就是整個幕府存在的基石,金銀的不斷流出會造成米價波動劇烈,無疑也會影響到幕府的統治,也正是因為這樣的考慮,所以幕府才不顧中國可能的反對,強行開始推行他們的貿易平衡政策。
“那貴國到底打算要怎麼來控制貿易呢?”劉靖再問。“每年的金銀流出要是多少,貴國才能接受?”
“這個可以具體的談,隻要能談出一個讓雙方都能接受的結果就好了。”内藤忠重微微笑了笑,似乎是想要緩和氣氛,“不過,就我個人看來,每年的流出量要比去年低一些才好,以去年的那個流出量,長此以往我國也會感到吃不消的。”
“要比去年還少?”劉靖下意識地皺了皺眉頭,顯然是犯了難,“這個……也太少了,恐怕朝廷會難以接受啊。而且,如果控制了貿易量的話,貴國的進口恐怕也會受到阻礙,商業一時間也會受到劇烈的沖擊吧?”
“專使莫要理解錯了,限制金銀的流出并非是限制貿易,實際上我們倒是希望兩國的貿易更加能夠蓬勃發展。”内藤忠重搖了搖頭。
“大人這是何意?”劉靖又被他說迷糊了。
“金銀的大量流出,本質上其實就是一個問題,那就是兩國之間的貿易十分不平衡的問題,日本從中國進口的東西多,而中國從日本的進口太少,這兩項之間有了巨大的差距以後,金銀的流出也就不可避免了。”内藤忠重微微擡高了聲音,以便讓對方能夠更加清晰地聽清楚,“所以,為了解決真正的問題,我們想要的是能夠讓兩國之間的貿易恢複一定的平衡狀态,出口不能小于入口太多。所以……如果貴國能夠擴大從我國的進口的話,實際上貴國的出口也不會受到損傷。”
“也就是說貴國其實也是希望我國加大從貴國的進口對吧?”劉靖想了想,将對方的意思完全理順了,“可是,我國是鼓勵貿易的,若是商人從貴國進口商品能夠在我國行銷的話,我們也不會限制,可是這麼多年來我國從貴國進口的數字還是很低,可見商人們賣不出去貴國的東西……貿易終歸是要自願的,總不能讓我們的商人強行買一些用不着的東西吧?”
從日本到中國,海商的販運終歸是要巨大的運輸成本的,所以海商們都追求高利潤的貨物,不會去買入一些賣不出高價的東西回去賣,現在日本出口到中國的東西,無非是一些折扇、陶器漆器之類的物件,想要靠它們來平衡貿易實在是不太可能。
“我國也是一個商業繁盛的國家,平民百姓當中也頗多能工巧匠,能夠販運出去的商品還是很多的,隻要商人們正确地應對,應該還是有利可圖,”内藤忠重卻并沒有給出讓劉靖的信服的答案,“總之,不管如何,我國的立場已經十分明确了,兩國之間的貿易徐要平衡,金銀的流出必須得到控制,還請專使體諒一下我們的苦衷。”
“要說苦衷的話……在下倒是也能夠理解,不過在下隻是一個人而已,是代表不了朝廷的,朝廷能不能接受貴國的意見,恐怕還需要一定時間的讨論。”劉靖想了想以後,不再堅持己見,隻是留下了一個模棱兩可的答複,“我這邊隻能跟大人保證,我一定會馬上修書,将大人的這幾點要求都原封不動地轉告給國内,讓朝廷予以評判,到時候再轉告給大人。”
“如此甚好。”内藤忠重點了點頭,“專使若是能夠玉成此事的話,又是為我們兩國的關系立下了一次大功啊!我在這裡靜待專使的好消息,如果真的能夠成行的話,我将重重酬謝專使。”
“愧不敢當,這隻是職責所在而已。”劉靖朝内藤忠重拱了拱手,然後選擇了告辭離開。
他雖然口頭上敷衍了對方,答應轉告給國内,其實他心裡已經做出了判斷了,國内是不會接受這種結果的。
如果原本大漢不準備對日本進行戰争的話,在收到了自己傳遞過去的消息之後,可能也會準備戰争了,大漢現在國勢昌隆,又手握一支如此強大的海上力量,怎麼會放任日本限制自己的金銀流出。
既然貿易已經不能繼續敲開日本的大門,讓金銀繼續以更大的規模流入中國的話,那就隻能用槍炮來說話了。
在回到了自己的寓所之後,劉靖将自己今晚的見聞都說給了周璞聽,周璞先是對内藤忠重的到來、以及竹中重義的下場略微震驚,但是很快就被後面的事情給吸引走了注意力。
“這些倭人其實腦袋還挺靈光的啊!”當聽完了劉靖的叙述之後,周璞長歎了一聲,“他們倒也知道不能坐吃山空要細水長流。”
“現在日本是幕府當權,老中又是幕府的最高層官員之一,所以他大小也是個宰輔了,能夠做到一國宰輔的人,又怎麼可能腦袋不靈光呢?”劉靖長歎了口氣,“呵,真沒想到,他們内裡是打了要挾大漢的想法啊,難怪突然就停止了銅的出口,原來是為了先聲奪人來個下馬威啊!”
“不過,要說很靈光也未必吧……”周璞突然搖了搖頭,“大漢如今國勢如此昌盛,兵威如此煊赫,他們居然也不好好思量一下就做出了這樣的決定,老實說我覺得挺無謀的。”
“也不能全怪他們無謀,日本國内封閉了千年,除了當年蒙古人之外,又有誰主動入侵過他們呢?他們當然想不到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劉靖笑了笑,“那位老中還打着去中國要挾朝廷的主意呢,等到了那天的話,他們會大吃一驚的吧?”
“那自然是要好好驚一下他們。”周璞也笑了起來,“這群人坐井觀天,自以為搞一些小聰明就能鎮住我們大漢和天子,真是癡心妄想,到時候他們就會知道苦楚了。”
“不管怎麼樣,他們的要求我們是要轉達給朝廷的,在交戰之前,我們要擺出一切如常的樣子來,不能讓他們看出端倪。”劉靖繼續說,“這個内藤忠重倒是個厲害人物,大人你最近也要小心了。”
“這個我自然會小心的,不過……現在竹中重義剛剛被他們肅清了,接下來肯定還會繼續清理他的那些心腹,現在幕府在這裡的官員肯定是人人自危,恐怕也無暇顧及外面,就算内藤忠重再厲害,沒有耳目也是個瞎子而已,我覺得現在倒是我行事的大好時機。”周璞倒是信心滿滿,“隻要過了這段時間,籌備就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