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難身上居然套着精工打造的鱗甲,鱗甲上似乎還有金飾,看着威武異常,熟悉佛寺的人會知道,這是護法金剛的裝束,想不到會穿在真人身上,邊上如甯也是類似的打扮、
“這小賊十分的陰毒,也是在下輕敵,剛才圍營的時候被打了個冷不防,折了二十多個弟兄,真不知道怎麼回去和我家九爺交待。”劉程說得很實在。
如難和如甯對視一眼,大家都是人情精熟的,怎麼會聽不明白這劉程的意思,劉程看似自曝其短,實際上是說自己損失慘重,等下就不會去打主攻了。
“劉施主辛苦,九爺的這份情誼本寺會牢記在心,下面還請劉施主策應,不要被這個小賊領着人突圍逃跑。”如難沉聲說道。
“請如難大師放心,在下不會放跑那小賊的一個人。”劉程連忙答道,留下兩名手下傳遞消息,自己回去集合馬隊。
劉程一走,他手下兩人也遠遠站着,如甯冷哼了聲說道:“孔老九倒是好算盤,派這麼一隊人過來,就要拿何家莊的六成,還要在酒坊生意裡占上三成。”
“給他幾成還不是咱們自己說得算,拿下酒坊,那就是咱們寺廟千秋萬代的基業,而且沒他們這隊騎兵,那小賊的人也不會被釘死在這莊子裡。”如難說得很實在。
如甯左右看看,身邊幾個高壯的僧兵頭目都知趣的退到一邊,如甯壓低聲音說道:“老薛已經準備讓小薛剃發出家了,你就願意賣命打下這酒坊,然後讓他們父子倆千秋萬代?”
如難臉上露出一絲冷笑,同樣低聲說道:“打下莊子,拿到錢,才能把僧兵抓在手裡,不然什麼都是虛的。”
說完這句,如難卻擡高聲音說道:“砀山下院和蕭縣下院的,去莊子裡拆門闆,所有門闆都拆下來,告訴他們每家必須要出一個男丁,不要玩女人,不要搶東西,佛爺手裡的戒刀可不是吃素的!”
這話本身别扭的很,但僧兵們卻吆喝着聽令,立刻有兩隊人開始動作,如難又是喊道:“豐縣下院,你們的人去砍樹,沒有樹就扒房子要房梁,火把都不用舉着了,各處點上火堆,弄些柴火過去!”
命令連聲,下面的各隊都開始行動,沉寂了許久的何家莊也跟着喧鬧起來。
徐州的三月初已經是春天了,但晚上也不是那麼暖和,門闆拆掉,家裡的人肯定不舒服,但這點不舒服和出個男丁相比又不一樣,剛才人喊馬嘶,大聲慘叫,莊子裡的住戶就算沒看見也是聽見了,讓自家男人來送死,誰也不會願意。
可雲山寺這是上千僧兵過來,何家莊的莊戶就算聯合起來也不是對手,隻能哭天搶地的看着自家男人被帶走,那些家裡财物被順走,女眷被占了便宜的,這些都不是事了。
但也不是處處容易,騾馬市那邊的幾家客棧大車店男丁最多,但這些人同樣不是好惹的,僧兵一過來,那些牛馬商人就把手底下人全都糾集起來,也是二百多号拿着刀槍的漢子。
大家井水不犯河水,要錢可以給點,要是得寸進尺,那就拼了吧!騾馬市的牛馬商人也都是江湖上的角色,也能攀扯豪強關系,僧兵在這邊碰了碰,還沒動手,如難就把人叫了回去,反正兩不相幫,沒必要多生事端了。
“..還真是個老手..”趙進低聲自言自語道,馬隊開始在何家大院周圍轉悠,而僧兵們自顧自的行動。
何家莊已經亂成一鍋粥,哭聲喊聲罵聲,響成一片,那些僧兵進進出出,每一隊的步操隊列雖然不如趙字營的家丁們整齊,可也保持隊形,這讓趙進更加重視,不說别的,自家的新兵隊就完全趕不上。
敵人馬隊的騎兵不時的沖近然後又轉身跑遠,趙進這邊有人沉不住氣射了幾箭,卻都是落空,趙進索性下了嚴令,不到四十步内不準開弓。
莊子裡的哭喊聲稍弱,一隊隊的男丁擡着門闆被驅趕到空地上,還有人擡着房梁和樹幹,僧兵們也開始歸隊,在空地上燃起了幾大堆篝火,有人不時的添柴保持火頭足夠旺。
進攻快要開始了,趙進轉身下了木台,開口說道:“披甲列隊!”
一直到現在,院子裡的人丁都在稍息待命,可外面傳入的動靜讓每個人都放松不下來,聽到趙進的命令後,反而知道該怎麼做了。
“燒開水,所有能裝水的東西都用上,現在開始燒,都堆到前面的台子上去!”趙進開口說道。
廚房的竈火一直沒有熄滅,這命令一下,又是一幫人開始忙碌。
“什麼時候天亮啊!”不知道誰叫了聲,新兵隊還沒怎麼訓練過,談不上什麼紀律。
稍微有些腦筋的人都知道,光天化日之下,沒人敢這麼肆無忌憚的開戰,而且天亮後,徐州城内怎麼也會有反應。
可馬隊突襲那時太陽還沒落山,僧兵到來的時候,天黑也沒多久,這一夜注定要很漫長..
此時的空地上已經顯得有些擁擠,叫罵聲哭喊聲不絕于耳,能看到前面隊伍散亂無比,好像兩個人舉着一塊門闆,在他們身後還有些人提着竹筐籃子。
突然聽到一聲凄厲的慘叫,似乎什麼人挨了一刀,也不知道是死是活,不過這聲慘叫之後,哭喊和叫罵都小了不少,又有人大喊一聲,那些舉着門闆的人開始向前跑來。
“..小的就住在莊子裡..”
“..小的家裡還有..”
人還沒靠近,已經有這樣的吆喝喊聲傳出,帶着哭腔,凄慘無比。
“進爺,怎麼辦?”“大哥,怎麼辦?”
木台上的弓手紛紛喊着發問,趙字營畢竟要在這何家莊紮根,射殺莊戶們肯定會招惹麻煩怨氣。
“被人沖進來,你們都得死,還他娘的問我怎麼辦,靠近的都射殺了!”趙進氣得大吼說道,年輕人的确樸實赤誠,可在有些事情上卻顯得簡單。
事關自家生死,什麼手無寸鐵,什麼臨近莊戶,很容易做出取舍,弓手們的弓紛紛來開。
董冰峰也站在那裡,緊張的盯着前面,他弓馬娴熟,又沒有夜盲和老花眼,所以第一箭由他來射出。
那些擡着門闆的莊戶男丁們其實很麻煩,因為他們下意識的用門闆遮擋住自己,能被射中的地方太少。
隻有放近了才能有準頭,董冰峰深吸一口氣,緩緩将弓拉開,稍微穩定,借着院内和院外的燈火映照,瞄準了其中一人,那人用門闆護住上身,可下身卻暴露在外。
四十步了!
“嗖”的一聲,箭支離弦激射,隻聽到一聲慘叫,一個人直接跪在了地上,和他一起擡着門闆的那個立刻把整個身體藏在了後面,再也不敢前進一步,門闆後那些提着竹籃竹筐的也立刻趴在地上不敢動彈。
箭支破空之聲連續響起,叮叮當當的聲音連續響起,慘叫聲也是連續響起,差不多一多半的箭都釘在了門闆上,而舉着門闆的莊戶男丁也有不少中箭。
第一個人中箭,其他人還沒反應,可中箭的人一多,那慘叫的聲音一聽就能知道名字,中箭的人就在自己身邊,這些被強迫而來的莊戶男丁都慌了,他們本以為大家都在何家莊住着,趙進他們多少會講點情面,沒想到卻是這樣的心狠手辣。
向前非死即傷,誰還有這個膽子,不少人丢掉手中的東西,朝着兩邊就跑,人一跑,弓手自然懶得理會,好像會被傳染一樣,大家紛紛空着手亂跑,眼看着就要徹底散掉了。
趙進這邊的弓手們都松了口氣,隻是這口氣剛松到一半,卻聽到更加密集的箭支破空聲音響起,每個人都下意識的一愣,自己和同伴都沒有射箭,那裡來的聲音?
對面射出來的!站在木台望樓上的弓手們立刻反應過來,急忙縮回到牆内和掩體後,幾個反應快的還出聲大喊:“外面射箭!”
何家大院裡的趙字營各隊已經躲藏在掩體後,聽到這示警隻不過再縮縮身子,但沒有箭支呼嘯着射入,外面的慘叫聲更密集了。
“填壕!填壕!不然就算你死了,也要滅你滿門!”大嗓門的聲音處處響起。
趙字營這邊射來的箭好歹還有個門闆遮擋,而身後僧兵射來的則沒有,而且外來的僧兵和馬隊已經把這邊完全兜住,根本跑不出去,不被箭射死,跑到那邊也被刀槍趕了回來。
“娘的,這幫秃驢最少有五十張弓,這是要謀反嗎?”木台上有老騎兵開口罵道,剛才那輪箭雨,經驗豐富的人能聽出很多東西。
“敵人弓手還沒上來,繼續射!”董冰峰在望樓上大聲喊道,邊喊邊開弓射箭。
火光明亮,讓人可以看清局面,箭支破空之聲密集響起,目标卻都是過來填壕,莊戶男丁,一邊為了阻止,一邊是在逼迫。
畢竟門闆有防禦的作用,兩個人蹲在門闆後面,一寸寸的向前挪,後面的人幾乎就是拖着手裡的東西爬了,院内院外燈火通明,兩邊都是看得清楚,有幾個丢掉竹筐空手的,也被後面的人射殺。
僧兵從何家莊逼出來近三百男丁,何家大院周圍挖的壕溝因為人力和時間的關系,不寬也不深,那些填壕的莊戶也顧不得傾倒直接把竹筐什麼的丢進去,但即便這樣,壕溝還是很快被填滿。
而且這些人真正到了壕溝邊緣的位置,院牆内木台和望樓上的弓手因為角度的關系反倒不容易射中,開始時遲疑,對方填完後,覺得沒必要射殺,就這麼遲疑猶豫過去,第一輪的大部分竹籃已經丢進了壕溝裡,不要說填平,有些地方甚至高出一塊,連很多門闆都被直接丢在了上面。
“直娘賊,大夥加倍小心了,那幫秃驢裡肯定有從軍當過官的,搞不好還是個千總把總的。”木台上有老騎兵扯着嗓子大喊,這可不是發洩,而是提醒。
“這是攻城時候,驅民填壕的手段,沒見過大場面,沒經曆過大戰的人根本不可能知道。”董冰峰正在專心緻志的盯着下面,卻聽到趙進在身邊說話,不知道什麼時候,趙進又上了望樓。
董冰峰看着遠處,那些逃回去的莊戶男丁沒有就這麼散去,反而重新裝填土筐,哭喊叫罵聲又變大起來,甚至還夾雜着幾聲凄厲的慘叫,在殺人的威脅下,重新又朝着這邊靠過來。
“雲山寺的野心不小,居然還蓄養這樣的人。”董冰峰接了句話。
經曆過大戰,見過大場面的如今實在不稀罕,甯夏平哱拜,援朝抗倭,播州平楊家,三大征結束還不到二十年,這幾場大戰,野戰攻城之類的場面都不少見,更不要說九邊斷斷續續一直在打,有經驗的士兵軍将流落來徐州,還真沒什麼稀奇的。
隻是說雲山寺養着懂兵法的軍将,手裡那麼多人那麼多田地,這個野心才值得讓人驚歎一下。
第二輪填壕的莊戶們明顯有了點經驗,幾乎都是蹲在地上向前挪,拎着土筐的盡可能縮着身子躲在門闆後面,在望樓上的董冰峰已經開弓搭箭,可調整了幾次角度都覺得未必能射中。
連射術精良的董冰峰都做不到,其他人更是困難,那些老騎兵直接就是等待,等更好的機會和角度,而其他人則是沉不住氣,可射出去的箭不是落空就是被門闆擋下,偶有射中的,也不是要害,除了痛叫之外影響不到别的。
趙進皺眉看了會,突然揚聲喊道:“不要射了,讓他們填。”
“讓他們填?”董冰峰還以為聽錯了,愕然轉頭看着趙進,牆内木台上的其他人也都是轉頭。
“又不能全部射死,這麼一輪輪下來,這沒什麼用的壕溝一樣會被填平,即便是全部射死了,也是消耗咱們自己的箭支,不值得。”
“大哥,這些人把壕溝填平,十有八九還會被驅使着上來攻。”
“到那時候用刀槍殺下去就是,要是這幫人願意耗,咱們陪着,又不是我們害怕天亮。”趙進咬着牙說道,說這話的時候,他手在盔甲上擦了擦,擦掉手上的汗水。
戰戰兢兢的又填了一輪,發現沒有弓箭的阻礙,何家莊男丁的動作立刻加快了,壕溝很快就被填平,實際上在第三輪壕溝就已經被填的差不多了,和趙進的判斷沒什麼區别,在完全射殺這幾百人之前,壕溝就會被填平,射箭隻是白白消耗箭支。
和趙進所想的差不多,壕溝填平,接下來敵人沒有驅趕着莊戶男丁沖上來,而是開始整隊。
“南邊,南邊,有人上房了!”院子裡突然有人大喊。
這就顯出燈火通明的好處,雖說談不上隐蔽,可敵人也同樣沒辦法隐蔽,趙進在望樓上可以很清楚的看到南邊街道對面的屋頂上已經有了十幾個人,已經張弓搭箭。
床架和床闆門闆組成的掩體很容易調整,而且本就防着對方從南、北、西三面的屋頂上射箭,可即便如此,院子裡的各隊依舊手忙腳亂,十幾箭呼嘯着射入,還有兩個倒黴鬼被射中,在那裡大聲的慘嚎。
“冰峰,你帶五位叔伯過去反擊,不求殺敵,逼他們下去,這邊我來顧着!”趙進大聲說道。
他這邊話音未落,突然間在另一邊又有人大喊:“這邊有敵人!”這次聲音出自北邊,“我去!”吉香在下面大聲喊道。
“賊人馬隊沖過來了,順..順着小路!”西邊也有人高喊起來,“我去!”這次是石滿強喊道。
何家大院裡的趙字營各隊已經有些騷動,外面填壕,弓箭漫射,都隻是發生在一面,突然間三個方向同時有警,敵人開始圍攻了嗎?
老兵隊還好,有紀律的約束,知道違犯的懲罰,呼吸變粗,左顧右盼,但也僅此而已,而新兵隊已經有點亂了,家丁們彼此議論,剛才還算安靜的院子開始嘈雜起來。
剛才喊話激起的士氣和勇氣在剛才的試探和填壕中被消耗的差不多了,突然間四面起火,心中的恐懼和緊張被激發了。
“都他娘的閉嘴!”趙進在望樓上大吼說道。
“怕個鳥,其他三面都是騷擾,就是讓你們慌張的,要分勝負,還是在這面,還是要真刀真槍的幹,你們怕個鳥!”
被這大吼一震,看着望樓上已經轉過來的趙進,院子裡又是安靜。
“喧嘩者斬!亂動者斬!不聽号令者斬!陳昇,你來行刑..”
“敵人大隊動了!”
那邊話音未落,牆内木台上有人大聲喊道,趙進急忙轉身,卻看到敵人大隊開始動了,最前面一排人都是舉着門闆,這一排的長度差不多有幾十步,看着好像一堵木牆緩緩向前推動。
“南邊的弓箭手下去了!”“騷擾的人就在遠遠的吆喝,不敢上前!”“馬隊兜了個圈子退走!”其他三面都有人大聲吆喝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