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兆靖聽到自己父親說這個,想要開口,可遲疑了下還是沒有出聲,趙進眼神凝聚,本以為王友山是來看個新鮮,然後和自己閑談,沒想到另有用意。
“..。現在和那時的情況不同,僥幸也好,什麼也好,小靖這邊也會有自己的一片局面,你這邊..”
“父親..”王兆靖忍不住出口說道,趙進清了清嗓子也要開口,王友山笑着擺手,開口說道:“你們是不是以為我要說文武殊途,以後少些相幹,我還沒那麼清高迂腐市儈。”
趙進幹笑了聲,王友山在那裡繼續說道:“太祖皇帝立大明的法度規矩,就是朝廷和士紳共治天下,偌大個徐州,一個州衙、四個縣衙,那麼點官吏差役,能幹什麼,還不是要依靠下面的士紳豪族。“
似乎和自己猜的不是一回事,趙進略微坐正,站在父親王友山身後的王兆靖也凝神細聽。
“..你做的也沒什麼錯處,官府能顧得上的地方就是城牆之内,城外五裡,在這些地方,自然殺人都是重罪,可在這之外,那就沒有王法了,豪強蓄養私兵,争路,争田,争水,處處争鬥,不知道死了多少人,誰也不會去說,誰也不會去問..”
“..有人說你行事霸道,目無王法,這個你不必理會,不過是你新起,有人心存嫉恨,有人覺得吃虧,想說得你縮手,他們好沾些便宜,從前誰不是這樣做,那個起家手裡沒有人命,那個眼裡有什麼王法..”
趙進籲了口氣,王友山的話倒是讓他幾個猜測徹底明白,并不是自己行事獨特,目無王法,而是人人如此。
“..傳說雲山寺當時是一夥流寇假扮,先是謀害了原來的僧衆,然後皿洗了周圍的莊子,這才建立了偌大的家業,結果也是佛門勝地,也有些官員士紳上去敬香禮拜,那孔九英若不是碰到了你,再過些年頭,沒準也是一方名流,世代門第..”
趙進和王兆靖對視了眼,都有疑惑不解,趙進兩個疑問,王友山難道是給專程給自己解開心結的嗎?
自己的确一直有點忐忑,因為不知道自己這麼做節奏合适不合适,趙字營崛起,靠着武力和強勢迫使徐州各方低頭,分配徐州各方利益,打掉了幾個最大的土豪然後吞并滅殺,這樣的做法是不是太快太猛,會不會引起各方的敵視,會不會逼得各方同仇敵忾,趙進一直在擔心,盡管周圍沒有這樣的迹象,可依舊不敢大意。
聽王友山這麼一說,趙進倒是明白了,自己這麼做和前人所做沒什麼區别,官府習以為常,大家也以為是正常的更疊,豪強紛争,皿腥厮殺是免不了的,官府隻做沒看見,最後和剩下的那個合作就是。
第二個疑問就是,怎麼連王兆靖都不知道他父親的來意?京官進士,清貴如此,居然專門來給自己開導心結,似乎太小題大做了,不過到這時候,趙進已經能沉住氣了,聽對方說下去。
“..你們兄弟幾個這麼多年,我也是看在眼裡,你做事知道規矩分寸,而且合乎大義,徐州由你抓住,總比被别人拿去的好,好歹不必讓官府太過難做,不會讓百姓太過難熬..”
趙進臉上露出笑意,趙字營所做,處處都有規矩,這話等同于誇獎。
“..不過到此為止了,萬事都有個分寸尺度,減一分不足,增一分太過,你現在這般就是恰到好處,若是再有擴張的心思,就會被官府忌憚,其實這次看了,已經有些不對,你這周圍做的好,你這規矩也是精妙,可你不過是個保正,手下不過是團練鄉勇,要這些作甚..”
趙進深吸了口氣,到正題了,而且王友山所說,還真是自己沒有想到的。
“..但這般做也無妨,徐州上下你們經營的好,再有我和你們幾個的家裡父輩遮掩,沒人會針對你們,也沒人敢針對你們,若是再向外擴,那就有風險了,被你們侵奪的外地士紳會不會勾結官府,官府會不會對你們忌憚猜疑,甚至會不會招來廠衛的番子,到那時,任你有萬夫莫敵的勇猛,也要煙消雲散..”
官府可以容忍一縣、一州、一府内有豪強,卻不會容忍幾府之内的大豪,這樣的人物出現,等于是割據分裂,不僅士紳們會群起為敵,連官府和朝廷都會鄭重對待。
趙進眉頭皺起,站在王友山身後的王兆靖也神情慎重,王友山喝了口茶水,繼續侃侃而談:“我在京師,小靖以後在京師的可能也大些,我們父子是徐州人,自然會照顧徐州鄉梓,你隻要不犯大錯,都能遮掩的過,我父子是徐州人,徐州乃是根本地,有你在這裡主持,我父子進退也從容些。”
說到這裡,王兆靖的神色已經有些尴尬,不住的看向趙進,趙進倒是聽得認真。
“..我父子是徐州人,落葉歸根,早晚要回來的,到時候還要仰仗你照顧..咱們幾家現在已經是同氣連枝,要彼此幫扶才能壯大傳承,才能..”
等到王友山說完,趙進沉默下來,王兆靖有些發急,不過看到其他兩人都沒有出聲,他還是忍住。
“王叔不把小侄當成外人,說得如此推心置腹,這份厚意,小侄會牢記在心。”趙進先開口說道,語氣很真摯。
進士出身的京官,都察院的禦史,即将起複的紅人,能和一個沒什麼官方身份的土豪說得如此實在,的确很不容易,王友山幾乎已經明說,眼下這個局面正好,再多做一點就會有大逆的嫌疑,而且其他的事情說得也很****,比如說王家為官,可以庇護提攜趙進,趙進在鄉豪霸,則是王家的有力支撐,而王家父子回鄉之後,還要仰仗趙進,在這樣的交換中,趙進不但不是吃虧,嚴格來說還占了便宜。
王友山何等精明的人物,他當然能聽得出趙進話裡的意思,王友山也不着惱,隻是笑着說道:“自家人不說外話,有什麼你盡管說。”
“孔九英盤踞在三省交界之地多少年,也沒什麼人去管,我隻不過在徐州自保,難道會有人盯着?”趙進朗聲說道。
“他那種,大明各處何止十萬,起起落落,又有誰會在意,你這種,說是在保境安民,可旁人如何能信?”王友山失笑說道。
趙進又是沉默了一會,擡頭又是說道:“王叔,如今世道紛亂,竟然有流民近十萬渡河,光天化日就有幾百馬隊,過千私兵相鬥,而且現在看來,這些未必是極緻,将來或許會有更多更大的亂局,不自強如何自保?”
“大哥說得是,流民圍城,那等危急關頭,咱們隻有靠自己手裡的刀槍,隻有咱們自強才能自保!”王兆靖急忙附和。
“這不是亂世!”王友山聲音猛地提高了些許,臉色也變得嚴厲起來,王兆靖下意識的向後一縮,趙進卻沒有動。
“還有天子!還有朝廷!還有官軍!還有王法!你說這些不過是一時之亂,和世道有什麼關系,如今依舊是天下太平,有明二百餘年,這些算得上什麼?倭寇、俺答、小王子還有瓦剌,他們現在如何?我大明卻一直到今天,這是天命!”王友山語氣越來越高。
王兆靖愈發尴尬,小聲提醒了句“父親..”
“忠言逆耳,我當你是自家子侄,不願意看你行錯踏錯,這些年豪強肆意,橫行不法,官府固然不管,可做得過份,那個又有好下場了,播州楊家傳承八百年,一旦反亂還不是族滅,甯夏勃氏有精騎數千,還不是身死滅門,這些都是前車之鑒!”
“父親!”王兆靖的聲音提高了些許,打斷了王友山的話,他急忙插嘴說道:“大哥所做哪一個不是替天行道,哪一個不是保境安民,父親你怎麼用那些反賊大逆來比,這..這不是..”
倒是能從嘴型上看出荒唐二字,不過到底是忍不住沒說,王友山一愣,随即晃晃頭,居然也沉默了。
播州楊家,甯夏勃家,這個正是所謂“三大征”的兩處,一在西南,一在西北,兩家雖然都有大明官職,可實際上都是當地的土豪土司,嚴格來說,和趙進此時在徐州倒有些許的相似。
可這兩家因為造反都被滅族,用這樣的例子來勸告趙進,未免有些咒人了,趙進雖然和王友山接觸的不多,可也知道以對方的涵養,絕不會惡語傷人,話說回來,趙字營也有他王兆靖的一份,要真是有牽扯,誰也跑不了。
王友山端起茶碗喝了口,深深呼吸,看到趙進要說話,他那邊先擺擺手,再開口時,語氣已經平緩了不少。
“我..”說了一個字,王友山卻啞然失笑,笑了幾聲才繼續說道:“今日卻是糊塗了,在你這邊走了走,說話時不自覺的把你比成那些叛逆,倒是讓賢侄見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