隊伍的氣氛很沉悶,自從努爾哈赤憑着十三副鐵甲起兵,一統女真各部,然後攻破邊牆,席卷遼鎮,建州女真大軍戰無不勝攻無不克,什麼時候打過這樣的郁悶仗,在金州那邊,眼看就要拿下來的城池,被突然出現的海上援軍給攔住了,短暫的遭遇戰之後,不要說繼續攻打金州城,連回營據守都做不到,就這麼直接被趕到了複州城這邊。
大家來到複州城之後沒想着繼續後撤,自梅勒章京到下面的牛錄額真,都覺得丢人喪氣,大夥都在打勝仗,可咱們這一路掃清殘餘的卻這麼慘,回去那還有臉見人,什麼前程富貴都不要想了。
複州是尋常城池,沒什麼險要可以據守,物資也不能支撐太久,按照軍務常規應該退到蓋州那邊才有仗恃和縱深,但這一路女真兵馬沒有退,如果退了,自金州出發的敵人就可以直接到達蓋州,而蓋州後面就是建州女真金國的腹心之地,遼陽和沈陽,以及西邊大軍駐守的廣甯一帶,放任敵軍進逼要地,這個罪責可就大了。
所以主事的正藍旗右梅勒額真一邊布置防務,一邊派人去蓋州和遼陽那邊告急,受挫戰敗已經會被軍法追責了,此時唯一的機會就是将功折罪,兩黃旗、鑲藍旗的精銳都在幾個大方向上,金州這裡的掃尾戰事肯定還會讓正藍旗來打,這就是翻盤的機會。
本來正藍旗這些兵馬在複州城勉強安心,從金州那邊走陸路過來不容易,糧草辎重就是個難題,那威力巨大的火炮動起來更難,剛開始森嚴戒備,生怕對方馬不停蹄,可連續二十幾天之後,這警惕就漸漸淡下去了,遼沈那邊的消息也是傳回,援軍很快就要到達,這讓複州城中的駐守人馬摩拳擦掌,想要一雪前恥。
可誰也沒有想到敵人從海上來,和陳繼盛他們所說的一樣,建州女真的眼裡和心裡沒有大海的存在,因為他們對這個毫無認識,所以下意識的當做他不存在,可對方不僅從海上來了,還帶着大炮和大軍,所受到的震撼可想而知。
當退回的建州女真騎兵描述火炮的駭人威力,複州城内的建州軍将立刻想起了金州城那邊的經曆,他們潰退的太早,雖然經曆過火炮的轟打,卻對這威力感受不那麼深,隻是在潰退後接到探子的回報,說金州城的城牆沒過多久就被轟塌了。
建州女真也有大炮,也知道大炮的威力,但探子的描述卻讓大家知道,這海上援軍火炮數量不僅多,而且威力也遠勝于他們所認知的火炮,建州自家的火炮就可以打開城池,威力更有過之,那會怎樣,結果大家都想得明白。
當看到城外一門門大炮落位之後,複州城内主将很快作出了抉擇,逃,棄城而逃,到了這個時候,能留存盡可能多的戰力才最要緊,如果死戰的話,那最大可能的結果是戰死。。城池丢了,營頭也打光了,那才是萬劫不複的結果,這些年積攢下來的富貴都要煙消雲散。
想到這裡,正藍旗右梅勒額真湯古代就咬牙切齒,他在憤恨之餘還有些迷惘和驚慌,湯古代知道海上的援軍是什麼徐州軍,但他卻沒想到徐州軍是這個樣子,不僅僅是強大,而且是不能理解的那種強大,這樣的火器,這樣的軍陣,這樣的船隊,這都是聞所未聞的。
湯古代見過火器,見過精兵,也見過援救金州的明軍船隊,這徐州軍的每一樣看着都很相似,但卻是完全不同的東西,這都是理解之外的東西。
突然間的遭遇,不能抵抗的失敗,讓人心裡慌張不安,湯古代不是沒有經曆過苦戰,當年建州崛起,去和烏拉部死戰,殺聲震天,彼此陣線糾纏,建州兵馬被壓迫到絕地,最後還是殺了回去,這場戰鬥皿流成河,河對岸的高麗人吓得甚至不敢過河,因為從未見到這般殘酷的戰鬥,那次戰鬥中,湯古代的铠甲都被砍破了幾處,皿把内襯的棉衣都是浸透,即便這樣他也堅持不退,因為他覺得還有的打。
可和這徐州軍遭遇,對方火炮在幾百步、幾千步外打來,而且那炮打的又快又準,原本能趁着間隔沖到跟前,吓跑炮手,可現在根本沒辦法頂到前面去,半途中就要被炮打垮,沖到了跟前,對方那火铳又是難纏,從前明軍那火器能熏人嗆人就不錯了,現在這個卻連鐵甲都擋不住,更不要說那渾身鐵甲,那刺猬一樣的長兵叢林,靠不近,打不得!
到了現在,湯古代在一場場勝利中積攢起來的信心和希望都已經消散掉,他甚至不敢去想将來。
“這次回到京城,把家裡能賣的都賣了,全都換成那什麼漢井名酒,喝個痛快,醉死算完。”人在馬上,湯古代卻已經想着沈陽那邊。
他的确沒什麼好心情,每旗旗主被稱為固山額真,設左右兩名梅勒額真,實際上就是副旗主的意思,右梅勒額真就是排位第二的副旗主,建州女真金國的根本就是八旗,能做到其中一旗的副手,這也是了不得的大人物。
不過湯古代卻從不覺得這個梅勒額真的身份如何,女真稱名不稱姓,湯古代的姓是愛新覺羅,他是努爾哈赤的第四子,身為金國大汗的第四子,一個梅勒額真算不得什麼,雖然心裡不覺得如何,可湯古代很珍惜這個位置,因為其他兄弟還沒有這個。
明國天子的兒子都會被封為藩王,享受榮華富貴,而金國大汗的兒子卻沒這個待遇,女真在這方面的傳統和蒙古差不多,都是子以母貴,母家的實力決定了他的地位和前途,從被處死的長子褚英,再到四大貝勒的代善、阿敏、莽古爾泰、皇太極,再到深受寵愛的阿濟格、多爾衮和多铎三個小孩子,母家都是女真或蒙古的大族大部出身,将來隻怕都能領着一旗,能夠繼位大汗的也會在這幾人中,而母親身份卑賤的,即便是大汗的骨皿,也沒什麼地位可言。
湯古代知道大富貴沒自己什麼事,但為了以後的身份地位,能在這越來越好的大勢中撈到些實惠,眼下這個梅勒章京的位置就很重要了,在這個位置上,就可以靠着軍功向上,将來甚至能有個貝勒的名位。
在如今的八旗内,軍功越來越要緊,湯古代清楚記得,自己當年人憎狗嫌,連兩黃旗裡面的參領們都沒什麼恭敬之意,可自從領了正藍旗的梅勒額真之後,手下抓着幾千兵馬,地位馬上不太一樣,連從前不怎麼正眼理會他的幾個大貝勒都露出善意,四貝勒皇太極更是和氣。
這次南下掃平金州,雖說任務不如董鄂何合禮那一路重要,可隻要克複金州後,必然會有功勞前程到手,地位又能再上一層,再出發前,原本不怎麼理會他的幾方面都托人遞話或者示好,都要提前下注了。
可誰也沒有想到,連湯古代自己都沒有想到,本以為可以用不值錢的漢民消耗,然後一鼓而下的金州城,卻被莫名從海上出現的兵馬攪局了,而且這援軍不是送菜送前程的明軍,而是強大到概念之外的徐州軍。
什麼都完了,湯古代越想越覺得灰心絕望,出生入死掙來的一切馬上就要煙消雲散。
“爺,各牛錄都是累得很,後面追兵也沒跟上來,大夥都想停下喘喘氣!”正奔跑間,湯古代的親兵佐領過來詢問。
趙家軍登陸的太突然,推進的太迅猛,複州城内的建州兵馬根本沒有做好準備,簡單收拾,将替死鬼逼出城池後就急忙撤退,在這樣的情況下,從心理到身體都更加疲憊,讓人支撐起來很困難。
雖然走得匆忙,但還知道徐州軍是步卒為主,大隊動起來又不快,隔着城池追過來肯定追不上了,既然追不上,大夥喘喘氣也好。
還沒等那親兵佐領把話說完,湯古代馬鞭直接抽了過去,怒罵說道:“喘你娘的氣,不進永甯監城,誰也不能歇着,把命令傳下去,咱們是在逃命,停下喘氣被追上那就沒氣了!”
永甯監城是距離複州城三十裡的一座磚堡,被建州拿下之後當做轉運兵站,在那裡有兩個牛錄和數百新附漢軍駐守。
在複州城的時候,是想着等到援軍大部隊來,重新擊潰那徐州軍,反敗為勝翻盤,現在則是想把手裡的主力帶回去,讓自家的罪責盡可能減輕些,免得雞飛蛋打,萬劫不複,但撤退逃跑也講究章法,夜間也必須休整宿營,有城池遮蔽總歸是好的。
“。。有騎兵在咱們周圍遊蕩,不是明軍,應該是那什麼徐州軍.”有消息傳了過來。
聽到“騎兵”這個詞的時候,湯古代隻覺得後腦勺的金錢鼠尾都要炸開了,連缰繩都握不住,片刻後才鎮定下來,咬牙問道:“多少騎兵,大隊不要慢下來,繼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