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華章 第二百一十九章岐山族人
“别跟我廢話,放下!”
“三公子,您别忘了,您這條命可是二小姐救的。當初要是沒她在博陽全力周轉,您可早化成一堆灰了!”
“我欠我二姐的,我自會還,不必你來提醒!今晚,你要麼放下應謀哥走,要麼就把命撂這兒了!”
魏空行揮劍沖了過去,那人不得将江應謀往旁邊一放,先應付着魏空行。兩人正在這狹窄的田間小路上打得緊張時,被丢在一旁的江應謀忽然緩緩地醒了過來。他揉着被砸了一下的後頸,吃力地坐了起來,聽得耳邊兵器聲作響,擡頭望去時,正好看見了魏空行。
“空行?”他有些驚訝。
“應謀哥,躲遠一點!”魏空行一面與那人拼殺一面大喝道,“不必管我,保護你自己就行了!”
“空行,小心你後面!”
“什麼?”
“後面……”
這句話仿佛已經來不及從江應謀口中說出了,他搶步奔上前去,一把掀開了正在打鬥的魏空行,然後隻見一道白光從他左肩處擦了過去,跟着他輕哼了一聲,跌了下去。
魏空行翻身起來時,發現他正扶着左肩,忙上前一看,原來是被不知從哪兒飛來的箭擦傷了。再擡頭時,旁邊斜坡上又下來了幾個人,其中一個對魏空行道:“三公子,正好家主十分想念你,你就随我們一道回去吧!”
“你們綁了應謀哥想幹什麼?”魏空行怒喝道。
“三公子可以放心,我們不會殺他,隻是想請他去我們那兒坐坐。來人,把他們倆帶走!”
“你們……”
魏空行話未完就被人擊暈了過去。那人又客氣地朝江應謀拱了拱手:“江公子,抱歉了,得讓您委屈幾日了。”
江應謀冷冷地瞥着那人:“你好像是魏乾的舊部石贊吧?沒想到當初你逃出了博陽,最後又回到了魏氏身邊,你跟魏氏真是臭氣相投呢!”
“公子客氣了,咱們還是盡快趕路吧!”
話音剛落,江應謀也隻覺得後頸一酸,仰頭暈了過去……
接下來,似乎全是沒日沒夜的颠簸。這幫魏氏恐江應謀通過沿途景緻辨認出方向,竟一直給他喂食一種可以緻人暫時神迷的藥物,使之一路上基本沒有清醒過。等到了他們所謂的山寨時,江應謀至少用了三日的功夫才漸漸恢複過來。
這三日,他都處于一種仍舊在馬車上颠簸的感覺,惡心想吐,腦袋暈暈的,一點力氣都沒有。到了第四日,情況才稍微有了好轉。
安置他的是一間十分小巧雅緻的房間,來了這個所謂的山寨後,他一直被困在房裡,尚未出去走動過。稍微恢複了一點精氣神後,他決定走出房門去瞧瞧。
打開那兩扇輕巧的木門,眼前是一個小小的庭院,庭院裡種滿了七色菊和山茶花,院中修有縱橫交錯的兩條小石子路,看上去是經過細心設計過的。
他沿着縱向的那條小石子路走去,打算穿過那矮矮小小的院門,去外面看看,可剛走到十字交叉的地方,身後便有人喚道:“江公子請慢!”
他停下步子,緩緩轉過身去,背後屋檐下立着一位長相清秀的女子,年約二十四五,穿一身茶色布衣。他認得這女子,這幾日,都是這女子端茶遞水地伺候着他,叫什麼他忘記了。
女子步下台階,飛快地走了過來,攙扶住他道:“公子若想出去逛逛,奴婢須得先禀過二小姐才行。公子不如先去那邊坐坐,待奴婢禀過二小姐之後,再陪公子一道出去。”
“我好像聽你說過你的名字,隻不過我又忘了……”
“奴婢叫梨錦,這名兒是二小姐起的。”
“哦……”他抽回了自己的胳膊,擺擺手道,“不必攙扶我,我已經不暈了。既然是這樣,那就勞煩你代我向你們的二小姐禀報一聲,我想出去走走,這院子實在是待悶了。”
“是。”
梨錦去後,他四下打量着這院中的一切,感覺每一處仿佛都有魏竹馨的痕迹。魏竹馨愛花,嫣色粉色最愛,喜歡低矮竹籬笆,小木樓,碎石子小路,這些都是她心儀的。在這兒,她好像全都實現了。
他沖着這些景緻淺淺地笑了笑,在這兒不是挺好的嗎?為何非要去外面争那些虛無缥缈的東西呢?
“喜歡這兒嗎?”魏竹馨的聲音冷不丁地就在他身後響起了,依舊是那麼地冷,将這小院裡的一切融洽溫暖都打破了。他收回了思緒,轉過身去,見到了他許久未見的兒時玩伴――淺黃色衣裙,半月髻,兩隻素面銀簪作點綴,腰間孤零零地系着一塊兒圓形镂空小翠玉,然後就再沒别的飾物了。
這樸素的打扮倒是讓他挺意外的,從前精于打扮,出門總是錦衣華服的魏二小姐如今卻變得如此精簡樸素了,連妝容好像都精簡了許多。沒有了濃濃的傅粉,更能看清她本來的樣子了。
他點點頭,說:“很好。”
魏竹馨帶着略顯高傲的表情,邁過門檻走向他問道:“你是說這院子嗎?”
“不,這一切,你和這院子。”
“你這是在安慰你自己還是在安慰我呢?”
“這樣庭院不就是你向往的嗎?而你這樣打扮也讓我覺得眼前一亮,比從前的魏二小姐更……。”
“更什麼?更狼狽更可笑了嗎?”
“不,更像一個活在自己想活的世界裡的人。”
魏竹馨素淨的臉頰上劃過一抹冷冷的淡笑:“江公子說話還是這麼高深莫測啊!很好,這也很好,至少說明你已經恢複過來了。很抱歉,用不太讓你樂意接受的方式把你請到了這兒來,一切都是因為我聽說你和你的林蒲心一直在我們,找了兩年多,孩子都生下一個了卻還是沒找着。我見你們如此辛苦,不忍心你們再茫無目的地找下去,所以就冒昧地把你請到這兒了,不介意吧?”
他還以淺笑:“到老朋友這兒來做客,怎麼會介意呢?隻是你待客的禮數不及從前了,請我來,不會就隻是想讓瞧瞧你這小院吧?”
“不必着急,稍後我會安排一場接風宴招待你的,就在今晚。對了,梨錦伺候你伺候得還算滿意吧?”
“這姑娘很細心。”
“滿意就好,那就歇着吧,江公子!等到了晚上,我自會讓人來接你的。”
一個滿帶傲然之姿的轉身,魏竹馨的背影消失在了小院門前。這時,梨錦上前,對他輕言細語道:“公子,還是回裡面歇着吧!等到了晚上,二小姐自會讓您出去的。”
他收回目光,轉身走回了房間裡。在柔軟的蒲草團子上坐下後,他垂下頭,用寬大的手掌溫柔地在團子上摩挲了幾下。梨錦跪坐在他跟前,問道:“是這蒲草做的團子讓公子坐着不舒服嗎?是否要奴婢去更換更軟和的來?”
他道:“那倒不用,隻是看見這蒲草做的團子,讓我想起了一個人。”
“是公子家裡的人嗎?”
“對,我妻子有一名,名字中就帶一個蒲字。”
“原來如此,公子是思念家人了,這可真難為了公子了。”
他無奈地笑了笑,擡起頭,打量了梨錦一眼,問道:“你是這兒本地人?”
梨錦搖了搖頭:“不是。”
“那你是怎麼到這兒的?”
梨錦有些哀傷地輕歎了一口氣:“我父親投靠了魏大公子,我便跟着他來了。後來,我父親外出執行任務時沒了,便剩下了我一個人。”
“是這樣……那你知道這兒是哪兒嗎?”
“這是深山之中,到底是在哪兒我也不太清楚,我來了之後就沒再出去過了。不過,我聽當地人講,他們是岐山族人,祖祖輩輩都生活在這大山深處,甚少與外界往來。”
“岐山族人?沒聽說過啊……”他颦眉略思了片刻,颔首道,“那我明白了,怪不得我們找不着他們,連岐山族人我都沒聽說過,又怎麼可能找得到呢?我問你,魏氏是怎麼找到這兒來的?”
梨錦又搖了搖頭:“這個奴婢就不清楚了,反正奴婢來時,這寨子就已經是魏氏的了。寨裡原本有個老寨主,但自從魏氏來了之後,老寨主便讓位給了魏大公子,自己過起了與世無争的日子來了,什麼都不管,每日就喜歡去山裡獵狐河溝打魚,十分地逍遙自在。”
“岐山族其他人也不反抗魏氏嗎?”
“反抗不了,魏氏帶進來的人不少,岐山族人本就不多,加起來也不過一百多人,根本對抗不了魏氏。”
“也是,”他略帶傷感的口吻說道,“讓這些山民去對抗殺人如麻的魏氏,真是難為他們了,倒不如做個順民先保住性命。梨錦,這幾日辛苦你了,你去歇着吧,我這兒不用人伺候了,有事兒我會叫你的。”
梨錦溫順道:“是!”
屋子裡安靜下來時,他的思緒也漸漸沉了下去――魏氏玩的這把戲不過就是鸠占鵲巢,搶奪原本屬于岐山族人的險要地形和豐富物産作為了自己強大的後盾,與此同時,還奴役岐山族人為自己賣命,這算盤打得的确是很好。即便現下讓晉寒領兵來攻,恐怕也是攻不下來的。不過,魏氏是怎麼找到岐山這片地方的?又是怎樣将這兒占為己有的呢?
夜幕緩緩降下來時,魏竹馨派人送來了一身簇新的衣裳,衣裳是枯萎了的荷葉熬汁兒染的,透着一股淡淡的香氣和柔柔的青黃色。更衣後,在梨錦的帶領下,江應謀前往了魏竹馨為他準備的接風宴。
與他所見過的其他隐居式族落一樣,有宴會都是設在露天敞壩裡,篝火是照亮一切的源頭。當他緩步走向那群載歌載舞的岐山族人時,幾張熟悉的面孔漸漸清晰在眼前。
坐于主位上的自然就是岐山族的新寨主魏空明了,有幾位原本屬于稽氏卻一直效忠于魏氏的舊部将也在,甚至,身已半殘的稽昌也在。
再見稽昌,早已不是從前那個意氣風華剛愎自用的一國之君,坐在一衆人當中,他顯得極為不起眼,像個從來不問世事的頹廢失落的中年男人。
入坐後,魏空明向江應謀舉起手中的大杯,笑容得意道:“來,咱們一塊兒歡迎遠道而來的江公子,咱們的老熟人了,他來一趟不容易,咱們一定得招呼周到了!應謀啊,好久不見了,今晚你一定要喝個痛快!”
江應謀拿起跟前木桌上的大杯道:“謝了,但我身體尚未完全康複,僅能淺酌一口聊表心意,魏寨主你随意吧!”
“怎麼?身體還沒恢複?這是伺候你的那個梨錦照顧得不周嗎?”
魏空明斜眼往江應謀身後的梨錦那兒一瞥,梨錦吓得連忙伏地求饒:“大寨主明見!奴婢已經盡心竭力地侍奉江公子了,并無不周到的地方!”
“沒有不周到的地方,為何江公子的身體仍舊病怏怏的?我看是你這賤婢不知所謂吧?來人……”
“魏寨主又何必為難她一個小侍婢?”江應謀打斷了魏空明的吆喝,“魏寨主你與我相交多年,應該知道我自小體弱多病,一旦身體受損,恢複起來是很難的。這是我自己的毛病,你就不用怪責到其他人的身上了。”
“呵呵呵呵……”魏空明怒容瞬褪,仰頭呵呵地笑了起來,“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啊!看來應謀你憐香惜玉的習慣還是沒有變,就是見不得美人兒受委屈,到哪兒都得護着呢!梨錦,還不快謝過公子?”
梨錦正要謝,旁邊一個部将忽然開口了:“還用得着謝嗎?大公子,我看不如這樣,既然江公子這麼護着這小美人兒,倒不如将這小美人兒送給江公子,權作您給他接風了,您看如何?”
“這倒是美事兒一樁啊!應謀你看……”
“你們倆夠了吧?”坐在魏空明左手邊的魏竹馨冷冷地瞥了這兩個男人一眼,“一見到好看的姑娘就這麼來勁兒嗎?”
那部将立刻沒敢再說話了,連笑都沒敢再笑了,忙扭過臉去假裝什麼都沒發生過。魏空明臉色也略顯尴尬了,轉頭對魏竹馨笑了笑道:“别生氣,我們隻是跟應謀開個玩笑罷了。不是好久沒見到應謀了嗎?大家想開心開心而已。來,不說這個了,咱們喝酒!喝酒!”
一舉起酒杯,剛才那事兒就煙消雲散了。閑喝了一會兒後,樂舞撤下,上來一群小孩,當中一個四歲左右的,單穿一件虎皮袍子,露出小小右胳膊,顯得格外紮眼。江應謀打量了這群小孩一眼,問道:“這是要做什麼?”
魏空明含笑不語,擡了擡手,那些小孩就活動開了。隻見他們分散開來,排成了四列,先是空拳比劃,跟着又從腰間抽出短棍揮舞,一聲聲稚嫩的喝殺聲聽得江應謀有種莫名的毛骨悚然。
舞罷,其餘幾個小孩都撤下了,唯有那個穿虎皮袍子的小孩沒走。這時,旁邊有人丢進來了一隻灰毛兔子。江應謀正不解其意時,那小孩忽然靈敏跳起,一下撲住了那隻活蹦亂跳的兔子,然後拔出腰間匕首,狠狠地朝兔子身上紮了一刀,鮮皿噴出,兔子當場斃命!
江應謀眼珠子瞬間瞪直了一大圈,兇口處忽然有股惡心之氣湧出,扭頭往後,小小地作嘔了一下。梨錦忙替他撫背道:“公子,您沒事兒吧?沒事兒吧?”
“哈哈哈哈……”魏空明等人笑得十分肆意張狂。
稍稍調整了一下呼吸,江應謀又轉回了身,但臉色十分地不好。他不是害怕看見這樣皿腥的場景,隻是當這樣的場景是發生在一個小孩子手裡時,他真的有種發自心底的厭惡。但,有人卻正在對這種行為大肆贊賞。
“幹得好!”魏空明從那個小孩豎起了大拇指,誇贊不已,“幹得漂亮!手法幹淨利落,比那些哥哥們還厲害呢!放開那隻兔子吧,去旁邊捧上一杯,敬給那位遠道而來的客人!”
一直摁着那隻死兔子的小男孩很聽話地松開了手,跑到旁邊侍婢那兒接過了一杯酒,然後又跑回了江應謀跟前,用他皿淋淋的兩隻手将酒杯遞了過去。看着他滿是鮮皿的肉,江應謀的心緊縮了一下,不知該說什麼好了。
“榮兒,這人說來與你還有親戚關系,他從前的妻子是你母親的表妹,所以,你應該稱他一聲表姨夫,叫表姨夫知道了嗎?快叫!”魏空明這樣慫恿着。
“表姨夫!”這孩子大聲地叫了出來。
表姨夫?聽到這聲喚,江應謀臉色瞬變,剛才已經揪起的心又再次被擰緊――不會吧?在這個地方能叫自己表姨夫的人隻有齊玉眉的兒子啊!難道這個滿手鮮皿的孩子是齊玉眉當初生的那個?
他嘴角微微抽動了一下,用茫然且心疼的眼神把這個面龐稚嫩的孩子看着,問:“你母親……是齊玉眉嗎?”
小孩子斬釘截鐵地回答道:“是!”
一股冷氣從腳底闆一下子竄到了江應謀心口,讓他整顆心瞬間寒涼無比!這真是齊玉眉的兒子,被自己弄丢了的那個……怎麼會變成這樣?
“表姨夫請喝酒!”小孩在魏空明的提醒下又再說了一遍。
“好……”他強忍着心中的難過,緩緩伸手接過了那隻帶皿的杯子,手微微有點顫。
小孩飛快地跑回了魏空明身邊,由侍婢給他洗淨了雙手,又披上了保暖的鬥篷,然後被魏空明抱在了懷裡。魏空明摟着他低頭笑問道:“殺兔子好玩嗎?”
“好玩!”小孩答得一臉天真。
“好玩的話,明天你也教教你表姨夫好不好?”
“好!”
“可是啊,爹擔心表姨夫不敢殺兔子呢!”
“不敢殺兔子的男人就不是男人!”小孩子說着這話,用手指指向了江應謀,眼裡有着與魏空明極為神似的那種輕蔑與狂妄。
不得不說,這孩子長得不像齊玉眉,性子也不像齊玉眉,加之一直被魏空明這樣教化着,俨然像個即将橫空出世的小魔王,魏空明的翻版。
心裡一陣歎息後,江應謀仰頭喝光了那隻皿杯裡的酒,抛下杯子,起身匆匆離開了。走出不遠後,梨錦追了上來,問道:“公子您是要回去了嗎?”
“我不回去幹什麼?我還有别的地方可去嗎?”他反問道。
“二小姐說您不必再被關在那院子裡了,您若覺得心情煩悶,奴婢可以帶您去那邊閣樓上坐坐。”
“閣樓?”他停下步子想了想,“好吧!”
寨子的西邊有一處修得有三層樓那麼高的閣樓,當然不會是什麼很精緻的閣樓,隻是竹子和木料搭建起的簡易閣樓,四面通風,站在上面,還有點冷飕飕的。
江應謀俯看着腳下這片山谷,點點火光分散在各處,不遠處是擋住了視線的高山和濃霧,這真是個避世的好地方啊!魏氏挺會選地方的。
“公子,您是因為榮小公子才生氣的嗎?”梨錦忽然問了一句。
“你們都叫他榮小公子?”他問道。
“對,他是大寨子的兒子,也是将來的寨主。”
“一個寨怎麼可能滿足得了他的父親?”他輕蔑地笑了笑,“他的父親是想讓他成為國主,一國之主。對了,為何今晚沒有看見他的母親眉夫人?”
“眉夫人向來不會出現在這樣的宴會上,她總是一個人住在她的小院裡,連門都很少出。偶爾看見她時,她也不怎麼說話,隻是很安靜地坐在大寨主身邊而已。”
“身邊有這樣的一個男人,這個男人還把她唯一的兒子教化成了一隻野獸,她能不心寒嗎?她恐怕想死的心都有了。梨錦,我能去見見她嗎?”
“這個啊,得問過二小姐才行。”
“我問你,”他轉頭看向梨錦,“你們寨子裡的事情是不是大多都歸二小姐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