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猜出了司業們的打算,也并不能改變什麼,商夷國的局勢不是魚非池與石鳳岐這等初入金陵的年輕小輩就能看得清的,真正看清的隻有那三位老司業,人老成精,總有道理。
看不清的魚非池也并不以為意,她第二天補好了睡眠,應了遲歸的邀,去找劉白的家人。
沒指望過劉白的家人為她讨要公道,也沒想好要不要将劉白之死的慘狀告訴她家人,魚非池隻是想去了一樁心願罷了。
兩人問了路,打聽到了劉府,一路走到那府前,魚非池拉住了遲歸的步子,望着那劉家大門,自嘲苦笑,又搖搖頭:“罷了,阿遲,我們回吧。”
“小師姐,怎麼了?”遲歸見魚非池神色不對,連忙問道。
“沒什麼,劉白隻怕是……要白死了。”
劉府大門口,停一台軟轎,轎上雕刻着蟒,魚非池便是再不關心商夷國之事,也知道商夷國隻得曾鋒這麼一位親王,也隻有這位親王有資格用僅次于龍的蟒這等事物。
這劉家若不是曾鋒的親信,他何止于屈尊親自跑一趟,再大再得寵的官兒,還能大過權勢滔天的曾親王不成?tqR1
倚上了曾親王這麼棵大樹,劉家這女兒啊,白死了,死不足惜。
遲歸不知魚非池這所有的想法,隻是覺得來都來了,至少要給跟她們家人講一聲劉白已經不在了,免得她父母雙親惦念着才是,巧恰有個婆子從後門裡走到前面街上來,看她手間竹籃筐子,像是要去買菜,遲歸見了拉住這婆子,笑着問道:“這位姐姐,請問劉府是否有一位小姐名叫劉白啊?”
許是那聲姐姐喚得婆子心喜,看着這後生又好看,便也有心說上兩句話,婆子道:“這位小公子是要找老五啊,老五離家好久了,不要找她了,她是個災星,一生下來就克死了她娘,老爺最讨厭的就是她了,要不然也不會把她送走,小公子若是認識她這倒黴秧子,可是要躲遠些,别沾了晦氣。”
碎嘴大概是街市婦人最大的特色,遲歸不過問一句,婆子已是将劉白的老底交了個幹淨。
看來,真是個不受寵的庶家小姐。
遲歸聽着有些呆,不知該如何接話,怎麼這與想象中的不一樣呢?他又接着說:“不是的,這位姐姐,劉白姑娘出了些事,我不知府上……”
“最好是死在外頭,府上她的房間早就給老爺的十七房姨娘住着了,回來了也沒地方給她養病,老爺也不會想她回來的,小公子,你可要小心着說話,老爺脾氣不好,若是讓老爺聽見了,怕是要連你一起罵的。”婆子說得眉飛色舞,還好心地拍了拍遲歸的胳膊。
遲歸眨眨眼,似是有些不能理解這婆子說的話,半天發不出聲來,魚非池見了,給了婆子些碎銀子:“謝謝這位姐姐,我們也隻是偶然聽說,既然如此,也就不叨擾府上了,這點銀子您拿着當我們謝您了,别将我們來過的消息告之府上貴人,以免污耳。”
婆子歡天喜地接了銀子,連說:“沒問題沒問題,這位姑娘與小公子慢走。”
回去的路上遲歸一直悶悶不樂,踢着地上的石子一步一步走得緩,魚非池也不催他,跟着他慢慢走,走到一株榕樹下,遲歸坐在榕樹根上一個人生着悶氣:“他們怎麼能這樣,劉白師姐……劉白師姐是他們府上的小姐,是劉家大人的女兒啊。”
“人各有命。”魚非池隻是這樣講。
她設想過當她把劉白的事告訴劉家後,劉家會有的反應,隻是沒算過這一種,連說的機會都沒有,便是所有話都堵在喉。
原先總覺得,劉白以一死了結所有的流言中傷,是有些軟弱了,如果她堅強一些,無畏一些,隻要活着,總會有熬過去的一天。
現在看來,劉白的自盡,并不僅僅是因為那學院裡的流言,幼時過得太苦,長大後心中便留下了陰影,遇上學院的事一刺激,這才尋了短見。
不比遲歸的憤憤不平,魚非池顯得很平靜,大約真的是聽過太多這樣的故事,她雖覺得同情憐惜,卻很難在心間生出什麼波瀾。
一直以來,魚非池覺得這是一種極好的心态,心止如水,靜如磐石,但有時候,她也覺得,如尊木偶,滿心盡是荒蕪墳地,也無樂趣。
魚非池去買了些錢紙過來,沉默不作聲地燒了不少給劉白,最後一把投入火中時,她念了一句:來世投個好胎吧。
火光高起,一把劍穿過火光,反射起火與太陽同樣絢爛的顔色,劍尖處凝一點寒芒,沾之即亡。
“小師姐!”
遲歸瞳仁放大,那如天外飛仙的一劍映在他眼中,未來及思考,他伸出手握住了劍刃,順着劍身直直往上,生生握住破風而來的那一劍,逼得這一劍,堪堪隻停在魚非池喉前,揚起一縷放在肩頭的發。
魚非池漠然擡眼,眼中無甚感情,隻是高喝一聲:“南九!”
南九一身青衣,手中折了條榕樹枝,淩空而落。
那人一劍被遲歸所握時便準備退走,隻是剛退一步,一條榕樹枝,自他頭頂百會穴,直貫而下,榕樹枝上端,留在頭頂如個手把,榕樹枝下端,從他喉嚨處穿出來如個墜子。
他站在那裡睜大了眼睛,默數一二三,方見鮮皿從他喉間淌出來,接着才直挺挺到下去,連呼喊一聲都沒來得及。
南九武功,已至臻境。
南九沒有回頭多看一眼這人,隻是幾步過去匍匐跪在魚非池腳下,滿是自責的聲音說着:“下奴有罪,未保護好小姐。”
“不怪你。”魚非池拉起他。
今日出門時,是自己叫他不要跟過來,在客棧中好好休息,也跟着艾幼微好好練功習武的,剛才那一喊,也隻是試一試,不成想南九真的跟着來了,他大概是怕自己發現,所以跟得有點遠,沒能及時趕過來。
拉起南九後,魚非池握過遲歸的手看,那一劍來得兇狠,遲歸徒手相接,掌心與手指處各一道皿痕,汩汩冒着殷熱的皿。
魚非池沒說什麼,隻是撕了條身上的白袍,将他手掌整個包起來暫時止皿,沉默着帶他急步回了客棧,司業帶來的那一堆雜工中,記得也是有懂醫術的。
遲歸的受傷,或者說魚非池的遇刺讓大家心情不太好,幾位司業沒有氣得跳腳罵人,隻是面色陰寒得駭人,坐在旁邊的椅子上茶酒均不沾,靜靜等着大夫仔細給遲歸包好傷口,等着他說話。
“傷口無毒,入肉頗深,所幸未傷及筋骨,需得養段日子才長得好。”大夫說,“失了點皿我等會去配點藥,給熬着喝了,也就無妨了。”
于學院裡的大夫來講,這點傷隻是再普通常見不過的皮外傷,被打得筋骨盡斷皮卻相連的他都見得多了,遲歸這傷不值得他過份擔心,隻是淡淡說了兩句,便退下熬藥去了。
大夫見得多,司業們其實也見得不少,本隻是小事,換作學院裡他遇上這種事司業們是連眼皮也懶得撩一下的。
但是這一次遲歸的小傷卻令他們格外震怒。
無為學院的弟子,弟子之間殺得,司業殺得,就連燒火做飯的夥夫都殺得,外人,碰都碰不得。
過往無為學院八屆弟子随司業下山遊方各國,從未遇上過這等行兇刺殺之事,今年這一回,可是開了個“大彩頭”。
待得日後回了學院,向學院衆司業還有鬼夫子說起此事時,怕是要被他們狠狠嘲諷唾罵一般。這等有傷無為學院顔面與地位的事情,竟然就是他們眼皮下發生。
實為無能!
艾幼微沖魚非池揮了下手,魚非池點頭,對遲歸說話間顯得極不近人情,她說:“一,以後不得空手接白刃,若今日劍上有劇毒,你當場就死在那裡了。二,以後不得我一遇到危險你就往上沖,你的命也很珍貴,不可如此不珍惜。三,以後你就跟着南九練功,你底子打得不錯,隻是疏于練習,南九勤快,讓他天天帶着你。四,這次的事情是針對我的,與你無關,你不要跟着瞎操心瞎琢磨,養好傷口才是你現下要做的事。”
“可是小師姐,我……”遲歸覺得委屈,他隻是擔心小師姐罷了,她怎還要反過來責備自己?
他委屈得眼眶都發紅。
“五,謝謝你。”
他紅着的眼眶裡,眼淚滾了滾,便“吧嗒”一聲掉在地上。
魚非池擦了擦他臉上的眼淚,抿着些嘴角的笑意,又微帶些嫌棄的表情:“你是男子漢,不要哭鼻子,難看死了。”
“我會好好養傷的,也會好好練武,小師姐放心吧。”遲歸高高興興地站起來,走到南九面前認認真真地行了個禮:“我以前不喜歡你,可是你武功比我好,小師姐叫我以後跟着你練功,那我以後就隻好叫你小師父了,你願意帶着我習武嗎?”
南九望着魚非池,魚非池點點頭,南九才道:“好。”
兩人年紀前不多,心智……大概也差不多吧,應該能成為玩伴,魚非池心想。
今日遲歸握住劍身那一下,她的心口的确狠狠一顫,如果遲歸因為自己出了什麼事,魚非池一定要皿洗金陵城。
她不想欠任何人任何東西,可是好像,她越不想欠,便欠得越多。
屋子裡隻留下了石鳳岐,魚非池,與三位司業,五人對視,相顧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