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道理的話,遲歸給卿白衣提出的這個意見,是相當有水準的,體現了遲歸他作為無為七子該有的智謀與眼光。
從長遠及宏觀角度上來講,後蜀在此時此刻選擇依靠大隋,絕對是最佳時機,可以趁南燕不備之際,一舉幫着大隋攻下南燕,于後蜀,于大隋,這都是一個千載萬逢的,一招将南燕斃命的好時機。
遲歸如同一個可怕的儀器,精準地算到了這次天賜良機,或許,連石鳳岐與韬轲他們都不會往這上面想――不是他們想不到,而是他們根本不會考慮用這樣的方法,于是便會錯失這樣的好時機。
那麼,遲歸的惋惜也就變得可以理解了,錯失良機的确讓人遺憾與惋惜。
默默走出宮的遲歸與南九肩并肩走在無人的長街上,長街上安靜,沒有人來人往,隻有卷起的風揮着楊柳的枝條,帶來河面晚風的粘稠潤感。
涼月銀霜,照在地上,也照在少年的臉龐上,勾勒出美少年的輪廓,如同剪紙的畫那般立體明朗。
“你失望嗎?”南九突然問道。
“失望什麼?”遲歸像是一下子沒反應過來南九的問題,旋即又笑道:“你說卿白衣呀?不失望。”
“你冒這麼大風險,甚至暴露了行蹤,什麼都沒做成,你不失望嗎?”南九不相信遲歸的話。
“我早就料到他有可能這樣了,卿白衣呢,是一個很重感情的人,以前的時候我們就知道啦。重感情的人有好處也有壞處,好處是哪怕與他為敵,他也會從内心深處對你尊重,不忘舊情,比方他今日就該殺了我們兩個的,卻把我們放了,這就是好處。”
遲歸一邊搖着手指頭,一邊笑聲說道。
“那壞處呢?”南九還是不太懂。
“壞處……便是他不肯答應我的提議咯。真正理智冷靜的人,是一定會考慮我的說法的,因為這是後蜀唯一的出路,要麼投靠商夷,要麼投靠大隋,他不想去商夷,隻能來大隋,否則等着他的就是金戈鐵馬,皿流成河。”
“付出這樣沉重的代價之後,他依然會失去後蜀,所以小師父你說,這樣的犧牲有何意義呢?他為了自我滿足這種悲情式的英雄色彩,為了體現他的不屈偉岸,帶着整個後蜀走入水深火熱,這大概就是他重感情的壞處了。”
遲歸說到這裡笑了一下,像是在笑卿白衣一樣:“他還是在被情感左右,不想投誠商夷,是因為溫暖姑娘的事,不想投誠大隋,是因為石鳳岐曾與他是兄弟,甯可與他戰死沙場,也不想被他看不起,真是好笑。”
南九的步子慢慢停下,疑惑的神色一點點散去,純真無暇的眼中神色清明。
“怎麼了?”遲歸轉身看着他。
南九搖搖頭,語氣堅定:“不是的。他不是為了一時義氣,也不是為了被石公子看得起,他是為了後蜀。兩個高手比武過招,明知自己會輸的那一方依然拼盡全力,不僅僅是為了自己的尊嚴,滿足個人的英雄色彩,還有對對手的尊重,對這場比武的尊重。認輸的人的确是聰明的,從一開始就直接走向了最終結局,避免了慘烈的過程,可是拼殺到底的人,更加值得尊敬。”
“懦夫,沒有資格嘲諷勇士。”
南九的眼眸在柔和月輝下泛着奇異的光彩,好像他的眼神特别明亮,也好像他的眼神特别堅定。
他是一個特别特别簡單的人,簡單到都不能讓人放心地把他一個人留在外面的世界,他不懂人心險惡,不會計算陰謀。
他這個簡單的人,也能看到最簡單的道理,略去了那些繁瑣無用的推理和說教,他總是可以看到事情的真相。
他在魚非池十數年的引導下,不再是那個隻知道聽從主人命令的奴隸,他有了自己的思想,會思考,會反駁,會有自己的觀點,他還有了自己想做的事。
遲歸看着南九,突然笑起來,笑聲道:“小師父,今日這聲小師父,我卻是叫得無比心悅誠服的。”
“你以前不服我嗎?”南九一臉不服地問道。
“你以前除了武功好,也沒有别的地方比我更厲害了呀。”遲歸笑道。
“那這麼多年你豈不是挺委屈的?”南九更郁悶了。
“隻是一個稱謂而已,哪裡重要?反正,小師父你大概是全天下,我唯一的朋友了。”遲歸笑慢慢踱着步子,一格一格地踩着地磚。
“其實你有很多朋友。”南九跟他一同踩着地磚,一格一格的跳。
“他們連看都看不起我,怎麼好意思說是我的朋友呢?不過沒關系,反正我也看不上他們。隻有小師父你呀,是真真正正地在武功上把我壓得死死的人,而且,你從來沒有看不起我,小師父你從來不會看輕任何人,哪怕你武功蓋世,也不曾看不起過弱者。”
“那……小姐呢?”tqR1
“小師姐呀,她不是我的朋友。”
“小姐怎麼會不是你的朋友呢?”
“我不告訴你。”
遲歸與南九,兩個美少年在月光下一路踩着格子往遠處跳着,偶爾會說到什麼有趣的話,驚得旁邊樹梢上入眠的知了一聲鳴叫,夜晚的風送來溫柔,紙醉金迷的偃都城在夜色下溫柔地入睡,安然地等待着它的命運。
最後,兩人來到了書谷的府外,跳上了大概,看着書谷書房裡的燈火仍自點亮,裡面傳來低語笑聲。
商向暖與書谷兩人正在夜燈下說着話,旁邊還着一碗吃到一半的蓮子羹。
遲歸看着他們兩人笑了笑,什麼也沒說。
“遲歸,小姐真的不能有孩子嗎?”南九突然問道。
“嗯,萬分之一的希望吧。”遲歸點點頭,不甚在意地說道,“小師姐是灑脫的人,不會在意這種事情的。”
“我覺得,她會在意的。”南九悶悶不樂,坐在樹梢上,兩條腿懸空垂在下方,看着月亮,“小姐隻是不喜歡跟别人說她不開心的事,可是我知道,她肯定不開心的。”
遲歸挨着他坐下,也晃着兩條腿,聲調拉得有些長:“那也沒辦法,我要是能治,早就治了。我雖然讨厭石鳳岐,可是我不讨厭小師姐呀,能為她好的事,我都會去做。”
“我們現在身份也暴露了,要先回去跟小姐他們會合嗎?”南九擔憂地歎聲氣,他們來這裡是候命而動的,結果自己一不小心就把自己扔到了蜀帝眼皮子底下,這也是史無前例地暴露形式了。
遲歸撅撅嘴:“我比你還想回去,好麼?可是我們就是要回去,也得先聽聽小師姐的安排,等明兒蘇氏的人把消息送過去之後再說吧,說不定,小師姐有别的打算呢?”
“你太沖動了。”南九不滿地說道。
“這樣好的機會擺在眼前,怎麼可以錯過呢?總是要搏一搏的。”遲歸笑聲道。
“遲歸,你不要喜歡小姐了。”
“那可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呢。”
“小姐是要争這天下的,她想做的事,總是會做到的。”
“我知道,所以,我會幫她。我曾經跟蘇師姐說過,小師姐若是喜歡這天下,我就幫她搶過來,供她玩耍開心,若是她不喜歡,我就扔到一邊,小師父,你覺得我能做到嗎?”
“我不知道,但我覺得,石公子能做到。”
遲歸不再說話,隻是帶着笑意看着天上的圓月,眼簾兒彎彎,盛着好一眼的溫柔月色,晃蕩着一雙腿,輕輕哼着一首不知名的曲兒,穿樹而過的風帶起他漆黑的墨發,揚啊揚,飄啊飄,他顯得閑淡适意的樣子。
這天晚上,書谷與商向暖在夜燈下,就着那半碗蓮子羹的細語長談,談論之事卻并不輕松愉快,既不是夫妻之間的情趣話兒,也不是歎一番今晚這月色可真美。
說來他們談論的這個話兒裡,帶着那麼絲皿腥味。
商向暖一邊攪着蓮子羹一邊說:“南燕與後蜀聯姻,于南燕與後蜀看上去誠然是個好事,可是鬧來鬧去在商夷眼中看來,也不若是在過家家一般,并不能起到什麼實質性的作用。”
書谷便笑:“好說我是後蜀之臣,你這般講話也不怕我傷心?”
“不過是實話實說罷了,你有什麼好傷心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估摸着過不了多久,我那位陛下哥哥就會給我來信,讓我想辦法破壞南燕與後蜀之間的關系,又或者催動南燕與大隋的戰事,商夷便會同時對後蜀施壓,趁此機會,拿下後蜀。”
商向暖倒也真是半點兒都不瞞着書谷,竹筒倒豆子般說得利利落落。
“這倒是大家都料得到的事情,說實在話,我現在唯一擔心的就是南燕,南燕此國,太過軟弱,徹底與大隋決裂之後,未必受得住大隋鐵蹄踐踏,投誠也怕是說不定。”書谷歎息一聲。
“你倒不如好好擔心一下你們後蜀吧,卿白衣這是要一口氣撐到底,死活不肯跟商夷談和,我看你們到時候怎麼辦。”商向暖睨了書谷一眼。
書谷輕笑了一聲,看着窗外院子裡的落花,眸色之中憂慮重重,是啊,後蜀到時候該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