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非池撫着額,遮着臉,從指縫裡看着坐在對面神色從容,淡定優雅,矜持自制,面帶微笑,霸氣天成,隐隐透着不容亵渎不容侵犯的,高貴的石鳳岐。
看他如何用沉穩闊朗的聲音跟一衆蒼陵人說話,安排後續的打算,也看他穩穩地批完許多等他決定的公文,遙指着天下各處地方的動向。
他是如此的自持,如此的俊郎,如此的大氣。
魚非池覺得,當年自己在無為學院後山上看到他說的第一句話,沒有說錯。
衣!冠!禽!獸!
自己果然是一個極有眼光的人,當年一眼就看透了他的本質!
不知不覺氈房裡的人都退下了,明珠走之前還特意問了他們兩個身體如何,等魚非池反應過來的時候,氈房裡已經隻剩下她跟石鳳岐。
她二話不說,立馬起身,果斷退走!
“你去哪裡呀?”石鳳岐懶洋洋地問。
“要你管!”魚非池繼續擺擺手,往外沖。
“不想知道音彌生來信說了什麼?”石鳳岐還是懶洋洋的腔調。
“石鳳岐,拔劍吧!”魚非池轉身看着他,氣到要爆炸。
石鳳岐笑眯眯地看着她,手裡還握着筆,笑道:“拔劍做什麼?”
“決一死戰!”
“你把南九叫過來,我倒是覺得你這話說得有幾分底氣,至于你嘛,我還是自己躺下好了。”石鳳岐忍着笑意,看着氣得臉都漲紅了魚非池格外愉悅,這才像她的樣子,那個成日裡闆着臉的人哪裡是她?
魚非池深深吸幾口氣,深深吐幾口氣,想當年!想當年她也是個優雅高貴的女子,想當年她也淡定從容大氣,想當年她從不生氣哪怕内心已經怒罵對方全家十八遍也能保持微笑,實在想不到啊想不到,有朝一日會被石鳳岐氣到頭昏腦漲,怒火中燒,恨不得抽死丫的!
“你不是要與我決一死戰嗎?我都躺好了,你怎麼還不動手?舍不得我死嗎?”石鳳岐火上澆油,懶懶地靠在椅背上,笑望着魚非池。
魚非池萬分悲傷地看着他,想不明白,世上何以有石鳳岐這等禽獸!簡直是要氣哭了!
“你不過來,那隻好我來找你了。”石鳳岐身形驟然而起,抓着她雙手扣在腰間,抱起她便掠出了氈房,騎了快馬帶着她跑遠。
魚非池這個心啊,跳得啊,七上八下,不是感動的,是恐高,這死穴簡直讓石鳳岐死死地捏在了手裡,逃都逃不掉啊。
到了馬背上,她坐在石鳳岐兇前,被他環在臂灣裡,穩穩當當。
石鳳岐臉上的笑容肆意桀骜,下巴側靠在魚非池的額頭邊上,她個子真不算矮的,比起蒼陵的女子來說都不遑多讓,可是在自己懷中的時候,卻總是顯得嬌小,好像輕輕一撈,就能把她整個摟入懷中,藏得嚴嚴實實的。
他一直驅馬到了很遠的地方,遠遠看着,都能看到南燕的大軍營地,看到那裡來回走動的巡邏士兵,這才停在了小小的山坡之上,然後在魚非池耳邊說道:“他們問我,想要跟他們談什麼條件。”
魚非池理了理被風吹得亂七八糟的頭發,沒好氣地白了一眼石鳳岐:“不都已經想好了嗎,你直接說不就完了。”
“非池,你覺得,音彌生會不會反?”石鳳岐一手牽着缰繩,一手攬着魚非池細腰,下巴還靠在魚非池肩膀上,目光遠遠地望着音彌生與挽瀾的大軍,問的聲音很輕,不知是問他自己還是問魚非池。
魚非池動動身子,想從他手裡掙脫出來,嘴裡應道:“他會不會反不是在此時能想出來的,要看到時候的情況。如果情況對他有利,他當然會反,換你你不反嗎?”
“會啊,我要是有機會,肯定是盡一切可能為自己争取最大的利益。所以我在想,我不能給他這樣的機會,我不希望他反,我不希望,到時候以武力收伏南燕。”石鳳岐的聲音依舊很輕,下巴往魚非池脖子上靠了靠,鼻端嗅着她發間的味道:“我不想跟挽瀾打仗。”
魚非池被他撓得發癢,但也不動了,同樣遠眺着音彌生的大軍:“我也不想,所以,如果我們想避免這種情況,就要做好一切打算,後蜀來信了嗎?”
“今早到的,南九跟遲歸寫的信,非池,你難過嗎?我挺難過的。”石鳳岐平淡地說着,不再像以前他難過的時候,痛苦得要抱住魚非池才能緩過内心的苦楚,他已經可以把内心的掙紮與無奈,用輕描淡寫的方式說出來。
有難過,但是可以承受,也必須承受。
魚非池沒說話,她與石鳳岐一樣,挺難過的,可是吧,沒有更圓滿的辦法,這已經是他們能想出來的,最不傷人的辦法了。
馬兒在一邊閑閑地甩着尾巴,石鳳岐拉着魚非池倒在草地上,一個腳朝南,一個腳朝北,頭挨着頭,隻要一轉首,就能看到對方的臉龐。
草原上的野花開了,或粉或黃,柔柔嫩嫩,輕輕搖擺,比不得中原的牡丹與芍藥那般妖豔惑人,隻有清雅樸素的美麗。
石鳳岐摘了一朵野花别在她發間,細目凝視着她睡着的側顔。
“來了。”魚非池閉着眼睛,突然說。
石鳳岐笑道:“是的,來了。”
一匹馬矯健的奔騰在大地上,貼着地可以聽到馬蹄的聲音,哒哒哒,哒哒哒,很是輕快的聲音,一下一下地叩在人心頭之上,和着脈搏一起跳動。
馬背上的人是烏那明珠,她帶着石鳳岐寫的信,送往南燕的軍中,信中将寫着魚非池與石鳳岐的期盼之事,希望那位南燕的世子看到之後,不要過于驚訝。
魚非池睜開眼睛,轉頭看着石鳳岐倒着的臉,覺得有些滑稽所以笑起來:“你準備好了嗎?”
“我随時都準備好了。”
“石鳳岐你真好看。”
“我知道。”
“不要臉。”tqR1
“跟你學的咯。”
……
明珠這次送完信沒作停留,立刻就走,走之前多看了一眼正在大軍之前督促士兵訓練的挽瀾。
魚姑娘說他不是妖怪,隻是個被催着成熟長大的可憐孩子,如今明珠看着這孩子小小的身影,老氣橫秋,面無表情,眼中寫着的都是如同一個真正大将軍那樣的堅毅果敢,她好像能理解魚非池當時眼中的心酸與難過。
真是可笑,南燕男兒多如牛毛,偏生是這樣一個小孩子來扛起家國天下的重任,南燕的人也不怕把這小孩子的腰給壓斷了。
那樣的地方,可真是讓人看不起,好像一伸手,就可以撕裂那裡的一切虛假繁榮,該給南燕那些安于享樂的人們好好上一課,隻有力量,才是支撐繁榮的根基。
音彌生知道此封信事關重大,認真細看。
信依舊是蒼陵的文字,是上一封信的筆迹,信中所寫的東西,讓他瞳仁收縮,始料未及。
他以為,來信的人是跟他商量南燕的事,比方割城讓地,賠款請罪之類,音彌生都已經做好了絕不妥協絕不認輸的準備,他甚至已經重整大軍,随時可以與蒼陵人決一死戰,要守護後方南燕的疆土與百姓,也已經研究了很多戰術,破解蒼陵人的鐵蹄铮铮。
他與挽瀾說,也許會戰死沙場,請挽瀾勿怪,南燕男兒難有幾個可提起刀槍者,留得他們這一群人是南燕唯一的希望,在未來他們或許會化成亡靈,于天上再看着南燕以後的命運,但是此時,他們将奮力搏殺,浴皿而戰,他們至少要在此時,保護南燕,保護南燕的子民。
挽瀾年幼的臉上無幾分動容,他不覺得戰死沙場是一件多麼可怕的事,他挽家一門忠烈,父親,兄長,都是死在戰場上的,他死在這裡,隻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本來也就沒打算活着回去。
所以年紀小小的頭,平平淡淡的點頭,沒有多話,就像是接受一道再簡單不過的軍令一般。
經曆了那場幾乎是一直在被戲弄的戰事之後,音彌生幾乎已經不抱任何希望能勝過蒼陵,不是他無能,也不是他軟弱,而是在絕對的實力面前,過于的自信心與勇敢無異于莽撞無知。
音彌生似乎已經看到了南燕的未來,這種時候,他就算是去請援兵,想對策,也來不及化解眼前的危機。
蒼陵大軍就在不足二十裡外的地方,他們随時會攻過來,如同一群放出了籠子的野獸,會撕裂南燕的邊疆,吞下鮮皿淋漓的土地,他們可以勝得輕而易舉。音彌生想不出他們會有什麼理由在此時退讓,野蠻而狂妄的蒼陵人,他們充滿了鬥志與熱皿,隻等時機一到,就會攻克南燕的邊境大門。
沒有任何懸念,沒有任何轉圜,那個叫烏蘇曼的人早先給他送來的一封信,除了羞辱,更像是來瓦解他的信心與信念,攻破他的心防。
音彌生萬萬沒有想到,信裡面會寫這樣一個條件,或者說,用條件來形容都不合适,更像是請求。
信中那位烏蘇曼,他請音世子做出決定,南燕與蒼陵兩軍合力,攻,後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