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風斓幾乎是一夜未眠。
或許是将要獲救的忐忑,或許是擔心山寨的人無辜受連累。
又或許是心态輕松下來後,這才感覺到腹中孩子的存在,讓她總是容易疲憊。
一直到次日清晨,她都沒有醒來。
軒轅玦從床上輕手輕腳地起身,而後将屋子裡的窗簾都拉上。
隻要沒有光線的打擾,沈風斓大概還能睡很久。
這些日子以來,她實在是累壞了。
他起身步出了屋子,卻見山寨中的人都朝忠義堂而去,似乎發生了什麼大事。
軒轅玦回身關上了房門,便随着衆人走去。
“發生什麼事了?”
他随口問走在自己身旁的一個男子。
那人道:“唉,還不是昨天賣絲織的那個商隊,太狡猾咯!人家官家的隊伍怎麼會搭理他們?昨天那是他們故意放出的謠言!我們的人打聽到了,他們今日才要經過!”
“啊?這也太狡猾了。”
軒轅玦附和了一句,又聽那人抱怨了好幾句。
“就是!賣個絲織的,動這麼多歪心思!人家賣金銀珠寶的,也沒他奸詐!”
那人一邊埋怨,一邊朝忠義堂走。
軒轅玦又道:“那昨日官家的隊伍到底走沒走啊?”
“官家早走了!我們埋伏在山下的兄弟們看了,根本沒看到賣絲織的那些人!這才到前一個村鎮打聽,原來他們故布疑陣,想今天偷偷過咱們的道!”
走了?
難道陳墨沒聯系上陳執轼嗎?
不,不可能。
其中必然有什麼蹊跷。
他跟着那人進了忠義堂,見大當家他們也都沒好臉色。
“真是奸詐狡猾,他們是把咱們天懸峰,都當成傻子了嗎?竟然敢騙老子,一點江湖道義都沒有!”
難道從天懸峰的地界過去,不用交買路錢的嗎?
真是豈有此理!
大當家氣得跳腳,“老子不稀罕他那點東西了,就沖他跟咱們玩那點鬼心思,咱們也得去把他們的褲子扒光!”
衆人紛紛應和,便是一時都等不及了,點齊了人手就要下山去。
大當家的手在堂中一一點過去,點到軒轅玦頭上的時候,猶豫了一下。
“王公子身子沒好,就别去了罷?對了,你娘子呢?”
軒轅玦朝他一笑,“她昨夜沒有睡好,到現在還沒有起身,想是累了。”
大當家本就不想讓他們倆下山,先前是沈風斓特意來請求,他才勉強答應的。
如今一聽軒轅玦這話,索性道:“那你就在山上照顧你娘子吧,十三大夫,你留下來照看着。其餘的人都跟我下山!”
大當家振臂一呼,追随者衆。
軒轅玦在喧嚣的人群之中,安靜地立着。
他似乎意識到,這個所謂“狡猾”的商隊,有什麼古怪。
陳執轼如果知道他們在山上,是絕不可能就此離開的。
陳墨更不會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好。
唯一的可能便是,這是一個圈套。
陳執轼給天懸峰的山匪們,下的一個圈套。
昨夜,沈風斓暗示他,要把他們真實的想法告訴這些山匪,乃至是他們的真實身份。
她覺得這些人不壞,她不想傷害他們。
軒轅玦覺得這很冒險,可他從來沒有反對過她的決定。
而現在,如果他任由這些人下山,會發生什麼?
看着大當家氣鼓鼓的臉,四娘風韻猶存的鬓發,還戴着沈風斓送給她的發钿。
是選擇最安全的方式,還是選擇,尊重沈風斓的意願?
“走!”
以大當家為首,衆人齊齊走出忠義堂,朝着通往半山腰的石洞走去。
“慢着!”
身後忽然傳來一道聲音,軒轅玦朝大當家走去。
“我的身體已經恢複得差不多了,山上有十三大夫照顧我夫人,我跟你們一起下山。”
大當家愣了愣,而後朝他肩膀上,不輕不重地招呼了一圈。
“下山!”
……
從山頂的通道一直朝下走,走到半山腰的石洞,再從那處用藤條爬下去。
軒轅玦拒絕了大當家的好意,沒有讓人用竹籃把他墜下去,而是輕巧地順着藤條滑了下去。
衆人見他在石壁上如履平地,皆十分吃驚。
“王公子,你這身手真行啊,不比我們爬慣了藤條的差!”
軒轅玦要保持纨绔公子的形象,隻得笑了笑。
“從前家裡有個護衛,輕功了得。我就跟他學了一點輕身的法門,沒想到在這派上用場了。”
“哎哎,王公子!”
二當家飛快地朝下滑去,那速度恐怕就連陳墨都比不上。
軒轅玦正要開口贊歎,忽聽得大當家爆喝一聲,“快踩石壁!”
已經快滑到谷底的二當家忽然卡住,挂在了山體突出的一塊岩石上。
“我的親娘咧,王公子,你那什麼輕身法回頭也教教我,我就是吃得胖了點,比你們滑得費勁多了!”
原來他是控制不住掉下去了,而不是身形敏捷。
一旁挂在石壁上的人,見他控制住了身形,都哈哈大笑起來。
“二當家,你再這樣下去可不行啊!要論肉多,我老七第一個服你!”
三當家也笑着揶揄他,“老二,你停什麼停啊?直接下去,我們晚上就有肉餅吃了!”
“呸呸呸!”
二當家憤憤地咒罵。
“你們這起子人嘴臭,想吃老子的肉,先跟老子打一架再說!”
大當家在上頭看着,趁着衆人不注意的時候,抹了一把額上的汗。
他一擡頭,發現軒轅玦看見了他的動作,不免有些讪讪。
“你也别怕,這個藤條還是很安全的,現在山上的兄弟功夫都不差,一般是不死人的。”
一般,的确是不死人的。
偶爾有個别失手死了,那也是很正常的事。
他們身為山匪,本來就是刀尖舔皿的人。
不從藤條上摔下去死,也會在劫道的時候被砍死,或者被官兵圍剿殺死……
死是他們逃不過的宿命,衆人早有覺悟,所以面對方才那麼危險的情景,才能開得起玩笑。
軒轅玦朝他點了點頭,而後繼續往山下墜去。
他看得出來,方才大當家是真的害怕,二當家會摔死。
兩人的身手都算好,卻落後于其他人,安靜而緩慢地下墜。
軒轅玦忽然道:“你想一直過這樣的日子嗎?我的意思是,如果能過其他富足的生活,你願意嗎?”
大當家年輕的面容上,露出了些許嘲諷。
“你是京城來的貴公子,你一定以為我們是十惡不赦,才會做山匪吧?”
他一隻手抓着藤條,同時用腳把底下的藤條勾了起來,而後伸出了一隻手,朝着腳下的十萬大山畫了一個圓。
“你看看,你能看到的地方,這些山民有一個富足的嗎?你們逃出來的那個村子,他們要不是活不下去了,會整個村做山匪去嗎?”
他危險的動作,惹得軒轅玦眉頭一蹙。
“這山裡頭不行,山外頭總是可以的。以你的身手,你可以到城裡開一個镖局,或者是武行,不愁沒人捧場。你就沒有考慮過嗎?”
“怎麼沒有考慮過?”
大當家嘟囔道:“我大哥的身手比我還好,他當年也是靠着一身蠻勁,就去了縣城給有錢人家當護院。我們十裡八鄉都說,大哥出息了。”
“結果呢?才不到一年,大哥就沒有音訊了。爹娘實在等得着急,就把才十五歲的我趕去城裡打聽情況。我走了整整五天的山路,到了城裡,才知道大哥死了。說了替主人家當了替死鬼,人家嫌路遠,死了都沒給他屍首送回來。”
看起來陽光而明朗的大當家,竟然還有這樣的往事。
這些在山上嬉笑怒罵,插科打诨的人,或許心底裡都有這樣的一段傷。
“再後來,你猜怎麼着?”
大當家說着自己笑了起來,重新雙手抓住藤條,朝着底下墜去。
“怎麼?”
“你可真笨啊,去了可不就要回來麼?我就走了六天的山路回來了。”
去的時候,走了五天的山路。
回來是六天。
像是怕軒轅玦沒聽懂似的,他又補充了一句。
“回來的時候背着我大哥,所以走得慢了些。”
軒轅玦陷入了某種沉思,大當家的聲音又從底下傳來。
“反正從那以後啊,我就再也不想去城裡了!身手好有什麼用?大字不識幾個,城裡人欺負咱呢!哪有占山為王來得痛快?就算我今日被人砍死,至少我痛快了這一輩子!”
他的聲音已經恢複如常,充滿了樂觀的情緒。
如果說他今日被人砍死,那他最大的遺憾,大概是……今天沒見到沈風斓。
軒轅玦忽然也起了勁,飛快地往下墜去,超過了大當家。
“放心吧,有我在,你今兒死不了。”
他的聲線微微冷冽,帶着一種隐含的得意,惹得大當家一愣。
而後他忽然反應過來,一邊飛快朝下墜去追趕軒轅玦,嘴裡一邊大喊——
“是有我在,你死不了才對!老子可是大當家,要你保護?扯淡!”
一旁的人就見他兩個鬥氣似的,比着誰的速度快。
他們索性看起了熱鬧。
“王公子,快快快!超過大當家!”
“大當家,你的位置要不保了,快啊!”
喝彩聲,風聲,衆人的笑聲。
最後,所有人都平安落了地,朝着山道上趕去。
“王公子,你放風去!”
大當家丢了一把劍給他,“要是有什麼可疑人物,就打個唿哨!”
明明他們得到消息,官家的隊伍已經走了,大當家還讓他去放風。
分明是想照顧他這個傷員。
軒轅玦接了劍,沒說什麼,便朝着山道前頭走去。
而後看見衆人埋伏在了山道兩旁,用樹木和雜草掩飾着身形,趴在地上等着商隊的到來。
按照線報,那個商隊快到了。
不出多時,山道的遠去,果然晃晃悠悠過來了幾輛馬車。
因為馬車走得太快,所以看起來十分不穩當。
坐在馬車上頭看貨的人搖搖晃晃,幾雙眼睛都朝着附近的山林看,顯得畏畏縮縮的。
“大掌櫃,你說那群山匪,真的被咱們騙過去了嗎?”
一個随車搖擺的夥計,朝前頭一個胖子詢問。
那胖子一雙細細的眼睛,格外精明地朝着四周打量。
“都說天懸峰的山匪厲害,能打就叫厲害了嗎?這年頭沒點腦子,去哪兒都混不開!你瞧瞧,這輕輕松松就被咱們騙了!”
那雙細眼睛露出得意之色,活像隻大老鼠。
他得意的聲音被山風刮來,正落入了衆人的耳中。
差點在山壁上出事的二當家,此刻平靜下來反倒心有餘悸,恨不得找點事來轉移注意力。
他便要起身去打那個大掌櫃,被大當家壓住了身形。
“再等等,等他們到咱們正前方。”
對方有馬,若不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讓他們駕馬逃脫就不好了。
二當家隻好一屁股又窩了回去。
“大掌櫃說的是,這次全靠大掌櫃機靈,省了一筆過路費。這筆錢少說一二百兩呢,大掌櫃……”
大老鼠痛打了他一下。
“咋,你還想分我的錢?這主意是我的出的,省下的錢當然歸我!做你娘的春夢去吧!”
原來他們是打算悄悄過了天懸峰,到時候拿走東家的銀子,謊稱是交了過路費。
還真是狡猾。
大當家氣哼了一聲。
“就這豬頭豬腦的模樣,還以為自己多聰明,想騙咱們?”
豬頭豬腦四個字,引起了最近身體越來越發福的二當家的敏感。
他連忙挺兇收腹,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大塊頭。
大當家的眼死盯着那個商隊,一手舉在半空中,做最後的準備。
“上!”
那手一揚,衆人飛快地朝着商隊圍上去,車上的夥計和掌櫃吓得跳車就跑。
才沒跑開兩步,已經被天懸峰的弟兄抓了回來。
就像老鷹抓小雞一樣輕松。
至于跟車的那些護衛,竟然連刀都不敢拔,見着他們沖出來便抱頭投降。
敵衆我寡,就那商隊區區十幾個人,哪裡敵得過?
“大王饒命,大王饒命!我們早就備好過路費孝敬大王了,大王别嫌棄!”
大老鼠方才還一臉得意,這會子又變了一副面孔,卑躬屈膝地讨好。
“饒個屁!”
二當家一腳把他踹了個四腳朝天。
“你剛才說我們什麼來着?說我們沒腦子是不是?說我們被你小子騙了,是不是?!”
他這一吼中氣十足,大老鼠連忙抱緊了頭,聲聲哀求。
“那都是小的胡說,小的嘴巴臭!諸位大王就饒了小的吧,人家都說天懸峰的大王是好漢,是不殺人的!”
他倒是有幾分小聰明,知道自己方才的話惹了衆怒,所以拿道義來壓他們。
“胡說八道,誰說我們不殺人了!”
二當家一腳踹在他屁股上。
作為山匪,不殺人這種名聲傳出去,可不是什麼好事。
隻會讓别的山頭,覺得他們軟弱可欺。
大當家微微俯下身去,朝大老鼠道:“不招惹我們的人,我們當然不殺。像你這樣背後诋毀我們的,不殺了你,我的兄弟們能服氣嗎?”
大老鼠吓得連忙爬起來,跪地求饒。
“大王,我交過路費,我交兩倍的過路費!要不你們把這些絲織品都拿走也行,給我們留匹馬回去就行了,大王!”
大當家哈哈大笑。
“東西都在眼前,我想拿什麼不行,憑什麼要聽你的?你敢拿我們當猴耍,就得付出點代價!”
那大老鼠眼見活不成了,竟然擡頭朝天大呼。
“大人啊,快救命啊!再不出來我可就沒命了!”
大當家臉色一變,隻見附近的山林中,不知何時埋伏了衆多士兵。
他們聽見呼聲之後飛快上前,那身手靈活的模樣,全然不像是本地的窩囊屯兵。
他忽然反應了過來。
這是京城來的兵!
“不好,有埋伏,快跑!”
他們丢下了商隊,朝着天懸峰的方向跑,卻被一大股兵力擋住了去路。
并非無意,反而像是早就知道,他們會往這邊跑。
這種被敵人牢牢掌握了底細的感覺,是一種從未有過的絕望。
大當家大吼一聲,“殺出重圍去,隻要回到山上,他們奈何不了我們!”
這種早有預謀的埋伏,和巨大的人數懸殊,讓他們失去了殊死一搏的能力。
眼下唯一能做的,就是逃。
隻要能逃回山上,他們便有卷土重來的希望。
兩方的人馬立刻交纏到了一處,兵戈之聲铮铮作響,在山谷中回蕩。
……
沈風斓忽然從夢中驚醒,這才發覺,屋子裡一片昏暗。
軒轅玦不知何時,已經起身了。
他怎麼把窗簾都合上了呢?
沈風斓慢慢起身,穿好了衣裳之後,趿着繡鞋打開門。
屋外的陽光格外熱烈,她眯着眼睛手搭涼棚,擡頭看了一眼太陽的位置。
這個位置,都快到做午飯的時辰了。
沈風斓不禁好笑,懷這一胎她竟懶散成這副模樣,能睡到這個時辰。
她朝着四周一望,那笑意忽然僵在了嘴角。
不對。
這個時間,寨子裡怎麼會這麼安靜?
軒轅玦又去了哪裡?
“你醒啦?”
十三大夫在隔壁的雜物間煎藥,見沈風斓出了房門,笑着和她打招呼。
“你先喝點粥,我給你煎着安胎藥,你吃了飯再喝。”
“安胎藥?”
山上藥品短缺,大家受了傷都舍不得用藥,這安胎藥更是很難才能配出一副來。
十三大夫曾經告訴她,因為藥材不夠,所以不能讓她天天喝安胎藥。
要把藥材留到危急之時。
現在是什麼危機之時?
“是啊。王公子說你昨夜沒睡好,你平常從來不會睡得這麼晚還不起身的。我尋思着怕是你腹中的孩兒不好,所以趕緊給你煎了藥。”
她昨夜的确是沒睡好,可睡到現在的主要原因,分明是軒轅玦把窗簾子合上了。
“十三大夫,那他人呢?大家呢?寨子裡怎麼這麼安靜?”
十三大夫嘿嘿一笑。
“下山做買賣去了。你不知道吧?昨兒那賣絲織品的根本沒走,是诳咱們的。想趁着今天咱們不注意偷偷過路,被咱們的人發現了,大當家帶人揍他們去了!”
沈風斓眉頭微蹙,又問道:“昨日不是說,和官家的隊伍一起走嗎?那官家的隊伍……”
“官家的隊伍是真走了,放心吧,他們不會有事的。”
怎麼可能真走了?
陳執轼如果知道他們在山上,是絕不可能離開的。
“那我相公怎麼也去了?他……他怎麼把我一個人留下了。”
沈風斓覺得事有蹊跷,想問個明白,又怕引起十三大夫的懷疑。
便略作羞澀的模樣,低着頭笑了笑。
十三大夫果然沒有懷疑,道:“大當家是讓他别去的,讓他在山上照顧你。可他猶豫了好一會兒吧,又說我在這照顧就行了,他下山去幫忙。”
軒轅玦能放心十三大夫在這照顧她,是不是也代表着,他心裡也是信任天懸峰的人的?
如果她猜得沒錯的話,那個說走又沒走的商隊,應該是一個誘餌。
陳執轼他們用商隊做誘餌,是想把天懸峰的人都引下山,控制住他們後救出沈風斓二人。
軒轅玦本不該下山的。
隻要待在山上,就能等到結果,等到救援的人。
他卻不顧自己的傷情尚未痊愈,就跟着他們下了山。
也許隻是因為,她昨夜一個猶豫的眼神,一個試探性的想法……
她終究是不希望山上的人受傷,而軒轅玦選擇了,成全了她的心願。
“你怎麼了?”
十三大夫見她愣神,便一邊扇着爐火,一邊同她說話。
“我跟你說啊,幾個當家的都商量好了,把我排在我十三前頭,第十二!你是讀過書的人,算賬又好,生得又美。日後咱們再下山擄人啊,隻要把你帶去,那些後生還不乖乖跟着咱們走?”
“就同他們說,上了天懸峰,就能娶到這麼美的姑娘呢!那他們一定争着搶着上來!至于王公子啊,那就看他打得過誰了。咱們天懸峰上,除了我們這等有特殊才能的,其他的全靠打來排名次,沒二話!”
沈風斓在廊下,随手撿了個馬紮坐下。
天生麗質的美人,就算穿着粗布衣裳,随意地坐在馬紮上,也顯得極美。
逆着陽光,她的睫翼染上一層金黃。
“十三大夫,我是說,如果。如果我們不想待在山上,想回京城呢?”
十三大夫扇着爐火的手,忽然停了下來。
他正說得津津有味,沒想到沈風斓沒搭他的茬,反而說了這樣的話。
叫他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是,是哦。你們是京城來的,還是有錢有勢的人家。你們還有家人的,我聽你說,你還有一雙龍鳳胎的兒女是吧?”
一向話多到沒人願意聽的十三大夫,忽然講話不利索了起來。
沈風斓輕輕嗯了一聲。
“那也是,我要是你們,我也想回去。誰願意在這窮鄉僻壤當山匪呢……”
他忽然頹然地把扇子一放,歎了一口氣。
“十三大夫,你說你也曾遊曆大江南北,為何最後到這個地方落草呢?”
“我跟你們也差不多,這不遊山玩水,遊到嶺南這個鬼地方了嗎?以前聽人說,嶺南被定國公治理之後,就再也沒有那麼多山匪了,全他娘是……”
十三大夫也想學着他們的樣子,說句粗話來表達自己的憤懑。
想了想沈風斓肚裡還有個寶寶,還是不要讓寶寶聽見這等有辱斯文的話了。
“定國公治理嶺南是二十年前了,後來那些官員不作為,嶺南又變成了原來的樣子。我當時不知道啊,結果就被擄到天懸峰來了。當然了,當時擄我的不是他們這些人。”
不是大當家這些人,便是老一輩的天懸峰山匪了。
“他們聽說我會看病,就說山上正好缺個大夫,就把我好吃好喝地留下來了。我也想跑啊,我也想回家啊!可我書生一個,手無縛雞之力,怎麼跑得了?”
别說是剛上山哪會兒,就算是現在,十三大夫摸透了天懸峰的地形,也跑不出這個地方。
“你山上來的時候,坐的那個竹籃,記得嗎?那個東西啊,一開始就是給我準備的。天懸峰上,就連女人都彪悍得很,根本用不到那東西。”
沈風斓點了點頭。
看四娘就知道了,以女子之身能居四當家之位,悍勇非常。
原來十三大夫和他們,也算得上是同路人。
沈風斓道:“當初天懸峰的老當家,沒有讓你離開。那現在,大當家大約也不會讓我們離開吧。”
十三大夫從眼底觑了她一眼。
“那……那也不好說。”
他不是大當家,也不能全然猜測到大當家的心思。
唯有一點,全山寨的人都知道,大當家喜歡沈風斓。
與其說是喜歡,準确地說,應該是仰慕。
他從來沒有想殺了軒轅玦,來把沈風斓搶到自己身邊。
隻是和她說話會臉紅,對她的意見不自覺地接納。
“你和王公子都是人才,可你們畢竟有那麼好的出身,強把你們扣在山上,大家也不忍的。如果你真的這樣想,等大當家他們回來,你就找他好好談談,我看能行。”
他這話一出口,沈風斓輕輕笑了笑。
“好啦,能行不能行,等他們回來再說。哎,他們怎麼去了這麼久還沒回來啊?”
十三大夫站起來朝外看,一邊招呼沈風斓,“你把藥喝了,我下去看看,他們怎麼還沒回來?”
沈風斓也站了起來。
“十三大夫,你别動。”
他忽然僵直了身子,“咋,咋回事?”
“你後頭有人,我怕吓着你。”
沈風斓瞧他膽小的模樣,不禁好笑。
“有……有啥人啊?”
沈風斓無奈地朝他身後看去,那裡悄無聲息地站着一個黑衣男子,高大筆直,面無表情。
“陳墨,他隻是個大夫,不會武功的。”
陳墨點了點頭,而後身形一閃,将十三大夫敲暈在地。
“娘娘,你沒事吧?”
“沒事,現在山上怎麼樣了?”
看到陳墨的那一瞬間,她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測。
“殿下和世子已經彙合了,大家都沒事。那些山匪也被我們制服了,殿下吩咐不能傷他們性命。我們是來帶娘娘下山的,即刻便可離開。”
除了在半山腰那個山洞接應的山匪外,山頂上他們都搜查了,隻有沈風斓和十三大夫兩人。
沈風斓默默端起藥碗,慢騰騰地喝着。
陳墨抱着劍站在一旁,等她把藥喝完。
那是十三大夫費了好大的勁,才配出來的幾副安胎藥,一大早就蹲在隔壁給她煎藥看爐子。
她不舍得浪費。
“把十三大夫也帶走吧,山上都沒人了,不能隻留他一個。”
“是。”
山下的山林中,士兵們看守着被五花大綁起來的山匪們,那個賣絲織的商隊早就離開了。
軒轅玦和陳執轼站在樹下,望着天懸峰的方向,等陳墨把沈風斓平安帶回來。
“我們此番奉了聖旨出行,陳墨和風斓傳回京的訊号,聖上已經看到了。老詹帶着虎騎營的士兵出京,已經把長公主派出的刺客剿殺得差不多了。”
“老詹也來了?”
軒轅玦道:“那些南甯城内那些官員,是長公主買通的不假。但是那些刺客中真正精銳的,并不是長公主的人。”
是誰的人,他們心裡都有數。
陳執轼歎了一口氣。
“沈風翎至今下落不明,甯王這回是兩手都沒有落空。一邊派人在嶺南暗殺你,一邊還能遊刃有餘,把自己的婚事攪黃。”
“什麼?沈風翎不見了?”
軒轅玦眉頭蹙起,“她不是住在晉王府麼?難道甯王的膽子這麼大,敢明目張膽對晉王府出手?”
晉王府守衛森嚴,就是因為如此,沈風斓才會把她安置下來。
而沈風斓離開京城,并沒有帶走原先的防衛,照理來說不應該出問題。
陳執轼提起沈風翎,也是一副諱莫如深的口氣。
“别提這個了,殿下和風斓生死未必,這等小事,還有誰去在意?”
就連聖上和沈太師都不在意,如今京城中所有人的眼光,都聚集在嶺南這片煙瘴之地罷了。
隻要軒轅玦能平安回京,一切便會變得不一樣起來。
“如今長公主府已經被查封了,長公主身在宗人府大牢聽候處置。至于甯王那邊……他沒有直接參與任何行動,我們沒有證據。”
軒轅玦冷笑一聲。
“這個替罪羊找得可真好,長公主孤身一人,無夫無子,他竟然也下得去這個手。”
那到底還是他和甯王的,親姑母。
天懸峰的那個方向,忽然走來一隊人。
為首的正是陳墨和沈風斓,二人連忙迎上去。
“風斓,你沒事吧?”
陳執轼見着沈風斓,見她一身粗布麻衣,精神倒還好,這才放心了下來。
“殿下說你又有身孕了?怎麼每次有孕都沒趕上好時候,讓你白白遭罪!”
陳執轼懊惱地拍在樹幹上。
軒轅玦道:“是我,每次都是我連累的你。”
他看着沈風斓,眼底帶着愧疚與懊悔。
沈風斓是為了來救他,才會身懷有孕卻不得休息,還要經受這連番苦難。
他這樣一說,陳執轼反而有些不好意思。
再瞧他們夫妻兩人四目相對,彼此眼中隻有對方的模樣,不禁掩口輕咳一聲。
“好了,咱們先回欽州城吧,到城裡安頓下來再說話。”
陳執轼朝身後一揚手,士兵們将那些被捆綁的山匪押了起來。
“等一下。”
軒轅玦出言阻攔。
他走到大當家的身旁,後者用一種敵意的目光盯着他。
一向豪邁開朗,隻在沈風斓面前羞澀的大當家,像是忽然變了一個人。
他的眼神中充滿了不信任。
“把他身上的繩索解開,他是山匪,也是我們的朋友。”
“是,殿下。”
身後的士兵替大當家解開繩索,大當家狐疑地看着他。
“你到底是什麼人?”
連定國公的世子,在他面前都要纡尊降貴,他絕不是普通的富貴纨绔子弟。
他忽然想到了什麼,不可思議地睜大了眼睛。
“你,你是那個被歹人所害的晉王?”
軒轅玦點了點頭。
“我的傷是你們治好的,斓兒在山上也多蒙你們照顧。世子對你們如此,隻是為了以防萬一。”
大當家想起他方才告訴那些士兵,不許傷了他們的性命,面色才好看了起來。
他嘀咕道:“你要走你說一聲,我才不稀罕強留你們……”
而後朝着二當家等人看了一眼,示意軒轅玦把他們都放開。
軒轅玦道:“大當家,你還記得在山壁上,我問你的那個問題嗎?”
大當家愣了愣,回想起他的問題。
“你是,你是說……”
“本王是說,如果你願意過堂堂正正的生活,就随本王進城。還有你手底下這些兄弟,是要進城過正常人的日子,還是回到山上刀尖舔皿——”
他看向那些被捆綁着的山匪們,朝士兵一揮手,示意他們解開繩索。
“你們,自己選。”
二當家等人面面相觑,一時不知如何回答他。
離開天懸峰,進城?
這是他們從前,想都不敢想的問題。
四娘皺眉道:“可是咱們大字不識一個,人窮志短,到了城裡誰看得起我們?”
“可如果我們跟着王……不,跟着晉王殿下進城,一定會出人頭地的!”
二當家看着軒轅玦,充滿了信心。
有人猶豫不定,有人不敢擺脫現狀,有人想跟着他們進城。
一時之間,天懸峰一百多号兄弟,頭一次産生了異心。
“大家相信我們,跟我們走吧。”
沈風斓上前一步出言勸說,給了他們一個鼓勵的眼神。
有了她的話,衆人的意見一下子達成了統一。
“好,去!”
大當家大喝一聲,“老子想進城很久了!”
軒轅玦:“……”
是誰在山壁上說,再也不想進城了來着?
------題外話------
軒轅玦:終于見到一個,比我還口是心非的人了。
沈風斓:(笑而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