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的聲音清淡而冷冽地響起。
“有勞餘大人。”
餘傑不過是三十上許的年紀,生得高大白淨,看起來很是體面。
他當初在翰林院做一個小小的執筆,是晉王殿下見他生得不凡,這才注意到了他。
随後略施小惠,就把他挪到了大理寺少卿這位置上。
這位置官階說高不高,說低不低。
難得的是在大理寺這個小地方,是實打實的二把手。
地方雖小,迎來送往的都是高官顯要,故而餘傑對晉王殿下十分感激。
又聽聞這沈側妃深受晉王榮寵,自然恭恭敬敬,不敢有絲毫懈怠。
“為娘娘效勞,是下官三生有幸。”
輕盈的腳步慢慢走近,兩人的交談之聲也越來越清晰,一衆獄卒目光炯炯——
來的竟是個女子!
他們在這大理寺監牢裡,吃穿不愁,當的還是吃皇糧的差。
唯一的不好,就是見不着女子。
這裡頭少有女犯,偶有幾個,也像南青青的嬌貴萬分,哪裡肯同他們說話?
可憐他們隻能看着南青青那張俏臉,看得到吃不到。
幽暗之中的人影漸漸走近。
一襲青金色廣袖長裙的女子,身姿曳曳,似弱柳扶風。
雪白精巧的一張小臉上,那一雙幽靜的眸子,更叫人心馳神往。
不禁就讓人看得愣住了。
沈風斓察覺到放肆的目光,在她面上流連,不禁輕輕皺眉。
餘傑心道不好,大喝一聲,“混賬東西!還不快見過沈側妃娘娘?”
幾個獄卒連忙跪地下拜,萬萬沒想到——
眼前稀世的美人兒,竟然就是名動京城的,晉王府沈側妃。
“見過娘娘!”
沈風斓瞧着這些獄卒,獐頭鼠目的,一個個形容猥瑣。
似南青青那樣的嬌小姐在這裡,不知要吃多少虧。
便冷聲道:“餘大人儀表堂堂,看來在管教手下這一方面,還有待進益。”
說得那幾個獄卒埋下了頭,餘傑面上也尴尬了起來。
“都是下官管教不嚴,娘娘恕罪!”
沈風斓點到為止,不再給餘傑難堪。
“罷了,先去看南小姐,回頭再理論。”
餘傑松了一口氣,當先帶路,“娘娘,這邊請。”
華服美人逶迤而去,身後一衆獄卒待她走遠,不約而同舒了一口氣。
這沈側妃長得美是美,就是脾氣忒大了些。
蜷縮在牢房中的南青青,聽見腳步聲朝她這裡來,不覺驚懼了起來。
她甯可在這裡與蟲子相伴,速速餓死,也不想再有人來取笑她,言語輕薄她。
腳步經過她的牢房前,忽然停了下來。
南青青沒有擡頭,她就想裝成死人一樣,什麼也不理會。
“青青?”
一道熟悉的聲音,滿含着關切傳來。
南青青一愣,擡起頭來。
待看清栅欄外的來人時,她幾乎一瞬間哭了出來。
“沈姐姐!”
她光着腳跑上前去,隔着一道栅欄,和沈風斓雙手緊握。
看着她一夜之間,鮮嫩白皙的面頰變得幹枯黃瘦,沈風斓眉頭一皺。
“你從昨兒進來,就沒進過食?”
站在後頭的餘傑一驚。
這些該死的喽啰,不會沒給人吃飯吧?
浣紗見狀,連忙把帶來的食盒提起,“娘娘,不如先讓南小姐吃些東西,再說話吧?”
“這裡又髒又臭的,怎麼吃?”
沈風斓眉頭一蹙,餘傑立馬道:“下官馬上命人把南小姐,挪到最好的地字監去!”
天字監身份不夠是去不了的,地字監的話,他這個大理寺少卿還是能做主的。
說罷忙一揮手,身後有獄卒上前,将牢房的門打開。
南青青走出監牢的門,下意識地緊緊靠在沈風斓身邊。
而後又像觸電一般,迅速彈開。
“沈姐姐,我身上髒……”
她不僅覺得自己的衣裳髒,更髒的,是她被太子玷污了的身子。
沈風斓眉頭一蹙,握緊了她的手。
“髒了洗洗就幹淨了。勞煩餘大人,為我們送些清水來可好?”
餘傑連連點頭,命那獄卒去辦,自己親自帶着沈風斓一行走到了地字監。
一路上,偶有關押在監牢中的犯人,見到他們失心瘋一般沖上來。
他們的身子撞在沉重的栅欄上,發出劇烈的響聲。
南青青仍未從驚懼中解脫,被這些犯人一吓,把頭埋在沈風斓身上。
“别怕,到了,咱們進去吧。”
地字監的牢房,和南青青先前住的牢房,簡直是天淵之别。
這裡有完整的牆壁,隻在門上有一個小小的洞口,供獄卒把飯送進來。
不像先前那個牢房,僅僅用栅欄來間隔,裡頭的情形外頭都能看見。
那種牢房原是用來關押武藝高強、犯了大案要案的人,為了防止他們越獄而設。
用來關南青青,則顯得有些狎昵的意味。
沈風斓心知肚明,口中卻不點破。
隻是謝過了餘傑,待他離開,關上了牢房的門。
房中隻剩下三個人。
浣紗伺候着南青青梳洗,沈風斓在方桌前坐下,取出帕子擦了一遍桌上的灰。
好一會兒,南青青梳洗完了,上前朝她一福身。
“沈姐姐,想不到第一個來看望我的人,竟然是你。眼下這個關頭,便是我生身父母都不敢來,沈姐姐不怕為自己惹禍嗎?”
沈風斓搖了搖頭,朝着桌上一指,示意她先吃些東西。
南青青饑腸辘辘,進監牢這一夜,别說是進食了,就連水都沒有喝一口。
見狀便也不客氣了,拿起筷子吃得匆忙。
浣紗走到門邊去看着,沈風斓隻是勸菜,并不多說其他的。
待南青青吃飽了,她才道:“這個大理寺少卿餘傑,是晉王殿下的人。日後在這裡,有什麼你便找他幫忙,聽見了麼?”
南青青用力地點頭,淚水順着點頭的動作落下。
她在被禦林軍拖下殿去的時候,沒有哭。
在這監牢裡頭饑餓難耐的時候,沒有哭。
面對獄卒的百般刁難的時候,沒有哭。
對着沈風斓的關切,卻怎麼也止不住眼淚……
沈風斓的嗓音,一如既往地鎮定。
“如果哭完了,就把那天的事,一五一十告訴我。”
她雙手握住南青青的肩膀,迫使她直視自己,“我需要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才能救你出去。”
南青青的眸子裡,瞬間點亮了什麼。
“沈姐姐,我真的還能出去嗎?可是我已經……”
“你沒有犯任何錯,為什麼不能出去?犯錯的是太子,是他酒後失德,是他色迷心竅。與你半點幹系都沒有,你聽到了嗎?”
沈風斓的話,字字句句擊在她心中。
她的面色總算好看了一些。
沈風斓也舒了一口氣。
她知道,和這個時代的女子讨論失貞是否有罪的問題,很難說得清楚。
因為掌權的是男人,制定規則的也是男人。
女子活在男權的陰影之下,喪失了自我和自信。
可她不同,她隻認是非對錯。
南青青忽然低聲呢喃道:“沈姐姐,你知道嗎?今日壽宴開始前,詹大人同我說話了。”
詹世城是個有情有義的男子,他對南青青的感情出自真心,沈風斓看得出來。
在南青青的父親都跪地認罪,指責自己的女兒失貞是不孝的時候,隻有詹世城站了出來。
他甚至當衆脫衣,就為了給南青青遮羞。
沈風斓的目光不禁移到床上,那裡整整齊齊疊了一件雨過天青色的,男子外衫。
南青青在梳洗的時候,還不忘将詹世城給她的這件衣裳,疊得整整齊齊。
“說什麼了?”
她順着南青青的話問道。
“他說,話本子裡都說,女子要回報男子的恩情,就要說以身相許。我便暗示他,該找個日子上門提親才是。”
看着她面上苦澀的笑意,沈風斓不禁别過了臉去。
南青青忽然抓住了她的手,“沈姐姐,你還記得汪若霏嗎?”
沈風斓一怔。
“是她?”
“是她。”
南青青純淨的眸子中,凝着駭人的殺機。
少女的天真嬌羞蕩然無存,留下的,隻有無限的怨恨。
“是她将水盆打翻潑在了我身上,緊接着就來了個小宮女,說要帶我去換衣裙。我跟着她走了之後,在那個房間裡找到了一件,與我身上衣裙同色的裙子。”
“而後,太子就撞進來了,我大喊那個宮女,卻沒有人來開門。因為那道門被人從外面鎖死了,根本開不起來……”
這是一個顯然的陰謀。
潑水,及時趕到的小宮女,正好同色的裙子……
在這場陰謀之中,罪魁禍首,無疑就是汪若霏。
沈風斓一聽到她的名字,想到她皮笑肉不笑的模樣,便覺得厭惡。
汪若霏,她為什麼要利用南青青,來陷害太子?
她幾乎是一下子反應了過來。
汪若霏是賢妃的侄女,為了給甯王鋪路,平西侯府出手了?
甯王又在這其中,扮演什麼樣的角色?
“這場陰謀是針對太子的,有人想拉太子下台,所以借力打力,在詹大人彈劾太子的時候弄出這件事。”
南青青不可思議道:“沈姐姐,為什麼是我?”
“如果隻是為了攻擊太子,随便哪個女眷都可以,找一個已經成親的女眷,豈不是更好嗎?為什麼偏偏是我……”
汪若霏很少在席上露面,幾乎可以說是一直在更衣的地方。
她在那裡等了那麼久,就沒有找到合适的人去潑這一盆水,偏偏是她?
南青青恨恨道:“她是故意找上我的,就是因為上回在京郊的小龃龉,她就一直記仇到如今!”
沈風斓眉頭微蹙,她想到了一個更有可能的原因。
隻是說出來,不免惹南青青更加傷心。
而南青青并不愚蠢,看她神色欲言又止,幾乎很快就想通了。
“還有一種可能,因為對方知道詹大人心悅于我。隻有讓我被太子玷污,才能坐實太子的罪證,洗脫黨争的嫌疑……”
縱然聖上懷疑,此事是有人暗中構陷太子。
在看到詹世城的反應之後,也會明白,他的彈劾是公正的。
他那麼喜歡南青青,為了南青青不惜在禦前犯顔進谏。
怎麼可能用她來設計太子?
沈風斓正是想到了這一點,開始懷疑甯王。
她拍了拍南青青的肩膀,“放心,此事我一定會查清,還你一個公道。”
如果甯王真的做了這麼肮髒的事,那她便是扳不倒太子,也不屑與此等人為伍。
這樣的人,和衛皇後當初下藥設計,有何不同?
一樣地肮髒。
南青青道:“沈姐姐,你我相識的時間不算長。承蒙你的幫助,我卻從未有益于你,你……你為什麼要待我這般好?”
的确。
她喜歡南家姊妹的單純善良,卻和她們談不上交情匪淺。
泛泛之交,遠遠達不到要冒着巨大的風險,為她去查案、去得罪人的地步。
她一向想的隻有兩件事。
一是保全自己的性命,活得盡可能灑脫自在。
二是扳倒太子,扳倒衛皇後,讓他們去見鬼。
餘者所能顧及的,不過是她一雙兒女,還有定國公府并沈風樓等人。
她為什麼要這樣幫南青青?
沈風斓自嘲一笑,“大概是,當初我身陷其中的時候,也很喜歡有個人能幫幫我吧。”
南青青忽然想到,當初鬧得京城沸沸揚揚的傳聞,甯王正妃變作晉王側妃……
原來金尊玉貴的沈風斓,也曾經曆過和她一樣的事。
而她同樣自信開朗,活得像是京城最美的風景。
從未因為旁人的議論紛紛,而有什麼畏縮。
南青青忽然有些羨豔,“晉王殿下從前放蕩不羁,自從有了沈姐姐後,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在一衆皇子中華彩昭昭。”
她不是羨豔,壞了沈風斓名節的人是晉王。
而是羨豔,沈風斓才貌雙全,智計無雙。
她把一個女子最不能承受的的逆境,變成了順境。
如今京中之人,再談起晉王殿下和沈側妃,那就是舉世無雙的一對璧人。
還有誰會想到,當初那不堪的謠言……
“命都是自己掙出來的,你要知道,就算我能救你出來……你往後的日子,也要自己勇敢去面對。”
沈風斓的話沒有太留情。
南青青和她不一樣,她當初的事情尚有隐瞞的餘地。
而南青青這件事,公然剖開在衆人面前,過不了多久,就會滿城皆知。
人言可畏,惡意的目光,絕不比刀劍軟。
她或許能把她的身子救出去,要救她的心,還得靠她自己。
對于現在的南青青而言,她需要的不是溫言軟語的安慰——
而是清醒的指引。
遭受過同樣的事件的沈風斓,最能夠給她引導,也最不能心軟。
南青青會意,努力朝她擠出一個笑容。
“有沈姐姐幫着,我什麼都不怕。”
沈風斓看得清,她笑容的勉強,卻不打算揭穿。
“你好好歇息,我先走一步。”
她留下了換洗的衣裳,并一些能放幾日的糕點,和一些必須的用品。
南青青送她到牢房門口,再回頭想把她留下的東西收拾好,才發現衣裳裡頭有許多碎銀子。
她不禁感動,又想着這監牢中人員混雜,便把銀子單獨收拾起來。
這一收拾,又摸到了一把匕首。
她一愣,将那把匕首取出,才發現裡頭夾着一張字條。
“有錢能使鬼推磨,獄中不便,銀兩萬勿推辭。匕首做一時防身之用,若你用來自裁,我會一生良心不安。”
字迹自成一體,若非清楚沈風斓說話的口吻,她隻當這字是男子所寫。
龍飛鳳舞,棱角分明,帶着一絲潇灑不羁的飄逸。
全無閨閣字體的柔美娟秀。
她将紙條緊緊揣在懷中,就像抓住了沈風斓的手一樣。
莫名心安。
沈風斓步出牢房不到十步,看見身着一身紅色官府的餘傑,正耐心在角落等着。
一見她出來,餘傑立刻迎了上來。
“娘娘話都說完了?”
“裡頭的話是說完了,外頭的話,我還有幾句同餘大人說。”
沈風斓說着,朝侍立一旁的獄卒掃了一眼,這才發現人已經不是剛才的人了。
新換上來的獄卒儀表端正,目不斜視,看起來個個都像是正人君子。
沈風斓心中一動。
這個餘傑,倒是會看臉色。
“餘大人莫非是怕我見罪,所以把方才的那些獄卒,全都換下去了?”
餘傑仍是笑着,一本正經道:“娘娘說笑了,這獄中的差役兩個時辰換崗一次,娘娘進去之後,正好到時辰了。”
沈風斓懶得跟他扯皮,便道:“既然大人這麼說了,那我也賣大人一個面子,不追究此事。希望大人也賣我一個面子,好生照顧南小姐。”
“這是自然!”
餘傑一口答應,随後又壓低了聲音,“娘娘沒有給南小姐,什麼違禁的東西吧?尤其是刀劍一類……”
沈風斓目光朝他一斜,随後勾起嘴角來,淡淡一笑。
“怎麼會呢?隻是些衣裳銀子罷了。”
南府門前。
沈風樓兄妹兩個,都表示願意幫詹世城,查清南青青這件事。
這不,沈風斓要去大理寺探監,他便要陪同前去,被沈風斓給了一個白眼。
“詹大人,我是晉王殿下的側妃,您是京兆尹。你我二人用什麼名義,同去大理寺監牢?再者,我去探望青青是手帕交感情好,你去探望,是嫌青青的名聲還不夠好聽嗎?”
詹世城一愣,忽然覺得女子活着真是不便。
明明是太子酒後失德玷污了南青青,聖上卻将她一并視作奸邪。
他不過是想去看看南青青,卻不能和沈風斓這個女子同行,也不能再為南青青添污點。
從前他沒想過這個問題,直到自己所愛的女子遭受了這種不公。
詹世城思來想去,不能進去探望南青青,他總能做些别的什麼吧?
他最後決定,去找南青青的父親,南奇賦。
蹬蹬蹬——
門環扣得十分有力,門房伺候的下人,連忙迎了出來。
一見眼前之人身穿深紅官服,便知道和自家大人的品級,是不相上下。
這樣大的官,怎麼會親自扣門?
仆人一下子恭敬了起來,遲疑地問道:“這位大人是?”
詹世城耐着性子,“本官是京兆尹詹世城,速去禀報你家老爺,本官尋他有要事相商。”
那仆人一聽這如雷貫耳的名字,再看眼前之人高大挺直,面目端正大氣,一下子對上了号。
這就是那個,在朝上彈劾過晉王,又彈劾了太子的詹世城?
這就是那個,在聖上壽宴當衆脫衣,說是心悅南青青的詹世城?
仆人一愣,連忙将他迎進門來,又朝一旁使了個眼色。
一旁的仆人飛快跑進内宅,去通知南奇賦。
詹世城知道自己這樣來訪,事前沒有遞上拜帖,十分魯莽。
他畢竟也是武将世家出身,知道些規矩,故而放慢了腳步。
尚未走過前廳大院,隻見一個人急急忙忙拱手迎了出來。
那人身着绫羅,臉上精瘦,兩撇胡子呈八字擺在嘴邊,看起來十分精明。
“詹大人,久仰久仰!”
南奇賦一迎上來,就說了一句瞎話。
詹世城和他品級相同,卻因為大膽彈劾晉王得到聖上賞識,南奇賦一直對他心有不屑。
眼看他這回又彈劾太子,并且有大獲全勝的可能,南奇賦才對他高看一眼。
最最重要的是,詹世城當着衆人的面,承認心悅他的女兒南青青。
雖然南青青被關進了大理寺監牢,但是詹世城這個金龜婿,他并不打算放過。
正想着等這事稍稍平息一些,他再帶着禮親自上門,去和詹世城套個近乎。
沒想到,金龜自己爬上門來了。
南奇賦笑得滿臉都是牙,隻覺得得來不費功夫。
詹世城朝他拱手一禮,背脊深深躬了下去。
這可不是同級官員行的禮,而是晚輩對長輩之禮。
果然,詹世城朗聲道:“見過南大人。”
他是為着南青青,所以在她的父親面前,把自己的輩分壓了下去。
南奇賦對此十分樂見,親熱地拉着詹世城的手,把他迎進了前廳。
“快坐快坐,來人呐,快把最好的茶沏上來!”
底下人一聽便會意,忙去沏上好的明前龍井來。
無論什麼客人進了南府,南奇賦都會說,沏最好的茶。
當然,這裡頭的隐秘隻有南府的下人知道。
他若說,沏上最好的茶來,那就是告訴下人,沏尋常的茶。
他若說,把最好的茶沏上來,那就是告訴下來了,沏中上等的茶。
今日詹世城來,他說的是“快”把最好的茶沏上來。
這便是真的告訴下人,沏最上等的茶了。
可惜詹世城是個粗人,給他再好的茶他也喝不出來,隻囫囵了一口。
随後便進入了正題,“實不相瞞,南大人。我今日是為了青青的事來的,不知大人有何想法?”
有何想法?
哦哦,南奇賦好像明白了,他問自己的是什麼想法了。
他咬緊了牙,做出一副極其氣憤的模樣。
“南青青這個不孝女,與大人情深義重竟不知珍惜,還與太子殿下發生了那等醜事。真是丢盡了我南家的門楣,讓本官丢盡顔面!”
詹世城沒想到,他在私底下,竟然還是這套說辭。
原來他不是當着聖上的面膽怯,而是真的這般是非不分。
他陡然心生厭惡。
那麼單純善良的南青青,她的父親竟然是這樣一個人。
他打斷了南奇賦的話,“南大人,我不是問你這個。便是你覺得青青丢了你南家的門楣,她畢竟是你的嫡親女兒。眼下你可有什麼法子,救青青出來?”
南奇賦一愣。
“救她出來?詹大人,你是不是腦子又糊塗了?”
南奇賦一直對詹世城的腦子,表示很深的懷疑。
他道:“青青已經失身于太子了,難道詹大人想救她出來,還要娶她不成?”
詹世城的官職不算高,到底是從三品的朝廷命官。
便是稍微富庶些的鄉紳土豪,也不會娶一個婚前不貞的女子——
那叫破鞋。
詹世城卻點了點頭。
“我仔細想過了,此事不關青青的事。她單純善良,這件事是受人陷害,并非她有意。她現在比誰都痛苦,我不能在這個時候抛棄她!”
這下南奇賦可以确定他的懷疑了。
詹世城的腦子,真的有點毛病。
正當此事,門外跑進來一個女子,生得和南青青一模一樣。
“詹大人!求求你,救救我姐姐吧!”
南子衿掙脫了自己的丫鬟,急切地跑上來,跪在了詹世城面前。
淚痕如雪,洗盡鉛華。
“詹大人心悅姐姐,姐姐也對詹大人十分傾慕。如今姐姐遭此一難,求大人為她主持公道!”
看着南子衿和南青青相似的面容,詹世城心中動容。
此刻在大理寺監牢中的南青青,是否也滿面淚痕?
他曲身扶起了南子衿。
“你放心,我一定會想辦法,把青青救出來。”
南奇賦眉頭一皺,正想把南子衿趕下去,忽然腦中靈光一現。
南青青和南子衿,原就是一對雙生姊妹。
詹世城喜歡南青青,自然也會喜歡南子衿啊!
南奇賦不禁露出了笑容,為自己的想法洋洋得意。
“詹大人,青青涉身太子這樁大案裡頭,惹怒了聖上。豈是你我這等小官,能夠救得出來的?我勸你還是死了這條心吧!”
他可不希望南青青被救出來,最好她趕緊死在監牢裡。
這樣就不會有人指着南青青,說南家的家風不正了。
隻要南青青活着一天,便是給南家丢人一天!
詹世城聽了他這番說辭,怒不可遏。
“就不出來就不救了嗎?南大人連試試都不肯試,就直接放棄了,你還有把青青當做你的女兒嗎?”
南奇賦見他動怒,連忙賠笑臉,生怕把金龜氣跑了。
他指着南子衿道:“詹大人不就是想娶青青嗎?多簡單的事。你就把子衿娶了也是一樣,她們姊妹二人是雙生胎……”
“南大人說得什麼話!?”
詹世城氣得一拍桌子站起來,南子衿跪在地上愣神。
南奇賦自有一套歪理,振振有詞道:“本官說得不對嗎?難道你甯可娶個破鞋,也不要一個黃花大閨女?”
嗖的一聲,詹世城極快地出手,一拳打在南奇賦的臉上。
“我忍你很久了,你這個混賬爹!青青怎麼這麼命苦,攤上你這種王八蛋!”
他直接将南奇賦壓倒在地,一拳一拳地招呼了上去。
“你自己的女兒受人欺負不去救,我要救你竟然還阻攔?你這個喪盡天良的東西,枉為人父!”
“你叫什麼南奇賦?你直該叫個南奇葩!”
南奇賦身形瘦小,被詹世城壓在地上,打得毫無還手之力。
他哀叫連連,朝着愣在一旁的南子衿大喊,“還愣着做什麼?快去叫人啊,哎呦!”
南子衿終于動了起來。
她從地上爬起,走到了門口,腳步一滞。
而後,她合上了前廳的大門,用背脊頂住了門。
她的目光帶着冷意,那是一種雙生姊妹的心有靈犀。
就好像南青青在監牢中,正透過她的眼,看着這一切。
南奇賦看見她森冷的面容,隻好忍着疼,大聲叫喊試圖把人引過來。
“閉嘴吧你!”
詹世城奮力一拳,将他打暈在了地上。
進南府前,詹世城焦躁不安,試圖通過一切可能的方法,來救南青青。
離開南府之後,詹世城正了正衣冠,心中多了一分坦然和堅定。
在他身後,一衆南府的下人一邊忙着救治南奇賦,一邊威脅他要去京兆尹府狀告他。
“本官就是京兆尹,諸位有何要告?”
詹世城氣死人不嫌事大,此話一出無人敢應。
被打暈的南奇賦悠悠醒來,“你,你别得意!本官非去禦前告你不可……”
詹世城的面上,現出一絲邪惡。
“恐怕聖上為着青青這事,正氣着你呢。你要是不怕死,就去禦前試試?”
說罷揚長而去,留下南奇賦再次暈厥。
這次,他是被氣暈的。
回到晉王府的沈風斓,聽聞了詹世城這事,不禁贊歎。
“打得好!南奇賦這種人,也配做父親嗎?”
她昨兒在大殿之上,就想打這個南奇賦了。
從前隻是些許聽聞,南青青姊妹的父親十分嚴厲,對她們姊妹較為苛刻。
今日一聽說這事,才知道這是一個何等厚顔無恥之徒!
他竟然想把南子衿塞給詹世城,讓南青青在監牢中自生自滅?
真是無恥至極。
軒轅玦聽了她對南奇賦的咒罵,不禁想到了沈太師。
當初沈太師将她禁在桐醴院,是不是也希望她不吃不喝,羞憤而死?
可惜沈風斓不是南青青,不是一個遇見事情,就放棄生存的弱女子。
也幸好有她的不放棄,才能有他們現在的相識,才能有雲旗和龍婉兩個,這麼聰明可愛的孩子。
所以沈風斓對南奇賦的咒罵之中,更多的是,她對沈太師的怨念吧?
出于人道,她不能罵沈太師,隻能将這股怒氣發洩到南奇賦身上。
軒轅玦一直靜靜聽着她的話,沈風斓以為他不會表态。
沒想到在她停頓下來喝茶的時候,他忽然開了口。
“對,南奇賦這個混賬東西,活該老詹打了他一頓!”
沈風斓差點一口茶水噴出來。
他這是,在應和自己?
她不禁好笑,取下帕子抹了抹嘴角,“殿下應和得,好生硬。”
不過她聽着,怎麼覺得心情大好呢?
那個女子不想在自己發怒的時候,身邊有個人同仇敵忾,和你一起讨厭你讨厭的人?
這樣的存在,在後世被稱為閨蜜。
而在此時,高貴的晉王殿下,竟然扮演了這個角色。
沈風斓笑了起來,“不過,還是謝謝殿下。”
軒轅玦聽了這話,心中暗暗歡喜。
婦人做的事又如何?
隻要沈風斓高興,他願意在她每次生氣的時候,陪着她發洩。
“殿下覺得,這件事和甯王是否有幹系?”
有關于汪若霏那一段,沈風斓原話複述給了他。
軒轅玦淡淡一笑,“便是甯王不知道,難道汪若霏借南青青來設計太子,就不是為了他能得勢了嗎?”
知道也是他的幹系,不知道,也是他的幹系。
就好像衛皇後命人設計下藥,難道不是為了太子的地位?
便是太子當初真的不知情,那也是他的罪。
“像我們這些皇子,表面上看起來,風光無限。其實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底下人無論做什麼,便不是主子的指使,說出旁人也不會信。”
沈風斓忽然想到,那段晉王還被禁閉在府的時候。
禦史丞管布彈劾龍騎營将領龍駿,觸怒了聖上。
晉王殿下金尊玉貴,卻每日都朝外跑,設法打聽是否是他手下的人做的。
因為他明白,手下的人做的,就是他做的。
在聖上或是其他人眼中,這并沒有什麼區别。
沈風斓抿着唇,櫻桃小口抿成一條細細的直線,看着極為誘人。
軒轅玦不禁湊近,隻聽她忽然道:“還是不一樣。”
“如果真的是甯王授意的,這樣陰險奸詐之人,不值得我們和他結盟。如果不是他做的,我才能放心未來合作。”
在她看來,黨争是次一等的,并沒有那麼重要。
她最看重的,是人品。
甯王的黨羽或許不幹淨,誰能保證自己的衆多羽翼,都是良善之輩?
晉王殿下如此驕傲,他的黨羽也未必沒有陰險小人。
她要知道的是,甯王到底,是不是這樣的小人。
軒轅玦一愣,想着她的說辭,似乎也有道理。
“那你想怎麼查明,此事到底是不是甯王的授意?”
沈風斓看着他,眼睛眨巴了兩下,似乎沒聽懂他的話。
“查什麼?直接問啊!”
軒轅玦:“……”
看着他一臉吐皿的神情,沈風斓笑了笑。
“先問,看看他如何回答。若是他答得不清楚,便不必查了,盟約中止。若是答得能夠說服我,我就信他一回。”
軒轅玦眉稍一挑,“萬一他隻是會演戲呢?你就這般自信,自己能夠看對?”
沈風斓沖着他狡黠地一笑。
“那我問殿下,你是從何時起心悅于我的?”
軒轅玦一驚,沒想到她會突然問到這個問題,一時有些惱羞。
“可……可能,是火燒梧桐林那次吧……”
沈風斓果斷地朝他搖了搖頭。
“你在說謊。”
軒轅玦尚未反應過來,隻見沈風斓笑着出門去,仰天說道:
“明明是在更早之前!”
他的耳根,騰地一下紅了。
——
出了門的沈風斓,帶着浣紗和浣葛,在繁華的街頭閑逛。
為了不引人注目,她面上覆了一層黑紗,襯着一襲玄色的衣裳,頗有些生人莫近的味道。
她狀似不經意地閑逛,看到什麼精巧的首飾,便讓浣紗她們買一些回去。
難得出來逛一次街,她自己雖沒有什麼喜歡的,給丫鬟們買些賞玩也好。
浣紗還買了一隻精巧的風車,用紙葉子做成,看起來格外清新。
“這個回去給大公子和大小姐玩,他們一定喜歡!”
不多時,兩個丫鬟手裡,便提了許多的東西。
沈風斓的目光在街邊的商鋪流轉,忽然看了一家高大的門樓,上頭挂着一品居的酒招。
不禁眼前一亮,朝着浣紗和浣葛示意。
“逛了這許久,咱們進去歇歇腳,吃點東西。”
------題外話------
斓姐兒和晉王的情感漸入佳境。
順便這裡說一句,南青青這個故事,其中很多細節,都是在影射斓姐兒當初和晉王發生關系的事。
會讓斓姐兒想明白很多,也會讓晉王想明白很多。
能否讓斓姐兒釋懷曾經的屈辱,敬請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