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丫鬟被婆子粗壯的大手一推,一個踉跄,差點沒跌到地上。
原本應該顯得憨厚的圓臉圓鼻頭,帶着被指甲抓傷的點點瘢痕,襯着那雙怨毒的眸子,一時猙獰起來。
她轉過頭去,對着婆子露出了牽強的笑容。
“不敢不敢,這就走。”
婆子得意地瞥了她一眼。
昔日玉鳳還在正房伺候的時候,何曾拿眼睛看過她們這些粗使婆子?
不是吆五喝六,就是作威作福。
現在她被沈側妃趕出府去,真是人人拍手叫好!
婆子在她身上掃了一眼,褐色的粗布麻裳,腰間竟然還系着一塊寶物。
“這不是殿下賞玉丹姑娘的玉佩嗎?你竟還有臉拿走?”
她飛快伸手在玉鳳腰間一抽,把那塊寶物牢牢握在手心。
“啊,還給我!”
玉鳳劈手就要去奪,被婆子瞪了一眼,那手僵在了半空之中。
久久才放下去。
玉鳳低垂着頭,咬緊了牙關。
“你還有臉奪?信不信就連這幾件粗布衣裳,我也能叫你帶不走?”
婆子對玉鳳早有怨氣,巴不得借機尋事,再整治玉鳳一頓。
這種怨氣,她又何嘗不知?
她一路晉升為正房的大丫鬟,其中沒少踩着别人上位,也沒少落井下石拉幫結派。
對她有怨氣的人數不勝數,那又如何?
不服也得憋着!
見了她,還得客客氣氣,尊稱一聲姑娘或姐姐。
現在風水輪流轉,她成了人下人,那起子被她踩慣了的人自然恨不得踩回來。
這個臭老婆子敢這樣羞辱她,都拜沈風斓所賜。
這個仇,她一定要報!
被推出晉王府後院的小門後,玉鳳朝着身後看了一眼。
院牆内,屋宇森森,綠樹紅花。
有歡笑聲在牆内。
她在牆外。
舊包袱裡,她掏出一條花布頭巾來,裹在了頭上。
沈風斓,我治不動你,自然有人能治你!
長公主府。
衛玉陵坐在庭院中,百無聊賴,一臉愁容。
被沈風斓當衆打了那一巴掌,還被限制在晉王府中,這等奇恥大辱,她記憶猶新。
偏偏長公主還不許她出門,不許去找晉王說話不許去找沈風斓鬧事。
那她還有何事可做?
除了晉王,她沒有心思顧及旁的事。
庭院中,一樹茂盛的芍藥花開得火紅。
衛玉陵頓生煩躁,朝着一旁大喊道:“拿鞭子來!”
小丫鬟上前,顫顫巍巍地遞上鞭子。
一道鑲着金邊的長鞭握在她手中,她朝着地上用力地打了兩下,發出巨大的聲響。
一旁的小丫鬟忙往後縮,被衛玉陵眼尖地發現了,瞪了她一眼。
“你躲什麼?本郡主指哪打哪,還會打着你不成?”
那小丫鬟才松了一口氣,正要說話,鞭子虎虎生風地落在了她身上。
起先還沒什麼,慢慢地越來越疼,疼得她眼淚都掉出來了。
不是說,打不着她嗎?
眼見小丫鬟吃痛地蜷縮到了地上,疑惑不解地擡頭看她。
衛玉陵冷哼一聲,“叫你敢質疑本郡主的武功!”
小丫鬟連連磕頭。
“郡主饒命,奴婢再也不敢了,奴婢知罪!”
她嫌惡地扭過了臉,“還不快滾?!”
小丫鬟忍着劇痛退了下去,衛玉陵心裡那股氣稍稍舒坦了些,又揮鞭朝那顆芍藥而去。
啪啪――
鞭子破空之聲,在庭院中不斷地回響。
那一朵朵盛放的芍藥,在春雨之後花苞鮮嫩,一下子被打得殘落。
有的花被削去半朵,花瓣斷裂處汨汨流着皿一樣的花汁。
有的整朵花爛成了一灘鮮紅的汁水,零落在地……
不一會兒,一樹芍藥都爛在了地上,不成樣子。
廊下伺候的丫鬟,飛快地朝那處瞥了一眼,不禁蹙眉。
明明好幾日沒有出過門了,這又是誰惹着小郡主了?
耳朵靈敏的丫鬟,卻是清清楚楚地聽到了。
小郡主一邊揮鞭,嘴裡一邊念着――
沈風斓。
那是晉王側妃的名諱。
打落了一樹芍藥,她仍然不解氣,又朝着一旁的柳樹揮去。
柳樹可沒有芍藥花性子好,一根根枝條比衛玉陵的鞭子還長,沒揮兩下就糾纏在了一起。
衛玉陵不服輸地往後拔,哪裡拔得過紮根在地上的樹?
再一使勁,摔了一個屁股蹲兒。
而後那根鞭子失去了着力點,也從垂順的樹枝上滑落了下來。
伺候的丫鬟婆子都擁上前去,衛玉陵惱羞成怒,上去撿起鞭子就朝衆人一頓打。
地上哎呦哎呦地躺了一圈的人。
有人飛奔去禀告馬氏,如此這般,馬氏隻淡淡地點了點頭。
“随她去吧,她是郡主,要打多少人都随她高興。”
上回晉王府百日宴,長公主把衛玉陵領回來之後,就狠狠地訓斥了她。
婆婆教訓媳婦,天經地義。
但長公主說的那些話,句句把責任推到她身上,絲毫不顧她是被衛玉陵強逼的。
這讓她一下寒了心。
長公主府,她照樣操持。
在長公主面前,她照樣孝順。
但對待衛玉陵,态度就和從前不一樣了。
一味順從,不僅會讓衛玉陵把她拖累死,還得不到半點尊重。
與其如此,她不如坐視不理。
報信的婆子愣了愣,沒想到一貫八面玲珑的馬氏,會表露出這種姿态。
她隻得退下。
衛家大郎從裡屋走出來,皺着眉頭道:“玉陵妹妹雖然刁蠻任性,畢竟年少。你這個做長嫂的不管,誰來管她?”
長公主畢竟年事已高,未必能管得周到。
馬氏面不改色道:“你不過是衛家的嗣子,人家既沒有當你是長兄,也沒有當我是長嫂。何苦來?還嫌上回我背的黑鍋不夠重嗎?”
衛家大郎被她問得無話可說,抿了抿唇。
從衛家旁支的子弟,到成為人人羨慕的衛大将軍嗣子,風光背後,是無盡的心酸。
長公主偏愛自己的親生女兒,府中的下人看人下菜碟,對他這個所謂的大公子也不見得多恭敬。
衛玉陵小小年紀,更是牙尖嘴利,動不動給他們夫婦兩臉色看。
像是“你不過是給我爹繼承香火的人,在這充什麼長兄的派頭”這樣的話,他早就聽得沒感覺了。
而馬氏,更是自從進了長公主府後,就身心俱疲。
她在人人面前周旋應侯,笑臉相迎,隻有他看得出來,她的笑從未發自内心。
良久,他才開了口。
“芳兒,是我對不住你。”一院子的傷兵殘将被扶下去上藥了,衛玉陵拍拍屁股就回屋坐下,喝了一碗剛晾好的銀耳湯。
這麼一頓揮鞭,她正好熱了,汗水發散出來,心情也好了許多。
門外一個丫鬟慢慢地上前,一副怯生生的模樣。
衛玉陵擡起頭來,眉毛倒豎,“做什麼這副模樣,好像本郡主要吃了你似的!”
那丫鬟忙上來行了一個福禮,“回郡主,後院來了一個女子,自稱是晉王府的丫鬟,要見郡主。”
“晉王府的丫鬟?!”
衛玉陵的面色立馬歡喜起來,“快,讓她進來!”
玉鳳被婆子領進衛玉陵的院子,丫鬟親自出來相迎,沒想到眼前的人穿着粗布麻衣,頭臉上包着花布頭巾,依稀還能看到傷痕。
晉王府的丫鬟,怎麼會是這副模樣?
那丫鬟捂住了鼻子,皺眉對婆子道:“莫不是搞錯了吧,晉王府的丫鬟,怎麼會這麼邋遢?”
玉鳳面色一沉,為這個丫鬟無禮的眼神感到惱怒。
她穿的是破舊了些,但是并不臭。
這個丫鬟捂着鼻子的樣兒,活像她是個乞丐一樣。
玉鳳醞釀了一下,忽然笑着開口道:“這位姐姐怎麼稱呼?我是晉王殿下身邊伺候的玉鳳,隻因為犯了錯被攆出來,才會打扮成這樣。”
那丫鬟譏笑道:“我叫桃夭。喲,犯了什麼錯被攆出來啊?”
玉鳳抿唇不語,桃夭也不再多問,隻是輕蔑道:“進來罷。”
一個被攆出晉王府的丫鬟,還敢不答她的話,真是不知死活。
桃夭在前頭慢悠悠地,一行走一行道:“你這名字不好,玉字犯了我們郡主的諱。不如我替你改一個,叫做小鳳吧?”
她忽然停下了腳步,盯着玉鳳。
“你說,好不好啊?”
賜名或改名,曆來是主子為奴才賜的。
在深宅大院中,有頭有臉的大丫鬟,也能替小丫鬟改名字。
可看桃夭的裝扮,不過是長公主的二等丫鬟。
區區一個二等丫鬟,也敢強壓她一頭,替她改名字?
這真是奇恥大辱。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玉鳳靜默良久,最後擡起頭來強顔歡笑。
“謝姐姐賜名。”
桃夭這才滿意地朝裡頭走去。
衛玉陵早就等不及了,一見人進來,忙朝玉鳳看出。
她皺了皺眉,有些失望。
這個丫鬟穿成這樣,一看就是上不得台面的燒火丫頭,找她能有什麼事?
“奴婢玉鳳,給小郡主請安。”
玉鳳?
這個名字,聽着好像有些熟悉。
一旁的桃夭聽了這話,暗暗瞪了玉鳳一眼。
說好給她改名叫小鳳,怎麼這樣大膽,又自稱起玉鳳來?
玉鳳被她瞪着卻無動于衷,隻是用期盼的目光看着衛玉陵,希望她能夠想起來。
衛玉陵忽然道:“你不會是晉王哥哥身邊,那個大丫鬟玉鳳吧?”
她記得,晉王正房的幾個大丫鬟,都是以玉字排輩的。
那個時候她還想,一旦自己嫁入了晉王府,非要這幾個丫鬟改了名字不可。
玉鳳眼中爆出狂喜的華彩,“是奴婢,就是奴婢!小郡主,奴婢有要緊話跟你說!”
事關晉王,衛玉陵不疑有他,直接揮退了左右。
“你是晉王哥哥身邊的大丫鬟,怎麼會變成現在這樣?”
玉鳳咬牙切齒道:“都是沈側妃陷害奴婢,把奴婢趕出了王府。奴婢也不想讓這個毒婦好過,所以特特來找郡主。”
一聽到玉鳳是來獻計對付沈風斓的,衛玉陵眼中光芒一閃。
“沈側妃今日帶着好幾個丫鬟出城去了,說是踏春。帶的護衛并不多,郡主想不想給她一個教訓?”
衛玉陵霍然起身,“真的?”
她恨沈風斓恨得牙癢癢,無奈她在晉王府被周密保護着,自己無從下手。
有這樣的好機會,她若是錯過,真是天理不容。
門外,桃夭等人卯足了勁,想聽到裡頭在說什麼。
一開始還能聽到隻言片語,到後來就什麼也聽不到了,似乎是壓低了聲音在密談什麼。
桃夭狐疑道:“這個玉鳳什麼來頭?竟能讓郡主和她說了這麼久的話。”
難道是她有眼不識泰山?
不可能。
一個被攆出晉王府的丫鬟,還能有什麼本事?
沒一會兒,珠簾嘩啦啦地響起,玉鳳從裡面走了出來。
她得意地朝桃夭一瞥,掂了掂手上一個厚實的荷包,一看便是裝滿了銀子。
桃夭一驚,心道不好。
衛玉陵的聲音從屋裡傳來――
“來人,把桃夭拉出去,打三十耳光再攆出府去。”
桃夭瞬間腿軟,愣了好半晌才驚呼道:“郡主饒命,奴婢做錯了什麼?奴婢冤枉啊!”
被丫鬟帶出去的玉鳳朝身後看了一眼,看到她被拖在地上的模樣,莫名痛快。
她玉鳳被沈風斓欺負成這樣,可不代表什麼阿貓阿狗,都能踩她一腳!
沈風斓,你也得意不了多久了……
玉鳳離開之後,沒一會兒,衛玉陵的院子裡就跑出去一個婆子。
她趁人不備,到二門上找了一個心腹小厮,給了他一錠銀子,又在他耳邊如此這般說了一通。
那小厮擡起頭來道:“得嘞,小的這就去給宮裡傳話!”晉王府的三輛馬車出了京城,頭前那輛帶着明黃徽記的馬車,寬敞華麗。
裡頭時不時傳來年輕女子的笑聲,叽叽喳喳,鮮活無比。
後頭的一輛馬車裡,沈風斓仰面躺在大引枕上,悠然自得。
她把這群姑娘帶出來之後,就後悔了。
她們實在太興奮了,以至于一路吵吵個不停。
沈風斓不想壞了她們的興緻,便讓她們都坐到前頭寬敞的馬車了,讓她自己個兒在後頭清靜清靜。
她讓車夫趕車的速度放忙,便能在馬車中,盡情欣賞郊外的景緻。
後頭這馬車中等大小,裡頭的陳設雖比不上前頭那架華麗,倒也舒适。
她正好可以撩起簾子看外頭的春光,不必擔心叫人看見不雅觀。
旁人便是看見,也隻以為她是晉王府的小丫鬟,主子必然坐在前頭的馬車裡。
有多少風光,就要承受多少注目。
她在京中被注目夠了,難得出城,隻想安安靜靜地散散心。
遠山疊翠,近有田野,小溪流水涓涓,路旁野花綻放。
馬蹄踢踏,車鈴聲響。
真是無比惬意。
忽然,前頭的馬車發出一陣尖叫之聲。
沈風斓霍然直起身子,車夫急道:“娘娘小心,前頭有刺客!”
說話之時,晉王府的侍衛,已經和刺客纏鬥在了一起。
她這趟出行帶的護衛并不算多,隻有七八人,刺客卻有二三十人,個個武功高強。
刺客的主要攻擊對象是前頭那輛馬車,而護衛們,基本都在她這輛馬車附近――
因為護衛們知道,到底她在哪一輛車上。
如此一來,前頭那輛馬車裡的丫鬟們,怕是兇多吉少。
車簾外頭一聲響,陳墨冷靜的聲音傳來。
“娘娘,千萬别出來。”
車夫立馬調轉馬頭,朝着來時的路趕去。
護衛們和刺客纏鬥在了一起,陳墨和蔣烽寸步不離沈風斓的馬車。
沈風斓急道:“我走了,她們怎麼辦?”
陳墨冷聲道:“放心吧,他們一看見咱們的馬車先離開,就會反應過來的。”
危急之中,沈風斓仍是很快會意了他的話。
刺客顯然是沖着她來的,而非是尋常劫财的山匪。
隻要他們的馬車一離開,刺客自然會反應過來,正主在後頭。
緊接着便聽見陳墨大喊一聲,“分開跑!”
沈風斓的馬車,和最後的那一輛裝着吃食等物的馬車,朝着兩條岔道跑去。
刺客們見頭一輛馬車裡都是丫鬟們,很快便反應了過來,分成了兩撥人朝着兩個方向追去。
馬車颠簸不堪,沈風斓在其中骨頭幾乎都要被颠散了,隻牢牢地抓住車壁。
在這京城之中,有誰會想要她的命?
是衛皇後和太子,還是當初火燒梧桐林的,那一撥神秘人?
陳墨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娘娘,我們身後至少還有十個人,他們武功不低,屬下二人未必能解決。”
像陳墨這樣的高手,都說武功不低,看來對方來頭不小。
沈風斓很快地思索了一番,“需要我怎麼做?”
“一會兒到了道路狹窄的地方,馬車的速度就會慢下來。他們到時候就會追上,娘娘能不能迅速躲到馬車底下?”
晉王府的馬車骨架厚實得很,在這種時刻,幾乎可以當盾牌使用。
一旦她躲進車底,想殺她的人就得彎下腰去,反将自己的命門暴露給陳墨他們。
這是個好計策。
沈風斓迅速道:“我可以,你們隻需要做好你們的事情。”
她的鎮定傳遞給陳墨和蔣烽,無疑給了他們最大的支持。
如果沈風斓能夠聰明自保,他們的勝算就會大一些。
反之……
那對手很有可能利用他們想保護沈風斓的心,處處鉗制他們的招數,直到把他們活活耗死。
前方的樹木密集了起來,道路越來越小,馬車也越來越慢。
沈風斓半蹲在馬車門後,手中抱着車上的一方小茶幾。
那小幾她細細觀察過,是紅木做的,最是堅固,關鍵時刻說不定還能抵擋一二。
刀劍相接之聲響起,後頭一個刺客飛撲了上來,馬車被逼停在原地。
沈風斓迅速地滾出車廂,用不太雅觀的動作,朝着馬車底一縮。
有人眼尖地看見了,一劍刺來,被陳墨一劍挑開,反手刺在他兇前。
沈風斓順利地縮進了車底,背靠着車輪,身前持着紅木小幾,擋住要害部位。
有刺客在與陳墨他們纏鬥,也有人想朝車底下攻擊,都被一一化解。
沈風斓正感歎這兩個暗衛武功高強,便見一個屍體倒在了馬車旁。
她吓了一跳。
倒地的刺客睜着一雙眼睛,口角皿流不止,依稀在抽搐。
沈風斓吓得閉上了眼睛。
這是她頭一次看到,有活生生的人死在自己面前。
盡管,那是一個要刺殺自己的刺客。
“啪――”
她伸出了手,将紅木小幾狠狠地砸在那人頭上。
那刺客頭上皿花迸濺,終于閉上了眼。
便是再害怕,她也不能讓要殺她的人,有一分喘息的餘地。
萬一那人沒死透,再給她一劍,那要死的就是她了。
陳墨一劍刺中一個刺客的手臂,聽見動靜朝這一看,心中對沈風斓暗暗歎服。
從前晉王殿下說,要從暗衛裡頭撥兩個人保護沈側妃,他怎麼也沒想到,被撥去的會是自己。
他是晉王身邊最好的人手,怎麼也不該讓他去。
那時衆人才知,殿下對這位沈側妃,可不是一般地上心。
蔣烽和他抱怨過,保護一個女眷多沒意思?
婦人家遇到事情就知道哭哭啼啼,要是真遇上刺客,他們兩個好手非被沈側妃拖累死不可。
萬萬沒想到。
沈風斓不僅不會拖累他們,還能有自保的餘力。
不僅敢在外頭都是刺客的情況下出來,還能順利躲到馬車底下。
不僅順利躲好,還懂得用小幾來做護具……
當此時,一個刺客拼盡全力俯下身來,朝着馬車底下飛快一刺。
沈風斓猶如驚弓之鳥,迅速将小幾朝向那邊擋住――
然而并沒有擋住,但是這種盲刺也沒有刺到實處,隻是刺破了她肩上的衣服。
她迅速變換姿勢,爬到馬車尾部縮成一團,不讓刺客準确判斷她的位置。
而那個拼死一刺的刺客,整個後頸暴露在陳墨眼中,早就被他一劍割喉。
還活着的刺客隻剩下四五人,陳墨感到輕松了許多,沈風斓從馬車底下朝外看去,也放松了一些。
她才舒了一口氣,遠處傳來大批人急促的腳步聲。
不好,那些追着第三輛馬車的刺客回來了!他們追上馬車發現裡頭沒人,很快就回過頭來追沈風斓他們,這下對方人多勢衆,陳墨他們又已經精疲力竭……
沈風斓暗道不好。
這樣下去,光靠陳墨他們兩人是守不住的。
對面十來個刺客聚齊,有人大呼一聲,“沈側妃在馬車底下!”
陳墨皺緊眉頭,朝着沖向馬車的人橫着一劈,劍與劍之間發出铮铮金石之音。
那一同湧上來的三四人,被震得朝後一退,很快又反撲了上去。
他們看出來了,陳墨武功高強,自保容易,想保護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卻很難。
他們這十多個人,隻要拼盡全力朝馬車底攻擊,陳墨根本來不及阻止。
領頭的人一聲呼喝,衆刺客朝馬車底刺去,陳墨眼見阻止不及,一劍下去,隻劈到了兩個脖子。
馬車被掀起側翻在地,底下空空如也。
沈風斓人呢?
陳墨先是一驚,而後狂喜,朝着蔣烽大喝一聲,“走!”
身形一展,破空之聲乍起,朝着樹林密集處飛去。
那些刺客緊随其後。
“怎麼回事?那個沈側妃明明在馬車底下的!”
“屬下沒有說謊,她真的在馬車底下!”
還把一個半死不活的人砸得腦袋開瓢,怎麼可能會忽然消失呢?
一個人忽然想到,“一定是趁着我們尚未合圍的時候,從馬車底下鑽到林子裡去了!”
當時他們在場的隻有四五個人,又都在馬車的一側。
沈風斓趁着支援的人還沒來,從另一側鑽進林子裡,是唯一的可能。
那一頭,陳墨比他們都更快想到,果然在林子裡找到了一路狂奔的沈風斓。
“娘娘!”
陳墨熟悉的聲音響起,沈風斓這才回頭。
“快走!”
刺客們還在後頭緊追不舍,他們必須保存體力,以免刺客還有後手。
此時,跑是最好的選擇。
前方忽然來了大隊人馬,沈風斓眼見地看到其中夾雜着明黃色。
敢這麼大搖大擺地露出皇家的标志,那絕不會是刺客!
她心中一喜,朝那處揮手大喊。
“救命!”
讓還想觀望一番的陳墨和蔣烽,吓了一大跳。
萬一來的不是好人,而是和刺客一夥的呢?
陳墨不禁皺眉看了她一眼。
說她粗心大意,她又懂得趁刺客不備,偷偷溜進林子裡。
說她聰明謹慎,她竟然在不知道對方身份的時候,直接呼救。
幸好,沈風斓的判斷是正确的。
為首那人騎在馬上,大手一揮,屬下們紛紛朝着刺客殺去。
那人竟是――甯王。
他翻身下馬,快步走到沈風斓跟前,“你沒事吧?”
沈風斓正想說沒事,不經意朝自己身上一看,才發現肩上的衣裳被挑破了,被皿浸紅了大片。
想是刺客的劍太鋒利,刺破衣裳的時候劃破了肌膚。
她方才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保命上,竟然沒有發覺到受傷。
現在一見這猩紅的皿,才感覺到疼痛。
“快包紮一下!”
他扶着沈風斓在一處石頭上坐下,又命人給她包紮傷口,沈風斓這才開口。
“殿下怎會正好出現在此?”
有人将陳墨和蔣烽帶下去包紮,陳墨走開之時聽見沈風斓的這句話,面色有些許凝重。
這個問題,也是他想問的。
甯王眉頭輕蹙,目光變幻莫測,似有難言之隐。
正當沈風斓以為他不會說的時候,他卻緩聲開口。
“不是正好,我是知道你會遇襲,特來相救。”
他知道?
他怎麼會知道?
“這裡離法相寺很近了,先到寺中落腳,再談此事。”
沈風斓眉頭輕蹙。
這件事若不說清楚,她豈能不明不白跟着甯王走?
“本王來的路上碰見了你的丫鬟們,她們都受了傷。還有你的護衛,都已命人先送到了法相寺。難道你不想看看她們嗎?”
他知道,沈風斓是個有情有義的人,連一個死去的丫鬟,她都要命人在南海寺點上大海燈。
還是在多羅觀音殿中。
這樣一個人,聽得自己的親随受傷,又怎會置之不理呢?
果然,沈風斓急道:“她們傷得怎麼樣?可有……”
“沒有人死,都隻是輕傷。刺客的目标是你,他們也沒有工夫去殺無關的丫鬟。”
如此便好,沈風斓放下了心中的大石。
――
一向清靜的法相寺,瞬間擁滿了人。
法源也不惱,胖大的身影跑來跑去,給這個換藥那個把脈。
别看他那副不着調的模樣,把起脈來說得頭頭是道。
沈風斓在禅房中歇息,甯王與她對坐在蒲團之上。
“殿下現在可以說了吧,為什麼你會知道我遇襲?”
甯王的眉頭輕輕擰着,從山下上來就一直沒有松開過。
“我不想瞞你。”
沈風斓沒有錯過,他忽然改變的自稱。
“是小郡主的人通告皇後娘娘,關于你的行蹤。皇後娘娘自上次胡舞一事,被聖上當衆責罵,便對你耿耿于懷。”
“殿下的意思是,這些刺客是衛皇後派出的?”
皇後的人,便是太子的人。
甯王與太子之間的關系,沈風斓心中有數,想來刺殺之事并沒有瞞着甯王。
可他公然帶人來救她,豈非與太子一黨撕破了臉皮?
沈風斓道:“殿下在朝中助力不足,一向多有依附太子。此番仵逆必定瞞不住,太子會不會對殿下出手?”
甯王淡淡一笑,唇角凝滞着情意。
“我總不能看着你死。”
沈風斓一愣。
仿佛有一陣電光火石在她腦中,她一下子想通了某些問題。
“晉王府大火焚林之事,是不是也是皇後的指使,還有你的手筆?”
他的目光中露出歉疚之意,還有懊悔和心疼。
“抱歉,我不想瞞你。”
這便是默認了。
怪不得,那個最後出手的死士沒有對她用出十成力道,隻是想傷她腹中胎兒。
是誰想要她腹中孩兒的命,又想保住她的性命?
這一個矛盾的問題,她一直想不通,晉王殿下也想不通。
如今她終于明白了。
想要她腹中孩兒性命的,是衛皇後。
想保住她性命的人,是甯王。
“以我的力量,阻止不了衛皇後的計謀。她想殺害你來嫁禍晉王,指他一個不尊聖意的罪名,還能挑撥太師府和晉王之間的關系。”
“我能做的,就是讓那個最關鍵的死士,隻取你腹中孩兒的性命來交差,保全你的性命。你可會怪我麼?”
怪他?
怪他什麼呢?
沈風斓自嘲地一笑。
她也曾經為了自保,想用一碗堕胎藥,結束腹中孩兒的性命。
甯王是為了留她一命,才用盡辦法讓那個死士隻殺她腹中胎兒。
若非如此,隻怕她沈風斓,現在已經是一具骸骨。
甯王抿緊了唇,眸子微微眯起,看着她。
良久,沈風斓擡起臉來。
“多謝殿下救命之恩。”
這便是,不怪罪他的意思了。
“隻是……”
她眉梢一挑,直視着甯王的眼睛,“殿下為何費盡心力,要救我一命?”
這一聲質問,狡黠又尖銳。
甯王同樣挑眉回敬她。
“你這是明知故問嗎?”
一個男子費盡心力保護一個女子,還能是為什麼?
既沒有好處,也不是責任,更非親非故。
“那麼,太子下藥陷害晉王殿下那次,其中可有殿下你的手筆?”
甯王沉吟了片刻,擡頭看她。
“此事事發時我毫不知情,沈二小姐莫忘了,本王也是受害者。”
他也是事發之後才知道的,不過是比旁人知道的早些,對太子那番親眼所見的陳述,自然不是實言。
他未過門的正妃,好端端的就成了别人的側妃。
偏偏,那人還是沈風斓。
他才是最大的受害者。
沈風斓一愣,忽然想起,在長公主府蓮花池那一次,他也算救了她一命。
這個原該是她夫君的人,一次次救她。
她要是再不明白,那就太愚蠢了。
面對甯王深情款款的目光,她一時難以接受,别過了臉。
“殿下現在與太子離心,打算如何自處?”
甯王笑道:“可還記得在太師府的桐醴院外,本王與你說過的一句話?”
你心所憂,亦我所憂。
她想對付太子,晉王也想,他就更想了。
“殿下的意思是,與我和晉王殿下結盟聯手?”
“是。”
他很快道:“不過不是明面上,隻能是暗中。一把牌攤到面上,便是再好的牌也打得人心焦。”
沈風斓不解,“那今日之事,殿下打算如何與太子和衛皇後解釋?”
他隻是笑笑,走到禅房窗前,負手而立。
窗外是一衆侍衛站在院中,整齊肅然,忽然,有一個身影從外頭進來。
“殿下,一個活口都沒留。”
甯王點了點頭,“下去吧。”
“死無對證,衛皇後和太子都不會知道。而本王時常帶着侍衛出京到法相寺,這件事他們都知道。”
到時候,他隻需宣稱自己是到法相寺來,才會帶這麼多侍衛。
衛皇後和太子的人怎麼查,也拿不住實證。
沈風斓點了點頭,此計可行,就是不知道晉王殿下願不願意結盟。
他一向驕傲自負,對于甯王似乎有些偏見,未必就肯合作。
沈風斓坐在蒲團上,一手托腮,若有所思。
“你是不是擔心,晉王會不願意?”
沈風斓一驚。
晉王殿下是背後有眼睛,甯王殿下莫非有讀心術?
怎麼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心思。
見沈風斓吃驚,他輕輕一笑,溫潤如一江春水。
“放心吧,他會願意的。”
見他說得笃定,沈風斓略點點頭,一陣困倦襲來。
方才躲避刺客的時候,透支了太多精力,現在到了安全的地方,就累得不行。
甯王體貼地站了起來。
“本王去讓你的丫鬟來伺候,你受了傷,先歇息片刻吧。”
他轉身款步走出禅房,步伐極輕,走出去的時候順手合上了房門。
沈風斓不自覺地微笑。
一看甯王殿下這做派,便是極會照顧人的。
她不自覺,陷入了昏睡之中……
夢中,隻覺得有一雙掌心溫暖的大手,輕輕拂開了她的鬓發。
那種暖意似曾相識,又讓她難以抓住。
她不禁輕聲呢喃,“殿下……”
那隻手忽地一滞,随後有人腳步聲慢慢離去,再也沒有動靜。
沈風斓又陷入了昏睡之中。
禅房之外,甯王一派風輕雲淡,坐在院中石桌旁喝茶。
院中的侍衛都已被肅清,就連法源也不知道到哪裡去了,隻有他們兄弟兩個。
看到晉王從禅房中走出來,他一手輕舉茶碗,示意他同來飲茶。
晉王面色不豫,大步朝他走來。
“四弟不必着急,沈側妃隻是肩上受了一些皮外傷,不妨事。”
而晉王聽了他的話,臉色并沒有好看一些。
“你這是玩的什麼把戲?又是刺殺又是救人,想演英雄救美麼?”
甯王聽了也不惱,隻是慢慢放下了茶碗,面上依然帶着笑意。
“四弟這話就冤枉本王了。衛皇後派出刺客,與本王何幹?”
晉王諷刺地一笑。
“你當本王同沈風斓一樣好糊弄麼?這些刺客到底是誰養的,你我心裡有數。”
甯王的手蓦然一頓,而後很快恢複如常,收了回去。
兩人的目光相接,敵意頓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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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王殿下和甯王殿下初次正面對手戲,也終于把小可愛們糾結許久的一個問題回答了。
關于到底是不是甯王給晉王下藥,讓晉王和斓姐兒發生一夜……的問題。
現在伊人已經做出明确回答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