婷婷袅袅十三餘,豆蔻梢頭二月初。
鎮國公主的十三歲,已經成了鎮國長公主。
不知從何時起,大周起了這樣的風氣,君王尚未駕崩就退位讓賢給了兒子。
軒轅玦在位的時候,上頭便有一位太上皇,那是因為年邁又體弱多病。
沒想到他才三十五歲,正值青春盛年,就把皇位讓給了太子軒轅雲旗,自己帶着沈風斓四海雲遊去了。
沈風斓是這樣說的——
“從前我還是太子妃的時候,母後已經把後宮的事宜都交給我處置了。我便懂得了一個道理,那就是早點把下一輩培養起來,把重任都交給他們。”
衆人嘩然。
在旁人看來是無上榮耀的東西,對于皇後娘娘來說,竟然是負擔。
那聖上怎麼看?
軒轅玦是這樣說的——
“朕聽皇後的。”
……
為了彌補他們對子女的虧欠,退位讓賢的帝後兩個,再出遊便不再帶着任何一個子女了。
美其名日,讓弟弟妹妹們幫着雲旗管理朝政,分憂解難,實際上……
“皇兄,皇兄!姐姐又欺負我了,逼着我學武功!”
小遊璃吭哧吭哧跑進禦書房,少年雲旗穿着一身明黃龍袍,從一堆奏折裡擡起頭來。
他幼年時肉肉的臉頰,如今已然瘦削了下來,生得面若冠玉。
那一雙眼比沈風斓的還要溫柔幾分,帶着謙謙君子的風度,和仁君的氣勢。
“朕不是讓龍婉負責兵馬改制的事嗎?她怎麼還有空欺負你啊?”
小遊璃才不懂什麼兵馬改制,他一屁股坐在底下的椅子上,伸手就拿起一塊桂花糕。
一面小口小口地吃,一面嘟嘟囔囔地告狀。
“姐姐說要全民皆兵什麼鬼的,好減輕現在兵員冗雜的現狀。她說着說着,就要我也學武,可我不想學,我跳不起來。”
他苦惱地摸摸自己的肚皮。
就這層肚皮,比龍婉的兇還大,怎麼可能騰一下從這個樹梢飛到那個屋頂?
雲旗無奈地搖了搖頭。
“小豆子,把璃親王帶到後殿去吃點心吧,别讓長公主找到他。”
“是。”
一旁的小太監朝遊璃招呼着,兩人牽着手朝後殿跑去,想着躲在哪個地方會更隐蔽一些。
雲旗舒了一口氣,再要低頭去看手上那份奏折,忽聽見外頭又有腳步聲。
“哥哥,哥哥!”
這是小沐風的聲音。
他晃晃蕩蕩地跑進來,小胳膊小腿白的晃眼,四處揮舞。
那雙圓圓的大眼睛睫翼忽閃忽閃的,上頭還挂着淚水,一臉的委屈。
“怎麼了?”
雲旗索性離開了位置走下來,把他抱在了懷中。
“怎麼哭了?誰惹你不高興了?”
少年的懷抱不算寬廣,卻很溫柔,小心翼翼地攏着小小的孩子。
懷中的孩子忽然咯咯笑了起來。
照顧他的奶娘和宮人緊跟其後,見着雲旗抱着他,這才放心下來。
“聖上。”
衆人齊齊行禮,雲旗點了點頭。
“沐風怎麼了?”
奶娘面色一僵,有些不知道怎麼回答似的。
“回聖上,小王爺說想哥哥姐姐了,便要奴婢帶他找哥哥姐姐去。奴婢原是帶他去找璃親王的……”
因為小遊璃最閑,最有空陪弟弟。
“可是奴婢找不到璃親王,聽說長公主在生氣呢,小王爺也不敢去找,就跑來禦書房了。”
奶娘說着有些後悔。
她應該早點攔住小沐風的,偏偏打擾了最忙的一個。
雲旗還是少年,把大周朝廷打理得井井有條,越來越繁榮昌盛。
每次軒轅玦和沈風斓離開前,都會留下一些整改的政策,給雲旗他們參考。
他每次都能做好,甚至比軒轅玦想象的更好。
朝臣們交口稱贊,都說青出于藍,他将來的政績必定會比軒轅玦更好。
那是必然的。
他才五六歲就在禦書房學習理政了,軒轅玦小時候可沒有這個“福氣”,最多隻能在禦書房看書罷了。
這種交口稱贊的代價,就是他要付出許多的時間和精力。
且他不僅要打理朝政,還要照顧父母留下的這些弟弟妹妹們,格外費心……
沈風斓說留下他們幫助雲旗,可事實上,都是添亂。
他已經習慣了在禦書房坐半日,會有三四次被打擾的頻率了,故而也不覺得什麼。
隻是奶娘心疼他小小年紀不容易,所以十分懊悔。
“沒事,下次他再要找哥哥姐姐,你就帶他來見朕吧。”
小遊璃還是一團孩子氣,自己都照顧不好,哪裡能照顧弟弟?
龍婉那個性子就更不必說了。
也就是雲旗的性子,溫柔細心,對孩子也有足夠的耐心。
“嗯嗯嗯,奶娘聽到沒有?哥哥自己都這麼說了!”
小沐風連忙回頭,生怕奶娘沒聽清。
其實這些哥哥姐姐裡,他還是最喜歡雲旗陪着他。
二哥哥就知道帶他吃點心,大姐姐才不管他多大年紀,就要抓着他紮馬步……
奶娘苦笑不得,隻得應了一聲,然後退到了殿門外。
雲旗便抱着小沐風看奏折,後者倒也不哭不鬧,乖乖地窩在他懷裡。
西言宮中。
抓不到小遊璃的龍婉,終于想起了正事,把那封關于兵馬改制的文書拿了出來。
雲旗還真是打的好主意,把這麼棘手的問題交給了她。
他們兄妹倆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這麼些年來倒是配合默契,從未出過纰漏。
不過這次……
她盯着那文書上頭虎騎營三個字,不禁扶了扶額頭。
的确有點棘手。
“更衣,去詹将軍府上!”
長公主的明黃儀杖從玄武門出發,到詹府花不了多少時間,一直到龍婉出現府門外,裡頭的人才反應過來。
或許是從小習武的原因,龍婉身姿秀長。
穿着廣袖流金裙的時候,裙擺委委落地,雙手交攏在身前,極有氣勢。
而此刻的詹府中,一群年紀不小的副将、參将、統領,正圍着詹世城七嘴八舌。
“聖上年紀尚輕,長公主更是個小姑娘。他們一時興起,便想出什麼兵馬改制,要把我們這些老家夥都弄回家去養老!詹将軍,你可不能不管我們這些下屬了啊!”
“正是啊,詹将軍。您可是當年擁護太上皇擊敗甯王反叛的,隻要您一句話,聖上能不給您面子嗎?就算聖上不給,您修書一封給太上皇,那不就沒事了嗎?”
詹世城原本微微合目,坐在上首聽着他們七嘴八舌的議論。
待聽到這最後一句,他忽然睜開了眼睛,端起了桌上的茶盞。
他一向不怎麼愛喝茶。
不過這裡頭的茶葉加了補身的藥草,南青青命他一日至少喝兩盞,才能起到作用。
她說至少兩盞,詹世城就成天抱着茶盞,至少喝上五六盞。
“你們可别胡說啊,太上皇和太後娘娘雲遊四海,誰知道他們現在在哪?我就算想修書,也不知道往哪送去啊!”
此言一出,衆人面面相觑。
詹将軍這話,不會是不打算管他們了吧?
正想着,門房忽然有人急匆匆地跑進來,拱手通報。
“老爺,長公主來了!現在就在府門外頭!”
一聽長公主這三個字,饒是久經沙場的幾個參将,也不禁打了個哆嗦。
“這長公主怎麼也不吱個聲就來了,這這這,這可如何是好?”
人都到府門外了,他們想躲都躲不開了。
要是被長公主知道他們在議論兵馬改制的事,那可怎麼好?
詹世城連忙放下茶盞起身,整了整衣裳便要出去迎接。
“别慌,就說是來本将軍府上做客便是。長公主不提兵馬改制的事,你們也别提,知道了嗎?”
“哎!”
衆人忙整理衣冠,跟着他出府迎接。
才走到半路,見那逶迤的流金裙擺,已然到了眼前。
衆将士拱手行禮,大氣不敢出一口。
龍婉朝詹世城看了一眼,後者面上帶着隐隐笑意,一下子便讓她明白了——
這些人就是來找詹世城,談兵馬改制的事情的。
“諸位将軍都在呢?看來本宮今日出行,來的正是時候。”
正是時候這四個字,充滿了某種暗示意味,讓衆人心驚肉跳。
該不會……她就是來說兵馬改制的事吧?
“長公主請。”
詹世城側身讓行,衆人皆退到了一旁,隻看着她金色的裙擺逶迤在地,區區一個背影的威儀,便不似十三歲的少女。
她高坐上首,一擺手,廣袖如蝶翼拂動。
“諸位請坐吧。”
在座的都是經年老将,若要論起來,不少比軒轅玦的輩分還高。
他三十五歲便退位了,留給雲旗和龍婉兄妹的一大問題,便是朝中老臣輩分太高。
就不說定國公和沈太師這一輩,那是雲旗和龍婉的爺爺輩,連他們的皇爺爺見了都要敬重三分。
便說詹世城,他的年紀可比軒轅玦大,雖然算是同輩,在雲旗和龍婉看來,卻也是長輩。
而其餘的将領就更不必說了,有的長一輩,有的長兩輩。
要對這些人說什麼重話,難免落得一個不敬老臣的名聲。
龍婉想了想,便笑道:“不知諸位今日都在詹将軍府上,做什麼呢?”
她招呼都不打就跑來了,倒好意思問旁人來做什麼來了?
幸好衆人早就串通好了,便說是閑來做客,蹭茶喝的。
反正現在的大周四海升平,他們這些武将閑來不管做什麼,也沒人能诟病他們。
龍婉聽了這話,一雙美豔的桃花眼笑得眯了起來。
“本宮便知道諸位将軍閑暇,所以想着,要給諸位找些别的出路。免得諸位将軍白蹉跎了時光,卻在朝中一事無成。”
衆人臉色一白,沒想到她這麼快切入正題。
根本不給衆人考慮的時間。
這作風是跟誰學的?
聖上那麼溫柔的人,怎麼會有個這麼兇殘的妹妹?還是同一天從娘胎出來的。
武人行事多半簡單粗暴,龍婉的直接雖然打了他們一個措手不及,卻也符合他們的作風。
衆人便不繞圈子了。
“長公主,你的意思,是要把我們這些老家夥趕回家了?我們可都是有從龍之功的啊,當年出生入死去了嶺南,才把太上皇和太後娘娘救回來的!”
“正是!當年甯王謀逆,是我們這些老家夥把江山奪回來的!長公主,你可不能過了河就拆橋,把我們這些老家夥趕走啊!”
龍婉不耐煩地摸摸耳朵。
這些老家夥是沒什麼可說了,整天就知道念叨當年那些功績。
他們怎麼不說,這十幾年來,他們幾乎一場站都沒打過,就安安心心地吃皇糧呢?
心裡這樣想,面上卻不能露出來。
她仍是笑着,“瞧諸位老将軍說的,怎麼成了本公主過河拆橋?本公主隻是想着,母後年初提的那樁實業興國,在民間開設紡織工廠的事,是極好的事。雖然工廠是國有的,但是賺的錢是工廠的呀。諸位将軍不想趁着這個機會,多賺一點嗎?”
衆人一聽這話,面面相觑。
他們都是粗人,既不會打算盤,又不會織布,能做那些嗎?
這分明是長公主的托詞!
“我們現在這樣挺好的,長公主還是把這等好機會,讓給别人吧。”
他們就想當一輩子不打仗的将軍,在京城養老,既有軍權又有地位,還有朝廷的皇糧吃。
話說到這個份上,已經是一副近乎死皮賴臉的模樣了。
龍婉面色一變,一巴掌拍在桌上,竟把那一口未動的茶盞隔空震碎!
一個少年女子能有這樣的掌力,叫這些久經沙場的老将都驚愕不已。
“諸位是大周的将軍,是功績赫赫的人物!年輕時出生入死立下汗馬功勞,所以現在年事已高,就要躺在功勞簿上吃老本麼?你們就打算親手,把自己年輕時建立起來的威名吃幹淨麼?!”
“大周的朝廷需要的是英雄,不是隻會吃老本的蛀蟲!當然,本宮不是說諸位是蛀蟲,隻是提醒一句,防微杜漸不是?”
她面色忽然和緩起來,朝底下投去一個眼神,示意下人把碎茶盞收拾下去。
下人換上新茶,她慢慢地端起杯來飲了一口,神态自若。
蛀蟲二字,算是說到衆人心坎裡去了。
他們不禁回想起,年輕時候的精神和心态,和現在的确差了許多。
那時想的是為國捐軀,如今想的隻是,如何保住自己的官職和俸祿……
“本宮與皇兄已經商量好了,兵馬改制全面實施後,諸位将軍的俸祿不減,以供養老。雖然沒了官職,但皇兄會根據各位的功績,為格外追加溢美之銜,讓諸位告老還鄉後依然能夠風風光光。”
龍婉見衆人态度松動,适時補上一句。
“真的啊?這要是真的,那我們回家也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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