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上頗有些自責,衛皇後趁勢說上些勸慰之語。
“聖上是四海的聖上,是萬民之父。心力都放在朝政之上,太子不學好怎麼能怪您呢?”
她把話放軟了說,聖上的面色果然好看了些。
他揮了揮手,示意衛皇後坐下說話。
李照人親自端上熱茶來,讓她不禁露出了一絲笑意。
她趁熱打鐵,“隻是……太子他身居那個位置,也是不容易。衆大臣們難免奉承他,巴結他,臣妾想把他往好處帶,也防不住小人引誘他啊!”
她的這番說辭,幾乎是每個父母都有的想法。
自家的孩子最好,如果不好,那一定是别人帶壞的。
聖上作為太子的父親,自然也不想承認,太子就是一個草包混蛋。
他緩緩地點了點頭。
“朕明白你的意思,東宮的那起子人,也是時候該肅清一回。還有朝中那些巴結奉承太子的小人,朕也絕不會放過!”
衛皇後聽了這話,又是心疼又是暢快。
心疼太子的羽翼将被剪除大半,暢快的是,聖上的話音似乎并不打算廢了他太子之位。
隻要儲君的位置還在,那些羽翼少了就少了,總會再長出來的。
她忍痛道:“頭一個就是那個戶部尚書樸珍前,仗着自己是太子妃的母家之人,就傍上了太子。”
聖上不禁高看了她一眼。
“皇後近來,覺悟倒是高了許多。”
衛皇後謙卑地笑了笑。
“臣妾是太子的母後,從前太過愚鈍惹聖上厭煩。如今也學着看些聖人的道理,自己進益了才好教導太子。”
事實上,對于太子妃的母族,她自然沒有多少憐惜之意。
就算太子妃母族派不上任何用場了,再換一個人做太子妃便是。
隻要太子的儲君之位還在,還愁沒有人願意做太子妃嗎?
隻要不動到衛家頭上,她就沒什麼可顧慮的。
聖上滿意地點了點頭,“你能有這樣的想法,朕深感欣慰。”
衛皇後的目光,不經意朝着禦案上頭,那一摞奏折看去。
那些奏折裡,怕是大半都和太子的事有關吧?
她張了張口,正想說些什麼,聖上卻忽然開了口。
“你先回去吧,讓朕自己想想。”
竟是不給她再開口的機會。
衛皇後細想了想方才的對話,自以為天衣無縫,聖上必定會心軟。
她隻能乖乖順從道:“是,臣妾告退。”
聖上直到她轉身,這才擡起眼,看着她離去的背影。
太子陷入如今的局面,就連衛皇後都學會了,以退為進。
真是逆境讓人成長啊……
他不禁想到了晉王。
這個孩子,若不是經過沈風斓那樁事,隻怕現在也還是個放蕩不羁的性子。
真是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
他忽然就翹了嘴角。
李照人一見,不禁笑道:“聖上這幾日難得笑笑,可是想到了什麼好事?”
“多嘴!”
聖上嗔怪了一句,李照人嘿嘿地笑起來。
過來一會兒,聖上又開了口。
“去,傳晉王進宮。”
李照人似乎早有準備,笑眯眯地應了下來。
“是,奴才這就去。”
旨意傳到晉王府時,軒轅玦與沈風斓同在天斓居中,正品茶說話。
下人領着那個小太監進來的時候,兩人相視一笑。
“給晉王殿下,側妃娘娘請安。”
“免禮。”
軒轅玦道:“父皇此時請本王進宮,可有什麼說頭嗎?”
那小太監歪着腦袋想了想,忽然想到了什麼。
“李公公說,聖上才見過了恒王殿下,發了大怒。又見了皇後娘娘,似乎心情頗佳。”
李照人這是在賣晉王的面子,把聖上先前見了誰都說了。
這樣簡單的一句話,軒轅玦和沈風斓卻都聽懂了。
看來聖上這回,并不打算從重處置太子。
沈風斓親自起身,替他把頭上月白色的發帶解下,又重新梳理了頭發。
浣紗将一方金冠捧來,沈風斓親自替他戴上。
“殿下要進宮面聖,打扮得太簡素也不好。”
一個手下精細萬分,一個擡眸含情脈脈。
真叫人好生羨慕,這一對神仙眷侶。
隻有他們倆自己知道,所謂含情脈脈的眼神一來一回,彼此已經懂了對方的心思。
他們達成的共識是,絕不在聖上面前為太子求情,也絕不請求聖上從重處置太子。
以不變,應萬變。
軒轅玦戴好了金冠,又起身整了整衣領。
“晚膳等本王回來再吃,若是回來得晚了,你就先吃一些,可不許吃多了。”
當着外人的面,聽他這樣說,沈風斓有些面紅。
她嗔怪道:“還不快去?讓聖上等着你不成。”
見她微微羞臊的模樣,甚是可愛,晉王殿下朗聲大笑。
随後他大步邁出了天斓居。
軒轅玦到了宮中,小太監并沒有将他往禦書房引,反而是朝長生殿引去。
聖上在寝宮中自在了許多,隻穿着一身明黃的中衣,盤腿坐在明窗底下的坐榻上。
他面前擺着一盤棋局,黑子與白子皆鋪得滿當。
聖上捏着一隻白子,正凝神思索。
李照人道:“聖上,晉王殿下來了。”
他轉過頭來一看,晉王正要行禮,被他阻住了。
“不必多禮了,來,快過來!”
聖上連忙讓晉王上榻,“你瞧瞧這棋局,朕看了大半日,可真是有意思。”
晉王順從地上了榻,盤起腿來坐在聖上對面,父子兩盯着一盤棋。
李照人在旁看着,越發覺得他們父子姿态十分相像。
這是一盤珍珑棋局,原本就是因為難以破解而出了名的。
太子的事尚未有決論,聖上怎麼會有心思,破起棋局來了呢?
軒轅玦不解其意,隻是笑道:“父皇,兒臣的棋藝比您差多了,您都看不出來,叫兒臣來有什麼用?”
聖上白他一眼。
“都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娶了沈風斓一年多了,棋藝就沒精進些?”
晉王一愣。
原來他也知道,沈風斓棋藝高超,十歲擊敗國手廖亭翁的事情麼?
聽這口氣,倒不像對沈風斓有多厭惡。
他老實道:“是曾聽聞,沈側妃在閨中時棋藝十分精湛。不過在王府中,鮮少見到她下棋。”
她平日最喜歡的消遣,是看書。
并且一目十行,有時候一本不厚的書,她一天之内就能讀完。
軒轅玦還嘲笑過她,讀書不求甚解,能讀進什麼東西去?
沈風斓不服氣讓他提問,一問才發覺,她的确把書的精髓都看進去了。
還常常有與人不同的見解。
餘下的,除了偶爾彈琴之外,就連女紅都沒見她做過。
下棋這事不僅是鮮少見,而是一次都沒見過。
聖上不置可否,隻輕哼一聲道:“那個廖亭翁,從前在朝中好好的,就是被這個沈風斓氣得,找了個深山老林子躲起來了。”
“下回也讓她同朕下下棋,朕倒要看看,到底有多厲害。”
“是。”
軒轅玦心中微喜,聖上能讓沈風斓同他下棋,那是在擡舉她。
看來為她請封正妃之事,還是有可圖的。
父子兩說了幾句閑話,又繞回了那珍珑棋局上。
“你瞧瞧,這邊,白棋得壓住,不然黑棋就要成龍了。”
“這一角也很危急,此處不跟上,就要被黑棋一次性吃掉兩個子。”
聖上一面說一面指,面露猶豫之色。
“你說說,要是你,你會下在哪一邊?”
軒轅玦于棋藝上不算精通,他看了看聖上所指的兩邊,最後伸手在棋盤上一點。
“自然該下在此處。”
“哦?何以見得啊?”
軒轅玦道:“這個更加顯眼的位置,會引起對方更多的注意。白子隻能舍棄這個位置,去保全真正的命脈所在。”
聖上聽過他的分析,不禁玩味一笑。
“玦兒比起從前,真的變了許多。”
從前的他,不顧大局,隻顧自己恣意妄為。
現在多了一些大局觀,又少了一分張揚。
長此以往下去,棋藝必定能夠精進。
因為棋藝高超與否,本來就在與人的眼界。
輕視一子半子的勝負,重視全局的統籌,這才是棋局。
軒轅玦笑道:“父皇這話已經誇過兒臣許多次了,兒臣聽得耳朵都要生繭子了。父皇就不能換一句嗎?”
“臭小子!得了便宜還賣乖!”
身上佯裝嗔怪,父子兩人一起笑了起來。
過了好一會兒,聖上忽然道:“此番太子之事,你以為,朕該如何處置?”
從棋局一下子說到了太子之事,聖上這是在告訴他,此番放過太子一馬來統籌全局嗎?
這倒奇了,聖上要如何處置太子,何必征求他的意見呢?
看到他疑惑不解的目光,聖上固執地問道:“如果你是朕,對于太子這件事,你會如何處理?”
軒轅玦略一思索。
“父皇若是對太子心懷憐惜,便放他一馬。若是對他失望至極,便從重處置。兒臣不是父皇,又怎知父皇如何想法?”
“那你是如何想法?希望太子倒台嗎?”
聖上一語驚人,叫他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接話。
希望太子倒台嗎?
他當然希望,沈風斓也是同樣如此希望。
一旦太子倒台,便是大仇得報。
但是真正受益最大的人,并不是他們。
而是甯王。
甯王一向依附于太子手下,他和太子的黨羽都有深交,關系緊密。
一旦太子倒了,這些人便會選擇依附甯王。
他不禁陷入沉思。
以甯王的心計,賢妃的狠毒,平西侯府的深謀遠慮……
到了那時,或許會是一個,比太子更加難以對付的對手。
他似乎忽然領會到了,聖上的深意。
難道聖上就是這樣想的,所以把太子放在那個“更加顯眼的位置”上嗎?
他去細看聖上的目光,卻發現老人略顯渾濁的眸中,目光深沉。
叫他一下子難以看清。
“不。至少,暫時不。”
他回答的時候,聲音有些艱澀。
聖上忽然哈哈大笑。
“好,好。這才是朕的好兒子,朕沒有看錯你!”
他緊接着道:“既然你也是這樣的想法,朕這一回,不會廢去他的太子之位。但是他的衆多羽翼,朕不能放過。”
一隻失去了羽翼的猛禽,再勇猛,也飛不上天際。
這樣的太子,就失去了足夠的威懾力。
日後再想抓住他的把柄來對付他,簡直是輕而易舉。
對于這個結果,軒轅玦已經足夠滿意了。
太子做了二十多年的太子,他可從來沒寄希望于,一次就能讓聖上廢了他。
“父皇,太子的一幹黨羽之中,除了戶部尚書樸珍前以外,還有不少品級高于大理寺卿的官員。此事交給大理寺全權辦理,難免有些不妥。”
聽他這一說,聖上點了點頭。
“此案非同小可,朕也怕大理寺怕得罪人,不能盡心。這樣吧,朕就派你監管大理寺,作為本案的主理。”
以親王的身份主理此案,便是一品大員,他也能名正言順地審查。
這下衛皇後一幹人,再别想從中作梗了。
他微微一笑,“兒臣遵旨。”
有這一道旨意在手,他終于可以,大展手腳。
——
得知晉王主理太子一案後,大理寺監牢之中,一片沸騰。
看來聖上這回是真的,不打算給太子活路了啊!
派個誰來主理不好,偏是晉王?
太子和晉王兩個仇深似海,這是朝堂皆知的事情啊!
監牢中哀嚎一片。
太子正在牢房中睡懶覺,牢中成日無事,沒有歌舞也沒有嫔妃,他就隻能睡覺消遣。
好在天字牢房中,這床榻還算松軟,被衾還算細滑。
他睡了幾日之後便習慣了,每日都要睡到日曬三竿,再叫水洗漱。
獄卒們都知道了他這個習慣,從來不敢在他起身之前,發出動靜來打擾他。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這位好歹是太子爺啊!
隻要聖上一日不廢他的位置,他就是儲君,就是未來的聖上……
而今日,太子被一陣鬼哭狼嚎的聲音吵醒。
他一把掀開錦被,白胖的臉上露出不悅的神态。
再透過天窗朝外看——太陽才剛剛升起不久,哪來的這些動靜?
“吵吵什麼呢啊?讓不讓人好好睡覺了!”
他粗着嗓音朝外頭罵了一句,獄卒連忙趕上來,透過牢門上的小窗賠笑。
“殿下,實在是對不住。今日那些犯官都瘋魔了,一個個鬼哭狼嚎的,我們正訓着呢!”
說話的時候,隐約還能聽到,外頭獄卒的怒喝之聲。
“别吵吵了聽見沒有,再吵就拉出來打一頓,看看你們還有沒有力氣!”
伴随那厲聲落下的,還有殺威棒重重敲打在牢門上的聲音。
太子被那聲音吓得一驚,忽又想起,那些犯官可不就是自己的黨羽嗎?
便朝那獄卒打聽道:“他們都嚎什麼呢,你知道不知道?”
獄卒面上現出為難之色。
他要是實話實說了,一會子太子也嚎起來了,他可不敢拿殺威棒吓唬。
便吞吞吐吐道:“這個……小的也不太清楚……”
太子知道他沒說實話,自揭開了錦被,湊到牢房門上朝外聽。
一陣喧嘩之聲透過鐵皮的牢門傳進來,聲音聽得格外清晰。
“聖上這是不給咱們活路了啊,聖上,您不能這樣啊!”
“半輩子辛苦經營,原以為能有個從龍之功蔭及後代,現在這不是要命嗎?”
“晉王殿下肯定不會放過咱們的,我不如在這牢裡吊死算了!”
……
各大臣們熟悉的聲音,在說着太子不懂的話。
他不明白,都被關進來十來天了,怎麼這些人一下就炸開了呢?
那些話到底什麼意思,怎麼又跟晉王扯上關系了?
太子一臉懵懂,待要再鑽回被窩去睡個回籠覺,又被這些人吵得睡不着。
他索性朝門外喊道:“來人呐,本宮要洗漱了,快送水進來!”
沒人應答他。
他以為是外頭太過嘈雜了,又扯着嗓子喊了一遍。
還是沒人應答他。
太子惱怒地湊到門邊,透過門上那個小小的窗子朝外看,一個獄卒都不在。
“混賬東西,都跑哪裡去了!”
大理寺監牢外,身着華服頭戴金冠的男子,長身玉立。
他面容俊美不似凡塵,更兼一身天家貴氣,與這陰暗的監牢十分不襯。
底下自大理寺卿江淹、大理寺少卿餘傑,并一衆典獄與獄卒等人,恭請地列隊在門外迎候。
“恭迎晉王殿下。”
從他們低垂的目光直直看去,隻能看見他月白色的靴底,纖塵不染。
他聲音清冷,“免禮。帶本王進去看看罷。”
衆人躬身朝兩側退避,隻有大理寺卿江淹和餘傑,一左一右地迎了上去。
“殿下,裡面請。”
隔着晉王,兩人對視一眼,笑意不達眼底。
在江淹看來,他才是大理寺的主官,晉王到大理寺來理應他來接待。
偏偏這個餘傑跟晉王有舊,他也要巴上來,自己也不好說什麼。
當着面他還是笑嘻嘻的,心中卻在腹诽餘傑。
呸,馬屁精!
陰暗的牢房中,長長的通道裡,晉王殿下緩步走來。
他一身風華,俊秀出塵,叫人見了心驚。
從前不在這獄中,怎麼沒看出來,晉王殿下如此風姿?
那些犯官反而不哭号了,一個個貼在牢門邊上,眼巴巴地看着他從遠處走來。
太子也貼在牢門邊上,看得心裡不是滋味。
原來是晉王要來審理此案,怪不得大臣們都着急了,獄卒們也不理會他了。
難道聖上真的要廢了他,所以不管不顧,派了個仇人來治他?
太子欲哭無淚。
良久,他低下了頭,捏了捏自己的肚子。
這些日子在牢中吃飽了就睡,睡醒了就吃,他好像又發福了些。
臉上一圈的胡子也懶得刮,左右在這監牢裡也沒人看,他這些想着。
現在一看到晉王一身華貴地走來,他有些自慚形穢,恨不能躲開。
這些弟弟裡頭,他最讨厭的,就是跟晉王站在一處。
同是一個爹生的,差别怎麼就這麼大?
他心中不禁氣惱,衛皇後出聲煊煊赫赫的軍伍大家,家世倒是好,就是可惜姿容實在一般……
要是她能有蕭貴妃那個臉蛋和身段,自己現在站在晉王面前,也不會顯得如此猥瑣。
晉王朝着通道兩邊的牢房掃了一眼,隻見一衆犯官面容還算幹淨整潔。
就是個個見到他,神情十分萎靡。
餘傑忙迎上前,指着天字牢房那一頭道:“殿下,太子殿下在那邊,您要不要過去看看?”
晉王順着他指的方向看過去,一道鐵皮牢門關得嚴實,看不見裡頭的情形。
“不必了,太子的罪自有聖上定論。本王是來處置這些,品級過高的犯官。”
大理寺卿一聽,連忙應和他的話。
“聖上英明,殿下體恤。這些犯官比微臣的品級還高,微臣辦起案子來,實在束手束腳。”
晉王殿下朝他點了點頭,“按照次序,把人犯一一帶進審訊室。”
說罷當先走開,餘傑緊随其後。
江淹恭恭敬敬地應答,待晉王走後,他大喝道:“還愣着幹什麼,還不按晉王殿下吩咐的辦!”
頭一個被押到審訊室的,就是戶部尚書樸珍前。
樸珍前的罪證列在狀子上,攤開來一共有四五尺長。
證據确鑿,無從抵賴,所謂的晉王主理不過是來走個過場,蓋棺定論。
“樸珍前,本王親自來了,你還不願意畫押嗎?”
樸珍前自知無力回天,輕歎了一口氣。
從他在禦前,被詹世城吓得連狡辯都不敢之時,他就知道自己完了。
聖上看他的目光,一下子變得陰冷和嫌惡。
他是太子的一把總鑰匙,管着太子的錢袋子,這些年來太子的所有結黨營私,都離不開他手裡的帳。
誰都有可能逃過這一劫,隻有他不可能。
他匍匐在地上,道:“微臣,不敢。”
目光卻不自覺地,朝着太子的牢房飄去。
“微臣隻想說,這份罪狀遠遠沒有寫清所有的罪狀。微臣最大的罪,是引誘太子接受貪銀。”
晉王不禁冷笑一聲。
“旁人都說,樸尚書老奸巨猾。本王今日一見,倒是個忠肝義膽的良臣啊。”
他話音中帶着諷刺,樸珍前聽得一清二楚,口風照舊不改。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微臣所言句句屬實。是微臣因為太子妃的關系,想借太子的權力為自己斂财。若是殿下以為,微臣隻是為了太子,那就錯了。”
他這些話的用意,無非是将太子侵吞國庫銀兩的罪名減輕,攬到自己的身上。
隻要太子有絲毫的翻身餘地,日後必定會記住他樸家的好處。
反正他自己是死罪難逃,能為自己的後人多蔭蔽一些,就算一些吧。
“其實樸尚書大可不必如此,聖上并沒有重罰太子的意思,你也不必将罪責都攬到自己身上。”
晉王眉梢一挑,“還是說,你臨死還想給太子賣個好,奢望他繼位之後,能夠為你翻案,為樸家加官進爵?”
樸珍前被說中心事,面色有些難堪。
他徑自将手摁進印泥之中,而後在那狀子的尾部,按下了手印。
“臣已認罪,晉王殿下不必再費心思,讓臣說出對太子不利的話了。”
晉王索然無味地擺了擺手,獄卒上前來,把他帶回了牢房。
接下來一個個押上的犯官,有的拒不認罪,嚷嚷着自己是清白的。
他直接讓獄卒把證據呈上,将每一樁事件的時間、地點,都清清楚楚地說出來。
啞口無言的犯官,隻能眼睜睜看着自己的手指,在狀子上落下皿紅的簽押。
也有的一見了前人灰頭土臉的模樣,索性放棄了抵抗,直接畫押。
更有甚至,跪在地上膝行上前,想要保住晉王殿下的大腿來求情。
晉王眉頭一皺,獄卒早就飛奔上去押住了犯官。
這一通審理下來,一份份畫好本人簽押的狀子就出來了。
江淹在旁看得歡喜,這樁麻煩事,總算要了結了。
他不禁朝晉王道:“殿下,這些犯官的罪證都簽押了,那太子他……”
這才是最大的燙手山芋,他恨不得趕緊送出去。
晉王殿下看着他熱切的目光,隻得拍了拍他的肩膀。
“這件事本王做不得主,你這裡好生看管着,大約過幾日就會有禦旨下來了。”
江淹幾乎淚流滿面。
被神仙似的晉王殿下拍了肩膀,還說了安慰他的話,他心中萬分激動。
以至于晉王走後不久,他就湊到了餘傑的跟前,商讨能不能讓他把自己,引薦到晉王殿下跟前。
晉王将一衆犯官的狀子處理好了,看天色不早了,便決定先行回府。
忽然,一個獄卒快步趕來,對江淹小聲禀報着什麼。
江淹的面色一下猶豫了起來。
“什麼事?”
晉王問他,他隻能如實回道:“那個跟太子同一日被送進來的南小姐,說是身子不适。這位南小姐似乎和殿下的沈側妃有舊,獄卒就請來了大夫給她診脈,沒想到……”
“這位南小姐,好像懷上了身孕。”
晉王眉頭一皺,“你确定是懷上了身孕?”
江淹被這麼一問,心中惶恐。
“獄卒請來的是惠生堂的大夫,這畢竟不是太醫,到底診得對不對也難說……”
“那就請太醫來診,難道你不知道,南小姐若是真的懷有身孕,那個孩子是誰的嗎?”
這件事他豈能不知?
太子在聖上的壽宴之上,于後殿借酒輕薄良家女子,并且做了不齒之事……
這件事早就在京中傳遍了。
南青青如果懷了身孕,那自然是太子的種。
他想到這裡,連忙應道:“是,下官這就去。”
惠生堂是京城中最大的醫藥堂,裡頭的大夫也都有些水準。
既然說了是把出喜脈,大概就是真的懷有身孕了……
晉王面色一凜,說不清心中是什麼滋味。
“若是真的查出喜脈,就報給聖上吧,本王先行回府了。”
“恭送殿下。”
衆人在身後躬身行禮,目送他走出大理寺監牢。
監牢外,牆角有個高大的人影轉來轉去,似乎在等着什麼人。
晉王一出去便看見了他。
那個人,正是詹世城。
“晉王殿下,殿下!”
詹世城見着他格外歡喜,一邊喊着一邊跑過來。
“聽聞聖上讓殿下,來負責主理涉案官員。下官想着殿下今日必定要來此,特意在此等着。”
晉王眉結不展,隻淡淡道:“老詹,本王今日審案累了,有什麼事改日再說罷。”
詹世城連忙攔住了他。
“也不是什麼大事,耽誤不了殿下的工夫。煩請殿下跟大理寺卿江淹說一聲,讓下官進去看南小姐一眼,隻說兩句話就好!”
他目光懇切,看得晉王有些不忍心。
這十來日,詹世城茶不思飯不想,幾乎是日日跑來大理寺想見南青青。
負責主理監牢事務的是大理寺少卿餘傑,他堅決拍沈風斓的馬屁,不肯讓詹世城進去。
詹世城想見江淹,每每被餘傑阻攔。
今日這個大好時機,恰巧晉王在這裡。
讓他和江淹說一句話,日後餘傑鐵定不敢再攔他!
詹世城打的好如意算盤,卻忽略了一點——
沈風斓和晉王是夫妻,都說夫妻同心,沈風斓要成全南青青,不讓詹世城見她。
難道晉王會枉費她的一番苦心嗎?
他自然不能。
隻是看着老詹這副模樣,實在讓人動容。
換做從前的他或許狠狠心就離開了,而現在他卻能體會老詹的心情。
一日不見兮,如隔三秋的心情。
他輕歎了一口氣,“老詹,不是本王不讓你見。是南青青,她自己不想見你,你還不明白嗎?”
這些日子以來,這句話詹世城已經聽得耳朵起繭子了。
餘傑在他耳邊說了一遍又一遍,就是想勸他回去。
他越勸,詹世城越是不能死心。
他牢牢地盯住了晉王的眼,“殿下,你就給我一句痛快話。青青為什麼不肯見我?沈側妃也不肯見我,她一定知道!”
看晉王這番神情,他必然也是知道的。
“殿下,你就當可憐可憐我老詹。我做了五六年的鳏夫了,好不容易遇上一個自己喜歡的女子……”
一向鐵骨铮铮的詹世城,說出你就當可憐可憐我這樣的話。
換做是誰,聽了都不禁心酸。
就在此時,獄中一個小卒飛快地跑出來,見晉王還沒走,腳步一滞。
他正要進宮去報信,見晉王在此,覺得應該把此事先禀告晉王。
他躬身報道:“回殿下,牢裡有個犯官就是太醫。他給南小姐診了,也說是真的懷有身孕!”
晉王面色一變,再看向詹世城,隻見他眉頭緊蹙。
“你說什麼?南小姐懷孕了?哪個南小姐?”
詹世城一把抓住那獄卒的衣領,獄卒吓得連忙道:“還能是哪個南小姐喲?就是吏部侍郎家的南青青啊!”
——
十日之後,震驚朝野的太子一案,總算有了結果。
主犯戶部尚書樸珍前,被判斬刑,滿門男丁流放,女眷沒官。
餘下等犯官按照權責劃分,或是被判流放,或是被貶谪,亦或是被降了品級。
一共涉案的,足有二十多個京官,十來個地方官。
這些都是有名有姓的,品級太低的那些,還沒有算進去。
東宮的一應屬官也被聖上換的換、殺的殺,徹底大清洗了一通。
太子的儲君之位算是保下來了,隻是罰在東宮禁足半年,無诏不得出。
看來看去,太子這個主犯的懲罰,怎麼都太輕了些。
聖上給的話是,太子畢竟是他唯一的嫡子,願意給他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
明眼人卻都看出來了,太子的地位就算不廢,從此以後在朝中也沒有影響力了。
别說朝中,現在東宮那些新人,還能不能聽太子的話,都兩說。
最令人啧啧稱奇的,還是南青青。
聽聞南青青在大理寺監牢之中,查出了懷有身孕。
太子的子嗣不興旺,隻有一個太子妃嫡出的長子福昀,偏是個傻子。
都長到十二三歲了,見到聖上都不會叫人,更别談旁人了。
所以聖上對南青青的身孕格外看重,破例将她賜給了太子,做一個正七品的昭訓。
衆人都說,南青青這是因禍得福。
她一個三品官的女兒,嫁給太子做妾室,不算辱沒。
更何況腹中懷了骨肉,若是将來平安誕下男胎,那在東宮的地位就貴不可言了。
因為是聖上賜婚,南青青嫁入東宮那一日,南府還是頗為熱鬧的。
衆官員、女眷都知道那樁醜事,默契地不提。
今日她南青青隻是小小吏部侍郎之女,東宮正七品昭訓,難保日後會不會母憑子貴。
隻要這種可能存在,他們都犯不着得罪南府。
南奇賦也一改先前的态度,知道南青青懷有身孕之後,恨不得把她捧上天去。
她那肚子裡可不是一般的孩兒啊,那是太子的種!
将來若是太子登基,那就是皇子,更别提太子妃膝下隻有一個傻兒子……
南奇賦想到這裡,笑得滿臉都是牙。
“多謝諸位親朋好友,前來赴小女的婚宴。府中備了水酒和菜肴,請諸位盡情吃喝,本官就親自送我的好女兒入宮!”
他笑得沾沾自喜的模樣,叫人看着,不禁想到聖上壽宴那日。
那日他跪在地上瑟瑟發抖,滿口都是南青青這個不孝女,做出此等無恥之事。
今日一口一個好女兒,改口可真快。
衆人心中不齒于他的行徑,面上卻不肯露出來。
這種人盡皆知的醜事,也隻有南奇賦這樣趨炎附勢之人,才能說得如此得意!
正說着,内堂之中,喜娘攙扶着一襲粉色嫁衣的女子,慢慢地走了出來。
太子的妻妾之中,除了太子妃以外,隻有良娣可以着正紅嫁衣。
再往下的良媛、昭訓等,就隻能着尋常妾室的粉色嫁衣。
這顔色與正紅綢帶布置的南府,十分地不相稱,而南奇賦絲毫不覺。
他熱情地迎了上去,“乖女兒,爹親自送你進宮,你小心着點,啊。别把太子殿下的孩子摔着了!”
說到太子殿下的時候,南奇賦加重了聲音。
在座之人都聽出來了,他這是炫耀與太子的姻親關系。
隔着那道粉色的蓋頭,南青青聽見這四個字,卻咬緊了唇瓣。
她一言不發,未曾理會自己父親的話。
在她身處監牢之中的時候,她的父親一心盼望着她去死。
甚至在詹世城上門請求的時候,他還說出讓詹世城娶南子衿這樣的荒唐話。
幸好她早就明白自己父親的德性,為自己尋了一條抽身後退之路。
嫁給太子,唯有嫁給太子。
否則沈風斓費再多心思把她救出來,也不過是把她從監牢裡,放到南家這個比監牢更可怕的地方。
“姐姐!”
南子衿從後頭跑上來,一把撲進了南青青懷中。
南奇賦一看吓了一跳,生怕她太過用力,把南青青的肚子撞壞了。
南青青見着自己的雙生妹妹在眼前,急得就要把蓋頭揭開,卻被南奇賦一把壓住。
“好女兒,千萬别,賓客們都在呐!”
這蓋頭是要進了東宮,由太子殿下親手揭的。
她怎麼能自己揭下來?
隻聽見蓋頭裡,南青青一貫嬌柔的聲音,帶上了寒意。
“父親,把手放開。”
那聲音猶如冬日寒雪,讓南奇賦渾身一顫。
------題外話------
南青青内心os:老混蛋,把你的爪子撒開!
今天是七月的第一天呢,祝小可愛們七月平安~
七月的第一個評論和第一個打賞,伊人都會給币币獎勵哈,mu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