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沈風斓的馬車在前開道,這一路果然暢通無阻。
到了玄武門前,福王急急忙忙地下了馬車,上前同她道謝。
晉王府的馬車裡,隻有沈風斓和兩個侍女,并未看見軒轅玦。
沈風斓看着他,淡淡道:“福王殿下不必謝我,抓周禮時,龍婉非要殿下的腰帶,殿下不也給了嗎?我今日隻是還了殿下這個人情罷了。”
福王面色有些尴尬,便讪讪道:“怎麼四弟沒同沈側妃一起進宮?”
“晉王殿下先進宮了,也不怕同福王殿下說句實話。當初衛皇後那般設計陷害我與晉王,使我名節掃地,不得不嫁與晉王。她病重不病重,我實在不願殷勤。”
故而她讓軒轅玦先進宮,她自己姗姗來遲。
福王聽得一頭霧水。
衛皇後的确陷害過她,又是罰跪差點害她流産,又是派殺手到晉王府,又是京郊刺殺……
可沈風斓說的,好像不是這些事啊?
福王的腦子還有些混沌,一時想不明白沈風斓的意思。
這時,福王妃從身後趕上來。
“殿下快快進宮看母後吧,有什麼話回來再說不遲!”
說着朝沈風斓打了個招呼,便急匆匆地帶着軒轅福昀,朝興慶宮趕去。
沈風斓看着他們離去的身影,這才慢悠悠地擡起步子。
“娘娘,咱們走得這麼慢,真的好嗎?”
周圍都是行色匆匆,趕往興慶宮的人,隻有沈風斓走得悠閑緩慢。
浣紗不禁出言提醒,沈風斓卻面不改色。
“有什麼不好?衛皇後已然失勢,還有何可懼?她曾經對我做過那些事,連讓我表現出虛僞的關心,都不配。”
而一路急匆匆朝着興慶宮趕去的福王,忽然停住了腳步。
他終于想明白,沈風斓方才說的話,是什麼意思了。
“殿下,你做什麼?”
福王妃驚訝地拉住他的衣袖,“興慶宮在這邊!”
福王急道:“我總算想明白,沈側妃為何這麼恨我了!她誤會了……不,她被人騙了!我要回去告訴她!”
福王妃聽得一頭霧水,不明白他說的是什麼事。
“殿下,再着急的事情,也沒有母後病重要緊啊!咱們先去興慶宮,一會兒再找斓姐兒說。”
說着便拉他往興慶宮去。
福王心裡再着急,也隻能強忍下來,先往興慶宮去。
那些朝臣不能進後宮,全都在早朝的含元殿等候着。
到了興慶宮,隻見偌大的庭院裡,滿是命婦們聚集着。
那些品級高的命婦都在殿内,除此之外,便是皇子與王妃還有宮中嫔妃們。
沈風斓還沒到。
福王此刻也顧不上沈風斓了,忙朝着寝殿之中趕去。
聖上和蕭貴妃都在殿中,除了他們,還有賢妃。
見福王趕來,聖上連忙讓出了床邊的位置。
“還不快過來,你母後最想見的就是你!”
他連忙趕到床邊跪下,隻見衛皇後躺在病榻之上,周身泛着一股怪異的藥味。
她面色枯黃,像是七八十歲的老妪,看了實在吓人。
見着一張圓潤白胖的臉湊到面前,她使勁睜大眼看了看,這才露出些許笑容。
她的眼睛好像也有些什麼問題。
“城兒,你來啦。”
她開口說話,聲音沙啞得厲害。
福王皺着眉頭,看着衛皇後驟然老去的容顔,難以置信。
“母後?母後……您,怎麼會變成這樣?”
下人通報衛皇後病重的時候,他還不敢相信。
如今親眼見到,更為震驚。
衛皇後沒有開口,隻是看着他,目露慈愛。
聖上便道:“太醫檢查過,你母後服食了大量的馬兜鈴,已經藥石無靈了。”
上一回,衛皇後被人下了馬兜鈴,太醫就曾經說過。
長期大量服食,會導緻五髒衰竭,最終緻死。
“怎……怎麼會這樣?母後啊,你好糊塗啊!有什麼想不開的,非要尋死呢!”
福王頓時大哭了起來。
年初一的時候他來請安,衛皇後就有些衰朽之氣了。
他當時沒太注意,衛皇後自己也隻是說,年紀大了難免如此。
現在想來,她那時就在服食這等慢性毒藥了,隻是沒有告訴福王。
病榻之上,衛皇後微微翹起了嘴角。
她慢慢地伸出手來,顫抖地,指着寝殿中的人。
最後,她的手指筆直地落在,賢妃的方向。
“是她,是她謀害本宮,還收買了本宮的侍女,說是本宮自願服食。本宮身為皇後,何必尋死?”
“是她,那個霜冷,就是她的人!”
衛皇後說得斬釘截鐵,殿中之人,都不禁将目光投向賢妃。
賢妃站在那裡,微微含笑。
“皇後姐姐怕是病糊塗了,怎麼會和臣妾有什麼關系呢?臣妾和皇後姐姐一向和睦,怎麼會疑心到臣妾身上?”
她看似處變不驚,心中已掀起驚濤駭浪。
看來衛皇後已經知道了,上一回馬兜鈴的事,是她所為。
想不到她竟如此決絕,不惜犧牲自己的命,來嫁禍她。
聖上的目光,狐疑地掃向賢妃。
“皇後說得如此笃定,不像隻是疑心。這個霜冷現在在何處?”
興慶宮的宮人押進來一個宮女,騰地一聲跪在了地上。
“奴婢霜冷,拜見聖上。”
她顯得十分惶恐,膽戰心驚。
福王妃站在一旁,忽然想起了這個霜冷。
上一回,衛皇後隻是命人把她關押起來,她以為這個霜冷早就死了。
沒想到她還活着。
賢妃再嚣張,也不可能一個法子用兩遍,來對付衛皇後。
她心中有了成算。
隻怕是衛皇後利用霜冷,來栽贓賢妃。
聖上道:“你就是霜冷?朕記得你,你從前是皇後身邊的大宮女。皇後口口聲聲說你是賢妃的人,你怎麼說?”
霜冷擡起頭來,看向聖上。
“回聖上,奴婢都說,奴婢願意戴罪立功!奴婢的确是賢妃娘娘的人,賢妃娘娘将奴婢安插在皇後娘娘身邊,是為了構陷貴妃娘娘!”
她一番話說出三個娘娘來,把宮中最複雜的關系,都連在了一處。
故而,寝殿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她身上。
“你胡說什麼?構陷嫔妃是何等罪名,你一個小宮女擔得起嗎?難道你就不怕,殃及家人?”
賢妃出言提醒霜冷,看似是說霜冷陷害她,實際上是以她的家人性命要挾。
霜冷果然瑟縮了一下。
可她擡起頭來,目光中并沒有悔懼。
衛皇後将她留到現在,目的就是讓她反咬賢妃一口。
她的家人,早就已經被衛皇後的人看管起來了。
賢妃還想拿這個來要挾她,根本起不到作用。
“喲,賢妃這是有多害怕,霜冷說出真相?既然此事與本宮有關,那本宮還就非要聽個明白了。”
蕭貴妃斜了賢妃一眼,看向地上的霜冷。
“你盡管說,有本宮在這裡,誰敢拿你的家人要挾你?”
與此同時,姗姗來遲的沈風斓,邁進興慶宮便見到奇異的場景。
那些能夠待在正殿之中的高級命婦,和皇子王妃們,都豎起耳朵聽寝殿裡的動靜。
外頭一片寂靜,裡頭的聲音不算小,他們仔細聽便能聽清每一句話。
軒轅玦把沈風斓拉到身邊,示意她也跟着聽。
寝殿之中,得到蕭貴妃鼓勵的霜冷,聲音越發清晰了起來。
她對着聖上道:“聖上,奴婢隻想戴罪立功,絕無半句謊話。興慶宮查出馬兜鈴那一次,就是賢妃娘娘指使奴婢,将藥塞到鴛詩和鴛婉的房中。”
“因為鴛婉曾經是華清宮的人,賢妃娘娘想借此陷害貴妃娘娘。同時她也想讓皇後娘娘病重,讓貴妃娘娘下罪,她便從而奪取後宮的權力。”
可惜她的構陷,聖上并沒有相信,對蕭貴妃也沒有任何處置。
不但沒有處置,還一并将後宮大權,都交給了蕭貴妃。
聖上聞此,眉頭蹙得越發緊了。
“你有什麼證據,能夠證明是賢妃指使你的?”
其實在他心中,幾乎可以斷定,霜冷說的是真話了。
她那急切想戴罪立功的眼神,騙不了人。
霜冷連連點頭,“有,奴婢有!奴婢受賢妃娘娘指使,在興慶宮紮根多年,這其中的痕迹是怎麼抹也抹不幹淨的!比如賢妃娘娘賞賜奴婢的首飾,就在奴婢房中!”
“奴婢的老家在安陽,賢妃娘娘手下的人控制了奴婢的家人,那些人時常到我們的小村子裡去,鄉親父老都知道!還有掖庭宮的總管太監,他時常和我在禦花園互通消息,還被巡邏的侍衛撞見過兩次,聖上一查便知!”
果真如她自己所說,她是賢妃的人,是怎麼也抹不幹淨的事實。
而賢妃站在一旁,聽着她說出了每一句話,心都往下沉了一分。
她說的這些,賢妃可以辯解一件,辯解兩件。
但是所有的一切加起來,她無論如何辯解不明。
她的目光終于染上了驚慌,不禁看向病榻之上的衛皇後。
衛皇後衰朽如枯骨,正瞪大了眼睛看着她。
那雙似乎死不瞑目的眼睛,叫人渾身發毛,也叫人不敢對視。
賢妃别開了眼,眉頭蹙了起來。
好,好一個衛皇後。
她竟然不惜去死,也要拖着賢妃墊背。
在外頭聽着這一切的沈風斓,并沒有多少歡喜之情。
反而是一片悲涼。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衛皇後和賢妃,落到今日的下場,都是咎由自取。
陰險歹毒的人,不配善終。
“賢妃,你還有什麼話好說?”
聖上的聲音蘊含怒意,平素對賢妃的敬重,消失得無影無蹤。
賢妃噗通一聲跪下,失了平常的風度。
“聖上,上一回的事情,是臣妾一時鬼迷心竅,才會如此。可這次不是臣妾啊,臣妾是冤枉的!”
賢妃隻能盡力為自己辯護,卻沒有人相信她。
霜冷,馬兜鈴,都是她的鐵證。
衛皇後臨死控訴,沒有人會相信,不是賢妃所為。
雖然這一次,真的不是她所為。
“父皇,母後都病重成這樣了,您一定要為母後做主啊!”
福王哭天抹淚,單純地以為,真的是賢妃謀害了衛皇後。
蕭貴妃冷冷地看着,跪在地上的賢妃。
“聖上,此事不僅皇後是受害者,臣妾差點也被她所害。請聖上為臣妾做主,不能輕易饒過她!”
福王涕泗橫流,蕭貴妃義正言辭。
而殿外聽着這一切的命婦和皇子們,沒有一個人開口為賢妃求情。
甯王站在人群之中,感受到旁人時不時打量他的目光,微微一笑。
賢妃受處置,他比誰都高興。
怎麼可能如他們所想,沖進寝殿為賢妃求情?
不多時,聖上已有了決斷。
“來人,将賢妃帶回掖庭宮,即刻看管起來,不許人進出。待此事查明,朕再行處置。”
他命禦林軍把賢妃帶下去,用的還是看管這個詞。
這比禁足或是變相的軟禁,都嚴重得多。
一旦将霜冷所說的那些證據核實,罪罰會比現在更嚴重。
看來,聖上是已經相信了此事。
謀害皇後這樣的大罪,一旦坐實,賢妃便無路可走了。
這番變化,必定又會影響到前朝,晉王與甯王之争……
奄奄一息的衛皇後,躺在病榻之上,看着賢妃被帶出去,心中格外暢快。
她忽然沙啞地開口,“水,本宮要喝水……”
宮女連忙端上茶水,福王親手把她扶起,慢慢地喂她喝茶。
“母後,您慢點喝啊。不急,咱們不急。”
就像衛皇後小時候安撫他一樣,此刻的福王,也在安撫着衛皇後。
她不禁露出了笑容。
“福昀最近話還說得好嗎?”
“好,好着呢。現在對兒臣和王妃,偶爾也能說上一兩句了。”
衛皇後滿足地點點頭,“那就好,那就好……”
聖上對蕭貴妃使了個眼色,兩人一同朝外走,将寝殿留給他們母子說話。
衛皇後卻忽然叫住了聖上。
“聖上……”
他轉過身去,衛皇後雙眼帶水,微有淚意。
“臣妾,謝聖上,為臣妾主持公道。便是死,臣妾也能瞑目了。”
聖上對衛皇後,一向沒有什麼感情。
可她現在要死了,聖上又回想起了,她的種種好處來。
若是沒有她,他如何放心衛大将軍,率領大周的百萬雄師四處征戰?
她還誕下了嫡長子,這些年來管理後宮,也算妥帖……
他的心忽然柔軟了起來,對着衛皇後難得有了好臉色。
“朕隻是秉公處置,皇後不必言謝。你好生歇息,朕先出去,讓你們母子好好說話。”
說罷扶着蕭貴妃,慢慢地朝殿外走去。
福王與福王妃在身後行禮恭送,發覺聖上離去的背影,蹒跚老邁。
站在少女體态的蕭貴妃身旁,越發顯老。
這才意識到,聖上年事已高。
比病榻之上的衛皇後,還要大出四歲。
蕭貴妃攙扶聖上走出寝殿,默契地沒有說話。
她知道此時此刻,聖上的心情,是她無法安慰的。
那是少年結發夫妻,到老生死相隔的情分。
她便是再得寵,也介入不了的情分。
寝殿外的衆人見到聖上走出,紛紛行禮。
方才賢妃衆目睽睽之下,被禦林軍帶了出去,衆人面上卻沒有什麼驚疑之色。
聖上心中了然,嫔妃謀害皇後這樁醜事,是怎麼也掩蓋不住了。
罷了。
他也累了,不想再理會這些了。
“朕想回宮靜一靜,皇後這邊的事情,愛妃多加關照吧。”
說着拍了拍蕭貴妃的手,将其從自己的臂膀上拿下。
而後獨自,朝着興慶宮外走去。
蕭貴妃站在原地,行禮恭送聖駕。
冷不防一擡頭,才發覺聖上也老了,那股沉沉暮氣,與衛皇後一樣。
心中不禁酸楚起來,頭一回覺得,自己體态容貌太年輕,也不是一件好事。
這樣,好像就與聖上不登對了。
寝殿中不再有動靜。
良久,興慶宮的管事太監,出來拱手回禀。
“皇後娘娘剛剛喝了半碗參湯,還掌得住。諸位殿下、王妃夫人們,請先回吧。”
讓他們一直站在這裡,等着衛皇後咽氣,那也不是個事。
以晉王、甯王等人為首,衆人直接走出了興慶宮。
連假裝哀傷,或是虛僞客套都沒有。
名義上,衛皇後還是這些皇子的嫡母。
事實上,喊她母後的,隻有一個福王罷了。
身為中宮皇後,在垂死之際竟沒有别的皇子願意守着她,這個嫡母做得實在是失敗。
隻有蕭貴妃身為後宮之首,坐鎮在興慶宮中,以防突發事變。
她獨自坐在偌大的正殿中,上首金光璀璨的皇後鳳座,隐約落了塵。
底下左右兩排的太師椅,卻擦得纖塵不染。
衛皇後一生隻看得到眼前,未曾回首看過她的身後,是何等狼藉。
她恨了自己一生,臨了,卻用性命将賢妃狠狠踩住。
這是多麼可悲的一生。
衆皇子走出興慶宮,彼此的心情,幾乎可以用惺惺相惜來形容。
對于他們這些庶子,衛皇後從未關愛過。
就連逢場作戲的疼愛,都很難從她身上得到。
甚至,是百般苛責和算計。
這個所謂的嫡母,在他們眼中,就隻是皇後而已。
一個為了自己和兒子的利益,不擇手段的皇後。
“瞧這情形,皇後大約沒兩日的光景了。好在大哥不在這裡,我就替你們說句實話。真是痛快,痛快!”
恒王意氣風發,爽利地說出了這話。
他的生母付婕妤,因為位分不高,在宮中受了衛皇後多少苛待?
又因為生下恒王的時間,與衛皇後先去不遠,便成為了衛皇後的眼中釘肉中刺。
恒王妃時常嘀咕,覺得付婕妤小氣又苛刻。
她哪裡知道,付婕妤年輕時受了多少委屈,才會養成現在的小氣勁。
一個懷着身孕、在寒冬大雪天裡,連炭火都被克扣的女子,是窮怕了。
她知道隻有自己手裡掌着銀錢,才不會被凍死,被人害死……
一直到恒王少年時,衛皇後發現,聖上對這個二皇子毫無寵愛之情,才漸漸放過了付婕妤。
恒王的話,衆皇子多多少少,都有共鳴。
就連最年少的齊王,一向乖巧規矩,也默認似地點了點頭。
恒王的母妃,好歹還是個婕妤。
他的母妃,在宮中地位更加低下,活得更加艱難。
衛皇後的狠辣,他們嘗得更多。
晉王和沈風斓,那就更不必說了。
甯王朝着衆人一拱手,“樓蘭使臣快要入京了,本王還有要事,就先行告辭了。”
恒王看着他的背影,冷哼了一聲。
“都傳那個樓蘭公主來和親,是要嫁給甯王的。怪不得他這般殷勤,總是為使臣入京之事奔波。”
軒轅玦眉頭微蹙,知道恒王并不知道,甯王的真實身世。
“樓蘭公主地位尊貴,那又如何?畢竟是大周的敵國,他也不想想,娶了敵國公主,将來父皇還能讓敵國公主做皇後不成?”
恒王語帶諷刺,目露譏诮。
軒轅玦看了沈風斓一眼,桃花眼緩緩一眨,萬分勾人。
沈風斓會意地點了點頭。
恒王都能想到的事,甯王不可能想不到。
他身體裡流着樓蘭的皿脈,再娶個樓蘭的公主,聖上是絕不會讓他成為儲君的。
那麼,他會怎麼做?
她不敢往深了想,唯一能确定的是,樓蘭公主入京,必将掀起波瀾。
同恒王等人告辭之後,晉王夫婦走出宮門,沿着長街漫步。
“去年海棠微雨的時候,我們也在這裡漫步過,一晃春天又快到了。”
沈風斓在長街兩旁,尋找去年看過的海棠花。
軒轅玦忽然道:“方才我同你使眼色,你點什麼頭?”
沈風斓不解地轉過臉,看着他。
“殿下難道不是在示意我,甯王此事不簡單麼?”
“哪有。”
軒轅玦牽起她的手,兩人并肩,慢慢朝前頭走去。
“我是想問你,咱們快點回府就寝可好……”
甯王府的馬車出了京城,一路朝着人群喧鬧處去。
并沒有如他所說,去準備迎接使臣入京之事。
正月還沒過完,往南海寺燒香拜佛的人,依然絡繹不絕。
南海寺所在之處,香火鼎盛,人聲沸然。
而就在寺後,誰會想到那座荒山之上,就葬着甯王的生母?
那山上沒有人煙,除了一座孤墳之外,就是一座古老的法相寺。
對比之下,何其令人心酸。
“殿下,還是去法相寺嗎?”
元魁的聲音,從馬車外傳來。
這些日子,甯王時常去法相寺,跟着法源誦經念佛。
法源自己是個懶散的性子,常說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
甯王來了,他反要陪着誦經,大為不爽。
故而時常是誦經誦到一半,便把經書一丢,歪在榻上睡着了。
甯王比他還虔誠些。
倒不是信仰神佛,隻是想多讀讀經,讓這聲音陪伴自己的母妃。
好叫她在地下,能夠安心長眠。
也是為了,讓他那顆躁動不安的心,安靜下來。
“不,去母妃墳前。”
他能夠清楚地感覺到,這回晉王出征回來,他和沈風斓的感情更進了一步。
長公主的無理請求,反而促成了他們的感情。
這讓甯王難以接受。
元魁在馬車外應了一聲,而後又将馬車趕快了些。
衛皇後以死把賢妃拉下馬,這樣的喜事,的确應該告訴甯才人。
路上趕去南海寺燒香的馬車,見了明黃徽記,紛紛避讓到路旁。
“咦?那是甯王府的徽記啊!”
“甯王府不是沒有女眷嗎?那馬車裡頭是誰啊!”
“可能是甯王殿下自己,也有事要求觀音吧……”
退避的馬車之中,議論之聲被抛在腦後。
馬車停在南海寺山門之外,并不進寺,而是從山路繞到後頭。
香火的氣息從寺中飄出,濃重得嗆人。
一路走上山林,靠近山腳的地方還有些小路,并附近山民開墾的菜畦。
再往後頭的荒山走,小路狹隘了起來,林間鳥鳴也清幽異常。
元魁在前頭開道,一面走,一面用佩劍劈開路兩旁的荊棘。
“這條小道雜草叢生,殿下才一個月沒來,荊棘就把路沒住了。”
他一面劈,一面朝身後的甯王抱怨。
每回來都要披荊斬棘,甯王就是不肯讓他們修好路。
“無妨,若是把路修繕好了,反而會有人去打擾母妃清靜。”
甯王耐心地跟在後面走,一面打量着附近山林的景緻,和自己年初來的時候還是一樣。
這片荒山,除了他們和法源師祖孫,也不會再有人來了。
過了山林茂密處,眼前豁然開朗。
一處斷崖邊上,一座小小的孤墳立着。
墳頭有兩株松柏樹,與整個山林之中,枯得隻剩軀幹的樹木格格不入。
一看便是有人刻意移植的。
身後跟随的侍衛,将手上的提籃送過去,甯王接過提籃,在墳前矮下了身子。
元魁朝身後一揮手,衆侍衛都退避到不遠處。
“母妃,孩兒來看您了。”
提籃裡頭,是一小捧帶着芬芳的蘭花。
甯才人喜歡蘭花,總是在春天的時候,摘下來别在發鬓和衣襟上。
她的周身,便帶着蘭花的香氣。
當時太過年幼,他幾乎都記不得了甯才人的容貌,隻記得那一襲蘭花的香氣。
出宮建府後,他便在府中的暖房裡,一年四季種上蘭花。
每回來看望甯才人,便帶上一把。
“小時候,我以為您就是喜歡蘭花。那麼香,那麼甜。後來才明白,是因為那個蘭字。”
樓蘭的國号裡,帶的正是這個蘭字。
她從來沒有提及過自己是樓蘭人,卻在喜好上,掩不住她的思鄉之情。
“那個時候我總不明白,父皇為何對您如此狠心。明明知道您是清白的,也知道您并非自焚而死,卻不肯追查。甚至,把您葬在這個小小的荒山。”
他曾怨恨過,以為是甯才人出身太低,才使得聖上待她如此輕率。
乃至于對自己,也從來沒有舐犢之情。
一直到,那封帶着六瓣蘭的信,送到他的手中。
六和蘭,音同樓蘭。
他在接到信的一瞬間,以為是樓蘭人的詭計,要分崩大周的皇子挑起事端。
他在心中嗤笑,打開了信封,卻再也笑不出來。
“直到接到舅舅的信,孩兒才知道。原來父皇對您的輕率、涼薄,甚至是無情,都是因為您出身樓蘭。”
即便她文才再好,漢話再精通,也改變不了皿統的真相。
聖上可能待宮中任何一個嫔妃真情,唯獨不可能給她半點真心。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這是每一個帝王,都深谙的道理。
“也終于明白,為什麼孩兒被寄養在賢妃膝下,受的種種委屈父皇不聞不問。他明明知道的,整個宮城都在他掌控之下。他隻是不想知道,所以裝聾作啞。”
樓蘭女生下的孩子,雖是聖上的親生骨肉,也注定低人一等。
在聖上心中,從未将自己,視為親生骨肉。
所以他再怎麼努力,聖上也不會誇贊他,對他隻有一個冷冰冰的稱呼,甯王。
年關大雪,聖上讓他離京去撫恤災民,看似恩典,實則讓他飽經風霜。
一樁樁一件件,都是因為,他身上有一半樓蘭皿脈。
“母妃,如果你早一點告訴我,也許我早就不會奢求,父皇還能寵愛我、誇贊我了……”
從前,他對聖上敬畏,疏遠,心裡卻藏着期待。
總是期待有一天,聖上會看到他的好,會心疼他的委屈。
如今想想,真是笑話。
哪怕他現在在朝中聲名鼎盛,聖上也從未想過,把儲君之位交給他。
他的存在,隻是為了讓晉王學會争鬥,更加強大。
上天待他軒轅澤,何其不公。
墳前的蘭花甜香四溢,他模糊的眼前,依稀出現了甯才人的身影。
她一襲白裙,飄搖若仙,發鬓蘭花清雅。
細看那面容,卻和沈風斓沉在蓮花池底的臉,重疊在了一起。
那一日長公主府裡,一身白裙春裳的沈風斓,和他記憶中的母妃——
太過相似。
或許就是從那一刻起,他開始念念不忘,求之不得。
……
興慶宮中,衛皇後飲下了參湯,慢慢陷入了沉睡。
太醫做了個手勢,福王妃把哭得快斷了氣的福王,用力地從地上扶起。
福王擡起頭來,面上糊着一大把的鼻涕眼淚。
見是太醫有話要說,這才用寬大的衣袖抹抹鼻涕,跟着福王妃走了出去。
“福王殿下,王妃娘娘。皇後娘娘睡着了,一時三刻,還不會有事……”
太醫又說了一大串話,暗示福王夫婦,衛皇後的大限會來得很慢。
“快則明日,慢則拖上兩三日,也是有的。”
她中的是慢性毒,五髒六腑慢慢衰竭而亡,不會那麼痛快。
福王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
衛皇後這樣的死法,還不如痛快死去來得好。
可要是她一下子就去了,福王心中又難以接受……
太醫看了福王妃一眼。
福王現在這個樣子,也就隻有她能勸慰一番了。
福王妃點了點頭,示意太醫先行退下。
“殿下,咱們先回府吧。明日一早沐浴更衣後,帶着福昀一起來。”
衛皇後今夜還去不了,他們待着這裡,反倒不像話。
福王仍是渾渾噩噩的模樣,任由福王妃拉着他,走出了興慶宮。
身為人子,生母故去,他傷心也是人之常情。
福王妃便一路小聲勸慰,又是說理,又是哄騙。
這才将他哄上了回府的馬車。
“王妃,母後要是真的去了,本王日後……可如何是好啊。”
他耷拉着腦袋,像個孩子一樣沮喪。
“殿下,母後年事已高,終有一去的。你已經不是小孩子了,總不能事事依賴母後。”
福王卻猛然擡起頭來。
“不會的,若不是賢妃那個毒婦,母後會長命百歲的!都是賢妃,她跟甯王母子兩個,沒一個好東西!”
福王氣憤地捏起拳頭,面皮紫漲,恨不得打賢妃一頓。
“殿下,難道您沒看出來嗎?母後是自願的,這一回,并非賢妃設計陷害。”
福王妃幽幽道來,鎮定地看着福王。
“那個霜冷是母後特意養着,用來反咬賢妃一口的。上一回馬兜鈴之事,是賢妃所為不假。這一回,卻是母後的設計。”
當時寝殿之中,聖上、蕭貴妃,還有她福王妃。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是怎麼一回事。
霜冷的所有證據,都是指控上一回的事,并非此次。
上一回,衛皇後隻是身體稍有不适,這一次卻是緻命的。
謀害皇後這樣的大罪名,賢妃怎麼敢如此輕率而為?
隻不過是聖上對皇後還念一點舊情,加上他本就知道賢妃的某些惡行,才順勢而為罷了。
在後宮之中,人心的争鬥,從來不是靠什麼證據。
靠的不過是,聖上信任,或是不信任。
想處置,或是不想處置罷了。
福王聽得一愣一愣的。
他從前從來沒有懷疑過,自己腦子有問題。
經過了今天,他才真的覺得,自己十分愚蠢。
隻有他一個沒看出來,這件事的真相。
“你是說,母後為了拉賢妃下水,不惜犧牲自己的性命?母後怎麼會這麼傻呢?不會的,不會的……”
福王妃歎了一口氣。
“并非如此。母後這些年,身體本就越來越差了。加上殿下被廢,母後被軟禁奪權,她先前又中了馬兜鈴的毒……一系列的事,讓她心力交瘁,身子越來越差。”
“我想,母後是覺得,自己時日無多了。索性最後痛快一把,把賢妃拉下水去,免得死了都不安心。”
福王妃所言,句句有理。
比起福王這個親生兒子來,福王妃這個兒媳,對衛皇後的侍奉更加盡心。
她明白衛皇後的身體狀況,更清楚地明白她的心思。
衛皇後在病榻之上,看着賢妃,露出的那個笑容。
福王妃一眼便看懂了。
“殿下,母後這是用她的性命,為她自己多年被蒙騙報了仇,也為殿下掃除了一個障礙。賢妃這個毒婦失了勢,就不怕她再害咱們了。”
福王妃握着他的手,耐心地安慰他。
福王連連點頭,他知道,衛皇後所作的一切,必定是為了他好。
她或許沖動,或許狠毒,或許常常有昏招、敗招。
但她絕不會害自己。
因為這個世上,她隻有自己這麼一個兒子。
他也隻有她,這麼一個母親。
福王涕泗橫流,嗚咽的哭聲,在黃昏的長街上顯得凄涼。
就像一個離家的孩子,找不到回去的歸途。
福王妃将他摟在懷中,像對待一個孩子一樣,輕輕拍着他的背。
“哭吧,殿下。哭出來,就會好受許多。”
他卻忽然想到了什麼似的,猛地擡起了頭,對着外頭的車夫大喊——
“去晉王府,本王要去晉王府!”
福王妃一時驚愕。
“這個時候,殿下去晉王府做什麼?”
福王一把抹去自己的眼淚,紅着眼,嚴肅地看着她。
“母後就要去了,我不能讓她死後還背着污名。我要去找沈側妃,把那件事情,原原本本跟她說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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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真相的揭開,伴随的是另一場風浪。
甯王得知自己的身世,知道自己不可能成為儲君後,會怎麼做?
第一次上鮮花榜,現在已經掉下來了,還是謝謝小可愛們這幾天送的鮮花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