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零四、世态炎涼少年心,青史難評忠與佞
夜風冷冷,直從四面打開的門窗灌入宗祠正堂。祭台神位前的魂燈,随風搖曳。趙高起身,拔了拔魂燈的燈蕊,防止它被風吹滅,順便稍稍伸展了一下麻木的身軀。
做完這些,趙高望了望在堂屋側室中合衣而卧,留下來幫忙守靈的同族叔伯。趙高隻感到十分的孤獨。别人都有兄弟可以商議,可以分擔責任和痛苦,他卻沒有。他低頭看了看發呆中的趙政,心中泛起一股暖意。
以前,他很讨厭這個粘着自己的小跟屁蟲,可到今天才發現,真正與自己有着皿源之親,能夠算得兄弟,分擔自己心事的,也隻有他了。
趙高重新跪坐下來,向面前火盆中添了些木炭,又用鐵釺拔了拔,讓炭火更旺了些。
飛濺而起的火星,打斷了趙政與司馬遷隔着時空的對話。趙政心中自嘲一聲,暗中想道:“我擔心什麼?即使此趙高就是彼趙高,我這秦始皇可不是那秦始皇了。”
趙高見趙政回過神來,以為自己的行為影響了趙政打瞌睡,便微笑着與他說道:“阿政困了也累了吧,你先去側間休息吧,這裡有我看着就行了。”
趙政在坐墊上稍稍活動了一下發麻的雙腿,略微調整了一下坐姿,淡淡地回答道:“不用了。”又轉頭沖堂外側屋呶了呶嘴說道:“衆叔伯鼾聲如雷,還不如這裡清靜。”
趙高苦笑一聲,沖祭台上的平陽君父子神牌凝望了一眼,輕聲歎道:“在這靈堂之中,真正的傷心人,隻有你我了吧。”
“逝者已矣,世态炎涼。人間冷暖,莫不如此。”趙政前世早就曆經了無數的扒高踩低,也經曆過數次的生離死别,内心早已看透世情,堅冷如冰。聞聽趙高感歎報怨之聲,他反應平靜,依舊淡淡的應付了一句。
趙高愈發感覺到趙政的陌生,他完全感受不到趙政的悲傷,感受不到趙政的思念,他覺得趙政對平陽君父子之死,似乎毫不在意,隻是如那些同族叔伯一樣,依着禮法規矩,盡着自己的親屬義務。
趙高一時不該說些什麼了,他覺得自己更加孤獨,感覺這天地更加陰冷了一些。他也如趙政方才那般,陷入了呆坐沉思,回想着與大父和父親在一起時的一幕一幕,他們的笑容是那麼的溫暖,他們的關愛是那麼的溫馨。
他恨以前的自己,那麼的叛逆,那麼的不聽話。擡頭看着大父和父親神牌,仿佛看到他們對自己那失望的眼神。想到這裡,滾燙的熱淚,再不受控制,如泉水般噴湧而出。趙高連忙緊咬雙唇,轉頭擡袖,快速擦去淚痕。他不能哭,決不能讓大父和父親覺得自己軟弱。他要報仇,要與暗中那些強大的敵人戰鬥,他決不能有絲毫的軟弱。他要變強,他要成為祖先趙武那樣,披肝瀝膽、智勇無雙的男人。
趙政就坐在趙高身邊,望着趙高握的蒼白雙拳,心中暗歎:“苦難使人成長,悲傷予人力量。如果這個名叫趙高的表兄,真是曆史上的秦朝中書令。那就是從今天開始,在他心中萌生了覆滅秦國的種子吧。”
趙政仰望祭台,默默注視平陽君趙豹靈位神牌,心中暗道:“現實中的趙姬,身份顯赫。據李義家令傳信,父親異人和母親趙玉的婚姻,可是經過秦昭王當着滿朝重臣,與大趙平陽君親口議定的。這也就不難解釋,為什麼父親直到繼位秦王都沒有娶正妃了。這也就不難解釋,為何他繼承王位之時,對于接回趙姬為後,滿朝重臣毫無反對之聲了。這也就不難解釋,自己這個放養于邯鄲的長子,為何被大秦君臣心甘情願地直接立為太子了。可為何在曆史記載上,對于趙姬的身份如此諱莫如深;史書中,對于始皇帝的少年時代又為何隻字全無呢?這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什麼?”
兩兄弟各自想着自己心事,如木樁般靜靜地跪坐在祭台前。不知不覺間,一縷陽光有如利劍,刺破了黑暗。
伴随這一縷陽光,一陣陣雞鳴次弟響起,一聲聲鐘鼓接連敲響,将人們從睡夢中喚醒。在古代,即便是貴族,即便是王侯,也沒有敢貪睡的。因為小民要謀生,君子須守禮。後院主宅中,趙姫與孟氏母女昨晚和衣而卧略作休息,此時早己起身,一邊命人為守靈的親屬準備餐點,一邊作着迎接親友吊唁的各種準備。
宗祠正堂邊上側屋之内,趙悝等幾名幫忙守靈的同族兄弟也紛紛眯着雙眼,緩緩起身。
趙悝揉了揉面頰,略微清醒了些,便下了床榻步入了靈堂。他皺着眉頭嗔怪趙高兩兄弟說道:"你兩個小子守了一夜不成?怎麼不叫醒我等來替換。"
趙高心道:"怕你等不如我兄弟盡心守護,睡倒在靈堂。大父他們屍身不在,招魂燈更加疏忽不得。"他略有不滿地冷冷回道:"見叔父睡得香甜,不忍攪擾。且我們兄弟還挺的住。"
趙悝伸了個懶腰,抱怨說道:"一群爺們兒擠在一榻,鼾聲如雷,臭氣熏天,還睡的香甜?你跟七叔我逗悶子呢?"說完,敷衍地向平陽君神位略行一禮,又揮手與趙高說道:"行了,今日白天由我兄弟守着。你兩個補覺兒去吧。"
趙悝母親是平原君正妻,魏國信陵君魏無忌的親姐姐。他自幼被立為嫡嗣,七歲開蒙,一群教習教導他文武才藝和貴族禮儀。但正如常語所言,物極必反。趙悝對貴族禮儀厭惡無比,除了在父親平原君面前裝一裝乖兒子,對别人就是怎麼無禮怎麼來,怎麼粗俗怎麼說。别人說他是浪蕩無行,市井之氣,他卻認為自己是豁達灑脫,風流不羁。
趙高看不慣他這舉止無禮,言語粗俗模樣,便輕啍一聲,繼續守靈,也懶得理會他。
趙悝自認兇襟廣闊,對趙高這孩子氣的不滿舉動毫不在意。一邊大大拉拉地招呼兄弟們來靈堂守靈,一邊催促趙高兩人道:"你們年紀還小,不能熬夜缺覺兒。回屋休息去吧,别在這撐着了。孝敬長輩不在這點兒上,以後争氣一些,混出個人樣來,比什麼都強。"
趙政畢竟年幼體弱,此時早己困頓不堪,聞言起身,踉踉跄跄地向趙悝行了禮,道了謝,便強拉着氣乎乎的趙高退出了靈堂,去了旁邊側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