哨兵在要過千仞關前,仿佛聽到了有什麼人在喊他的聲音,于是他停下腳步,回頭看了一眼。
青山蒼嵘,萬林翠疊,冬末春初的風卷着一點潮濕的土腥氣,沒入了他的鼻息。
“怎麼了,洛玄?”他的向導問。
這個聲音,順着精神鍊接,帶一點共鳴的微顫,直接響起于他腦内。
“沒什麼。”洛玄說,向前微一颔首,“走。”
這裡是進入緬甸邊境的最後一站,孟連縣内的哈布克山頂,素有春風漫瘴之稱,可想之其濕熱程度。千仞關西接緬界,過了便是薩爾溫江。他們此行,走的不是官道,而是抄小路,即偷渡。沿途哨卡重重,不僅須留心自己人的嚴防布控,還要避開緬軍。山裡多雨,小路蜿蜒崎岖,好在對一名四級哨兵及s級向導而言,并不算難。兩人于密林中謹慎穿行了兩三天,視野方再度開闊。
夏婉卿是在彜族自治區内執行任務時撿到的哨兵,說是“撿”,并不準确,因對方當時來配合公安緝毒,雙方敵對,她為了保護同伴,一路引誘對方至山崖,她準備跳下以假死脫身,卻被對方保護,并頭部受傷。哨兵醒後片刻恍惚,夏婉卿抓住機會,入侵了他的大腦,施以投射欲控制對方時,發現哨兵與自己契合度極高,向導猶豫些許,将投射改換成疏導。事後,她沒有急着去找同伴,而是帶着暫時失憶的哨兵改頭換面在附近住了兩天,找了處僻靜之地完成綁定再啟程。
若說綁定前,夏婉卿心中還有幾許忐忑懷疑,與哨兵綁定後這些不安的情緒都消失了。她了解了洛玄過去的一切,而洛玄也同樣了解了她的。
“你是火鳳的人。”
當哨兵用肯定的語氣這樣問的時候,夏婉卿沒有一點擔憂,因為從另一端傳來的情感是如此厚重安穩,如溫火熱烈。
“是的。”
她答道,語氣裡蘊着自己未覺的一絲驕傲。
“好。”
洛玄笑了,握住了她的手。
眼前江水漸漸彙成小溪,将谷地分成高低起伏的一塊塊,已有吊腳樓的村寨錯落其上,向導對此地極熟,與當地人交流了幾句,便讓人領他們搭了趟便車。落車後兩人又走了段路,入了佤邦特區。天空在地平線上仿佛極低,要将那本已矮小的樓房壓的更低,河道兩旁均是罂粟花田,綠枝承其下,紅花盛其上,随風款搖,漫山遍野的幾十畝鋪開,放眼望去一片紅色,如汪洋皿海。
洛玄微微眯起了眼。
向導在前面帶路,并不說話。哨兵心中情緒紛雜,被對方一一安撫。
“洛玄,”夏婉卿輕聲開口,引他到一處溶洞前停住腳步,“你且想好了,若進後再不得出,洛雨來找你,你當如何?”
因綁定後讀取了對方過去回憶,夏婉卿知道哨兵雖是孤兒,孤兒院内小到大卻有一個普通人女孩相陪,彼此視作親兄妹,名為洛雨。
哨兵問:“你們裡頭有網嗎?”
夏婉卿笑了:“沒有。”
洛玄點頭:“那讓她寫信。”
“若你們兄妹實在想要團聚,”夏婉卿忙道:“我領她進來也可……”
“不必,”哨兵打斷道,“她有她的人生,我有我的。”
洛玄的态度讓夏婉卿松了口氣,如果洛玄到時一定要在外與對方碰面……也并非沒有辦法……她的心緒通過鍊接傳達給了哨兵,對方用拇指撫按她的掌心,是坦蕩至肯定的回應。向導微微低頭,紅唇不由勾起一個有些甜蜜的弧度。
這就是她的哨兵,沉默而可靠。
隻除了她曾進過對方的精神圖景,如荒漠一般的飛沙走石,到了盡頭是大地斷裂墜入地底的景色,如地震後的裂縫,那底下漆黑深縱好似虛無。她知道這是那次頭部撞擊留下的後遺症。也是夏婉卿着急回來的原因之一。
“眼睛閉上。”向導說這句話時,聲音溫柔。洛玄照做,接着便感到一雙柔膩的手撫上眼皮,有些冰涼的溫度帶着熟悉的精神力覆蓋了他的視覺,隔開了感官。是一個輕微的投射。
當他再睜開眼,眼前景物已換,如置身山水圖卷間。洛玄回頭去看,來路一片茫茫白霧。他可以确定自己僅行了兩步,即言之,這溶洞裡别有洞天。可這怎麼可能?
哨兵擡頭看天,幹淨如洗的蒼穹下一行大雁飛過。
“歡迎來到我們的家。”向導彎起眉眼道,望着他笑容恬美:“我們的,真正的……向導之家。”
沿途亦是一條小溪,夾岸兩排桃花林,落英紛紛,有漁人于水上撐篙,清冽歌聲蕩開,夏婉卿應了一兩聲,那邊歌聲稍歇了,她領着哨兵往内走。洛玄四處張望,眼中驚奇,随着精神鍊接而來的還有此地的一些信息。此處被向導稱作芥子須彌,即佛家口中小千世界的一處小角。
洛玄脫口而出:“空間技術?”
他又心想,難怪先前上頭如何衛星定位也遍尋不着。
夏婉卿贊許笑道:“又豈是空間二字這般簡單。道家手段神鬼莫測,你我莫要多問,安享便是。”
她話落,有幾名穿着少數民族服飾的普通人上前來向他們鞠躬問好,态度恭敬。夏婉卿伸手點了點其中一位的額頭,那人臉色一白,慢慢退開。
洛玄初來此地,雖注意到這幾名普通人都沒戴屏蔽器,也沒放在心上,他牽着向導的手繼續前行,與對方精神結合時一閃而過的景象清晰浮現,此時此處美不勝收的風光幾乎吸引了他全部心神。腳下是青石闆,上落幾瓣桃花,越過桃花林,對岸一片良田屋舍,分隔有秩,有人耕種其間,有人似在交談,而遠處山峰疊巒,高聳入天,隐有亭台樓閣點綴,被層層白霧缭繞,陽光灑落其上,令來訪者如入桃源仙境一般。
“哒哒”,蹄踏聲由遠及近。
有人騎着一頭大象而來。那是名齊耳短發的女子,身穿佤族紋樣的服飾,勁袍窄袖,面容精巧而眉宇英豔。
夏婉卿拉着洛玄退後兩步,讓出主道,躬身行禮:“顧師姐。”
被向導喚作“顧師姐”的人側坐在金絲織就的座墊上,姿态悠然,看也未看他們一眼。
洛玄見這騎象人即将過去,正收回目光,偏這人蓦地停住腳步,回頭盯住他:“趙明軒?”
洛玄不解其意,眼神困惑。
“不好意思,認錯了。”顧雪淡淡道,牽扯籠繩,大象甩鼻邁腿。可複行兩步,她又停下,問:“你可還記得肖少華?”
她語氣帶了兩分淩厲,洛玄感到那一瞬向導緊張地攥緊了自己的手,對這顧師姐頓時心生不快,冷冷回道:“他是誰?能跟我的向導比?”
他語氣七分漠然,三分不屑。
顧雪居高臨下,端視這名哨兵,嘴角慢慢翹起:“好,你可記住了。”
兩人目送這騎象人漸行漸遠,沒入白霧,向導滿意且欣悅的情緒順着鍊接而來,感染了哨兵,也令他放松了些許。
“走,帶你去見主上。”夏婉卿搖着他的手道。還未來得及思索“主上”二字何意,洛玄隻聽向導一聲口哨,一隻大鳥從天邊滑翔而下,落在兩人身前。
大鳥溫馴垂首,脊背寬厚,坐兩人剛好。洛玄睜大雙眼,切實震驚:“這、這……莫非你們已經有了将精神向導實體化的技術?”
除此外,他實在想不出别的解釋。
向導“噗”地掩嘴笑,“非也,”她解釋道:“不過隻在此地有效,這便是天元門内的好處。”
哨兵反複咀嚼“天元門”三字,與向導一同坐于那鳥背上,觸手而及的鳥羽光滑油潤豐厚,若仔細看會發現尾根有淡色光點不斷溢出消散。
“我們此去何處?”洛玄問。
“蒼梧山。”夏婉卿答。
大鳥展翅一個登躍高飛而起,空中盤越數峰,底下溪水桃林化作小點,鋪開如綠毯的大地,雲霧綿延,掠過山間亭台,數列樓閣鳥居,大鳥降在了一座峰頂上。一座大殿立于其上,是唐代風格的黑瓦紅柱。一名穿着寬袍廣袖的男子在殿前的香爐邊上執帚掃地,一眼望去,洛玄簡直以為自己誤入了什麼古裝玄幻劇的片場。
他的情緒半分不落傳給向導,夏婉卿被逗得捂嘴直樂。她拍拍大鳥的脖子,騎獸清鳴一聲,揮羽遠去。
擡腳方過門檻,洛玄便感到四面威壓傾來,按住了他的感官,他身前的向導一斂方才笑意,姿态慎重謹行。哨兵擡眼,隻見那大殿正中有一名玄衣男子高坐主位,下首幾人,身影綽綽。
“見過掌門真人。”
向導行至殿中,先跪下行了一禮。洛玄從未有過跪人的習慣,怔在當場,被向導拉了下衣擺。他仍直立,動也不動。
那主座上的男子開口,聲音溫和淡漠:“夏婉卿,你帶外人入來。”是平鋪直叙的口氣。
夏婉卿額上冷汗當下沁出,又一俯首叩拜:“望真人明鑒,洛玄初來乍到,不懂規矩,是婉卿疏忽。但他乃弟子選定道侶,還望真人為其檢查識海。”
“哦?”男子聞言,似感了點興趣,目光投向洛玄:“你過來。”
洛玄看了一眼向導,通過精神鍊接,接到對方發出催促的信息,哨兵不再遲疑,向殿中主座邁了兩步,同時察覺他周圍至少有四個香爐,那熏煙袅袅不知是何成分,有妨礙其感官探行的作用。
他身軀微覺沉重,于是行了一段便不再行走。這個距離剛好足夠對方看清他,而他也不必借助感官精神力。在打量對方的同時,哨兵注意到,這人腳下還匍匐了幾名肢體柔軟的少年,衣着輕薄如蟬翼,兇前兩點透出。洛玄心中咯噔,因為他直覺那些都是哨兵。他們有的目光尚清澈,有的已迷離,有的面色潮紅,有的甚如發|情的野貓,嘴唇微張輕蹭着那對方身下的石質座椅邊角,神态情狀不堪入目。
男子語帶不悅,再次開口:“過來。”
那聲音低沉響起的同時,洛玄感到大腦内嗡的一聲,四肢已不受控制地向前揮動。
他一步步,不受控制地前行,直到一雙大手探上他前額。在向導通過精神鍊接傳來安撫的同時,哨兵的精神圖景内一道狂烈的龍卷風襲來,遮天蔽日刮過,飛沙走石片粒不剩。
這一雙眼睛注視着他的眼睛,沒有任何情緒,仿佛要從裡到外将他徹底看透。精神洪流中的無數記憶往複翻湧、沉落,所有思緒跌宕起伏,洛玄穩住心神,不躲不避,直直與之對視。
幾息後,男子收回他的精神力觸,一個動作揮手讓他下去,洛玄回到夏婉卿身旁,向導握住他的手,有些擔憂的眼神。哨兵搖搖頭,感到自己後背已經濕了大塊。
座上男子望向夏婉卿:“他半數識海跌入深淵,若再晚上片刻,此人一旦終焉,你便是大羅神仙也救不了他。”
夏婉卿一聽有救,忙拱手道:“弟子先行謝過真人!”
男子垂眸,撫上他座下一個年輕哨兵的腦袋,用手指漫不經心地把玩着對方的額發,又用精神力觸逗弄對方神經網絡,聽那哨兵唇邊抑不住的淺聲輕吟:“可惜識海殘缺,太一是練不了了。你日後若行雙修,勢必為他拖累,你們結契不滿雙九,現要解契尚不算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