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小妍在出發前就被她媽媽耳提面命了一遍又一遍。内容無非是讓她餐桌上别隻顧着吃,要淑女點、端莊點,少吃點,吃東西姿态還要文雅,要笑不露齒,争取給人留個好印象。
一身蛋糕裙洋裝站在梳妝鏡前的紀小妍聞言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紀媽媽見她如此,知女莫若母,哪不知她在想什麼:“這回你可得好好把握機會,你舅舅是把臉豁出去了才請到那老朋友,人出差路過這兒請她兒子吃飯,順道見見你舅。這回那人聽你舅說是長得真帥,有才有貌,還跟你一個專業,你不嫌人跟你沒共同語言嗎?這回給你介紹個……”
說實話,相親相了這麼多回,紀小妍都快吐了。對她娘親說的話,基本上也得打個八折。
什麼又帥又有才,還跟她同一個專業又正好單身的男性?唉,sg生物圈就這麼大,她研究生都快畢業了,要碰到早該碰到了。想想研究所裡,長得帥的若幹單身哨兵,行走的荷爾蒙,那就是個大坑,掉下去摔死人不償命。而且在這一行幹的越久,對所謂哨向不切實際的幻想也就越少。更不提許多男性哨兵,因為跟向導結合生育力低,脫單前先诳個普通人結婚生了孩子再把人甩了也是有的。紀小妍剛得知居然有這種事而且數量還不少時,對哨向的印象簡直跌到谷底。好在不是所有哨向都如此,跟同性戀騙婚的比例差不多,除了腦子裡全是粉紅幻想的青春期少女,沒幾個人覺得所謂感情能拼得過哨向本能。
然而合适的普通人男性,本科就早早被人套牢了,哪輪的到她。因此這話還要打個對折。紀小妍沖着鏡子裡的自己皺了皺鼻子,心想八成是外地哪個研究所的,想進這邊的總部,找個有本地的姑娘方便轉戶口。
“妍妍、妍妍,你舅舅車到了,還不快快下來!”
紀媽媽在門外喊道。紀小妍沒精打采地應了聲,慢騰騰地向外挪動。
算了,還是去看看吧。
畢竟她舅舅從小就對她很好,她爹娘離婚後,對她們娘倆更是照顧良多。舅舅既發了話,她便坐進了車後座裡,看紀媽媽跟她胞弟聊得眉笑顔開。她支着肘看車窗外車水馬龍,聽着她那先頭幹出版,後頭轉了房地産的舅舅說起西南礦業,什麼磷啊金的,因與她專業無關,一個字都沒聽懂,車堵啊堵的也就到了預訂的酒樓。
“妍妍,你過來。”入了包廂落了座,舅舅對她招了招手,紀小妍跑過去。人将菜單遞她手裡,“想吃什麼自己點,不要客氣。”看她沒什麼興緻的樣子,又道:“你們呢,先見見,合不合适再說。”
話雖如此,紀小妍知道家長們也就嘴上說說而已,上上個月她娘親帶她去見了個離異男,回來後就三天兩頭問她聯系别人了沒啊,又說人不主動她要主動啊,幾乎恨不得将她打包送到人家家裡的架勢,令紀小妍再次落荒逃回了研究所。果不其然,她才拿起菜單,她娘親唏噓道:“妍妍啊,你都二十六了。”
紀小妍道:“知道啦,再過兩年我就去凍個卵子。”
紀媽媽點她腦袋:“說什麼傻話……”
她舅舅下去接人了,不多會便聽到聲音,熱情洋溢:“秀姐,這邊請!這邊請——”
門開了,紀小妍喝着茶有點好奇地擡起頭,先是她舅舅跟位中年女士,而後是一年輕挺拔的男子,結果打一照面,她差點将茶噴出來:
“肖、肖師兄!”
假若她現在拿到的是言情劇本,接下來說不準就能發生些什麼霸道學神愛上我,冰山學長的調皮學妹之類家長們喜聞樂見的劇情,然而現實如斯殘酷,肖少華的目光落在了她臉上,面無表情地準确念出了她的名字:“紀小妍。”紀小妍心中替自己補上了三個字:完蛋了。
“哦唷,”紀媽媽欣喜道:“原來你們認識呀?”
她舅舅也撓了把頭發:“哎,秀姐,這……”
紀小妍尴尬道:“您、您也來相親啊?”
話一出口,她就知道自己闖禍了。
隻見肖少華眉頭一擰,眼神銳利地掃了一圈,“相親?”
所有人看向了李秀。
李秀若無其事:“哎哎,什麼相親,就是我跟你孫叔叔算老朋友了,兩家小輩湊巧見一見,”她放下手提包,對肖少華介紹道:“這位是你孫正叔叔,媽以前同事,後來辭了下海,對吧?”
紀小妍舅舅忙道:“那會兒都拖賴秀姐照拂了。”
肖少華向對方伸出手,握了握:“孫先生您好。”
“你好、你好。”孫正道,對方明明是小輩,卻令他平白生出了一種面對上位者的錯覺,完全使不出長輩的架子。
“嘶……”而紀小妍在一邊被她媽使勁擰着手臂的肉,快疼死她了。
這時肖少華口袋裡的手機震了震,他拿出來,看了一眼,對衆人說了句:“抱歉,出去接個電話。”便走了,李秀緊随其後,對桌上其餘人道:“你們先點,我去趟洗手間。”
剩下紀小妍和她兩名家長,門一關,當即對她開始施行起雙堂會審。
電話是未知來電。肖少華接起的第二秒,那頭傳來了一個些微熟悉,更多陌生的女音:“肖組長,我是劉美和。”
肖少華腳步一頓:“稀客。”
他簡短地評了二字,不再說話。
劉美和也不廢話,開口就問:“請問肖組長與趙明軒認識以來都一起看過哪些書?可否列個清單請給我?”
這個問題來的毫無征兆,沒頭沒尾。已經很久沒有人在他面前提過趙明軒了,久而久之肖少華都要以為自己已經忘了這個人,好一會才想起對方是誰。他将這個名字從塵封的記憶裡翻出來,回答劉美和:“我不記得了。”
劉美和音量拔高:“你不記得了!”
肖少華反問:“你怎麼不去問趙明軒本人?”
這個名字輕巧地從他嘴裡說出來,就像在念甲乙丙,波瀾不驚。
那頭靜了十來秒,似在組織用詞語句。
而後單刀直入,開門見山:“他被困住了。”
李秀站在廊柱後,看見肖少華一手抵在回廊的玻璃窗上,望着窗外的夜景,冰冷鏡片遮住了雙眸,看不清眼神,倒映着點點燈火:“他的向導呢?”他問,“和他一起?”
電話裡傳來劉美和的聲音:“是。”
肖少華:“求救信?”
劉美和:“是。”
肖少華:“提示發給我。”
這一個無疑的命令語句。片刻後那邊掃來了一張帶着英語法文的稿紙,上面還有些因數分解的算式。肖少華低聲拼出了那句話:“‘願有一天,你我還能相見,在那啟明星升起的地方。’”
劉美和道:“我們隻解到了這裡。”
肖少華心中升起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違和感。
李秀看着他就此陷入了沉默,久久,方出聲,聲音輕而冷:“這不是一本書。這是一個遊戲。enigma'wer,謎之塔。”
話落,他就将電話挂了。他的目光朝她所在的方向看了過來,李秀忙躲進了廊柱後的陰影處。
肖少華看着空無一人的回廊,看了一會。這個角度可以看到研究所的車就停在樓下,那裡有一名三級哨兵随時待命。他收起手機,轉身往包廂走。
計算機網絡技術如此發達的今天,任何一本作為密碼簿的書籍提示,不可能在網上搜不到。他們搜不到它,是因為它從不存在于任何一本書上。——獨|裁者建立了國家,篡改了曆史,大思想家将所有真實的曆史藏在了“謎之塔”中,然而謎之塔并不是任何具體的事物,它是一個又一個線索,散落在古老的建築、書籍、街道、地下通道,甚至官員的檔案裡,那個國家的每一處。參與冒險解謎的玩家可以組隊,可以單幹,組隊的玩家需要自定一個與搭檔約定碰頭的暗号,這個暗号不會被系統記錄,與攻略無關,有的人将之取為“五月花”,而他與趙明軒的則是“啟明星”。
如此而已。
肖少華漠然地想,推開了包廂的門。
吃飽喝足的回程路上,高速的車流燈如搖曳的水紋淌過眼前。
電台播放的古典交響樂缭繞耳邊。一首貝多芬的田園正進入它的第三樂章尾聲,歡快的小調充滿了鄉間的平和氣息。
車内,副座上的蘇紅忽然出聲:“原來如此。”
一旁開車的韓蕭忙将音樂聲調小了些:“怎麼了?”
蘇紅問:“假如現在有個機會讓你去麻省當終身教授,你去不去?”
韓蕭因為開車,看着前方笑:“去啊怎麼不去。”
蘇紅:“假如說這話的人是國務卿呢?”
韓蕭“哈”了一聲,蘇紅立刻意識到自己提出的假設太扯淡,忙改了内容:“不,不是國務卿,不過……算是個有和總統直接對話權限的代表。”
韓蕭反應敏銳:“什麼前提?”
看來他也意識到了,蘇紅回顧這幾天與美方的會議,慢慢補充道:“……兩國交換重大科技成果,你是一名國家級科研項目的負責人。……也不是終身教授,就是邀請你去進行為期半年的學術交流,以此換取核心技術……”
韓蕭往左并了一道:“怎麼這麼詭異?”他想了想:“可是蘇紅你知道嗎,很多事情,一提到國家層面,那事情的性質就完全不一樣了。”
蘇紅點了點頭:“嗯。”
“我們做生物的還好,”韓蕭目視前方道:“你知道為什麼很多核武專家留洋回來就再沒出過國嗎?……一旦坐到了那個位置上,個人的舉動與國家安危挂上鈎,所謂牽一發動全身,那真的就是……身不由己了。”
蘇紅低聲重複他的話:“……牽一發動全身……”
“我來瞎猜一猜,”韓蕭笑着繼續道:“能在兩國重要談判的會議上,開出這種玩笑的人,不是傻就是居心叵測。說實話,你剛說完那一下,我個人是真有點兒動心了,主要覺得,一口答應下來又能怎麼樣,反正學術交流嘛,每年不都有那麼幾次,國家主席還出國訪問呢,先把關鍵技術套到手再說呗。”
蘇紅:“嗯……”
韓蕭:“但我現在想了想,我覺得這問題的關鍵應該不是時間長短,也不是什麼學術交流内容,而是那名科學家,他隻要在那一刻表現出‘想去’,或者說出‘去’這個舉動,甚至稍有動心,他就完了。他就會給己方埋下一顆猜疑的種子,從此被嚴密的監視起來……”
蘇紅眼前同時晃過那名被派去保護肖少華的三級哨兵的面孔,背後一下滲出了冷汗。
“這樣一來,傷害的無疑是那位科學家對己方的感情,對方再表現的更尊重一點,顯示出兩方态度的對比,”韓蕭道:“總之,不管他答應與否,對對方都不會有任何損失。”
蘇紅接口道:“因為提出這個問題本身,就是一個陷阱。”
韓蕭踩下油門:“賓果!”
車内的音樂聲再次飄起來,緩而又緩,變得有些沉悶。
蘇紅慢慢松開了握成拳的手,手心裡不知不覺也沁滿了冷汗。
從來沒有永遠的朋友,隻有永遠的利益。不過一次國際會議,就令人如此防不勝防。毋庸置疑的是,肖少華的重要性比她想象的還要多的多。
“不過說實話,”韓蕭又道:“假如我是那什麼,a國的代表,我們就先用a國代替好了。如果真的想要那名科學家過來的話,一點國際信譽算什麼,當然我得先确認那名科學家有讓我這樣做的價值,我就會像菜市場砍價一樣,先跟你們锱铢必較,分毫不讓地争别的技術,表現的愚蠢又自大,一直争到大家火氣都上來,再一拍案說有本事你讓xx過來當我們半年教授,我就把xx技術送給你!”感到蘇紅的目光瞪過來,韓蕭大笑:“我覺得那樣你們一沖動,答應下來的可能性比較高。然後等你們一答應,我再喊兩句虧本了虧本了,後悔了不幹了,那樣你們說不定還要倒逼我一把,當場寫個協議什麼,畢竟貪便宜的心人人都有嘛……到時候那名科學家想不來都沒辦法了。”
蘇紅盯着他,像要在他臉上燒出個洞。
韓蕭“咳咳”兩聲,清了清嗓子,“反正技術可以慢慢給,給個過時的嘛,再什麼項目建一半威脅撤出,延滞對方回國時間,或者将整個人幹脆轉移藏起來,報說失蹤啦,扣押整個項目,另起爐竈等等,隻要那名科學家到我碗裡來了,後續能做的舉措就太多了,說也說不完。……你這樣看着我做什麼?是不是你覺得男友很帥?”
蘇紅緩緩收回了目光:“……那你覺得,能拿來交換gd五号機核心技術的科研成果是什麼?”
韓蕭:“額……能拿來交換gd系列機甲的科研成果,大概隻有核武級别的吧,生物……恕我暫時想不出……除非,除非是生化危機裡那種一滅滅一個城市的病毒?”
說着他又安慰蘇紅:“你也甭管他們有什麼後招了,對付陷阱的最佳方法就是不去踩它。”
他說話時,車載音箱的音樂聲不知何時低了下去,在他話落時陡然揚起一陣高音調子,聽得韓蕭抖了一地雞皮,他剛想表達些什麼,卻見蘇紅目不轉睛地瞪着後視鏡,眼睛越瞪越大,像是看到了什麼極其可怕的東西,而他還沒反應過來,一聲尖叫就在他耳邊炸開:
“快踩油門!!打方向盤變道,快!!快跑——————”
千鈞一發,韓蕭條件反射地踩下了油門。
也根本來不及讓他去想任何事,指針一下飙到了兩百邁。
他們一下超過了n輛車。
而那一刹那,地面變得極柔軟,某種吸力向後用力地拖拽着他們,非要一腳油門踩到底才有切實的加速感。車道上所有的車仿佛都如在海面上,被一個巨大浪頭打來,猛地推動前行的一艘艘小船,說是萬車拔足狂奔也不為過。
“嘀——”“嘟————”“嗞——”
喇叭聲,輪胎打滑聲,參差起伏不絕。
“轟隆——”
是重物坍塌的聲音。
隐約還能聽到有人的驚叫,旋而飛速般消失了。
——大概危機關頭,人真的會爆發潛能,韓蕭發誓,他這輩子都沒開過這麼快的車!
這樣飙了有十來分鐘,大地重新漸漸地堅實了,前方開始一片車尾燈紅了,遠遠望去堵的是水洩不通。于是他學着許多車主,将車停到了路邊的安全島上,打了個雙閃,解開安全帶。
韓蕭推開車門,下車時腿還有點軟,合上門,他走到蘇紅的一側,對方正緊緊抱臂眺望遠方,臉上帶着死裡逃生的驚魂甫定。
順着蘇紅的目光望去,其實黑乎乎的夜裡什麼都看不清。
能看清的是他們過來的一段路,那路上,是一盞車燈都沒有了。
剩下所有的車,不是聚在了他們這邊,就是聚在了那段路的那邊。
中間的一段,仿佛被不知名的怪獸吞掉了,變成了漆黑無光的海面。于是他們兩邊車群,隔“海”相望。
直升機、警車、救護車、消防車的機動聲音由遠及近,遙遙傳來。
蘇紅與韓蕭對視了一眼,在心有餘悸中均感到了不可思議。
“這……這是……”
——地陷?